冬月里的天亮的晚，世阿诺给盛子器束完发，便躺上床，睡下了。
盛子器面上不动声色，却在世阿诺睡下之后，高兴得睡意全无，拉着语若到门外，转着圈展示世阿诺为他束的发，不停追问：“怎么样？和国主、李钦的相比，怎么样？”
语若打个大大的哈欠，原本还看一看，被问烦了，干脆看也不看，眯着眼打哈哈：“好，太好了，这么久过去，主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嗯，好，好，特别好……”
语若一连说了无数个好。见他实在困得很，盛子器才勉强放他去睡觉。
月黄昏寂静无人，只有偏房的灯笼高高悬挂，在庭院里投下一片暖黄色的光。盛子器坐在回廊的檐下，先前和世阿诺一同并肩而坐的檐下，靠着廊柱，望着明月，回想不久前一夜发生的事情。
算起来，到这里已经一月有余了，最初还不大情愿，可到了现在，好像自己巴不得能长久留在世阿诺身边似的。师父说此劫在人，真是一点都不假。
如果一开始，他对世阿诺的评价是人面狐狸，那么现在的世阿诺，就更像一只在用尽全力燃烧生命的蝶。他所求，唯有尽力一舞，绽尽芳华，然后在壮烈中徐徐落幕，结束这瑰丽又荒唐的一生。
那，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呢？
盛子器眯着眼睛看星星，那星星的影子逐渐变得模糊，像雪粒子，又像玉露丸，还像……世阿诺后腰的那一粒小痣。他赶紧摇摇头，怕自己又无端多想，但提醒自己清醒之余，还有些庆幸，庆幸那些他曾经在意的陪伴过世阿诺更久的人，似乎都不足为惧了。
更声过了几遍，天隐隐泛出一线白，世阿诺梳洗完毕，推开门。盛子器闻声，转过身来，对上世阿诺平静的面色。
“不再多睡一会儿？”盛子器关怀他。
“今天照例要分发年彩，昨夜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还是我亲自出面坐镇，才让人放心。”世阿诺放下门帘，双手煨着手炉，“你就在这儿坐了一夜？”
“也不算吧。”盛子器伸了个懒腰，正要解释，就见世阿诺错身走开了。
“随你。”世阿诺语气不冷不热，沿着回廊往外院走，“今日他们来得早，分发过年彩，再用早膳。”
“需要我做什么吗？”盛子器扯着嗓子问。
世阿诺已然走远，头也不回。倒是有言从一旁钻了出来，作了一揖：“盛少侠，随我来。”
前院，堂前早已摆上一把木椅，铺着厚厚的绒垫，一瞧就知是为谁准备的。世阿诺一撩衣袍，坐了下来，指尖擦着手炉绣袋上的花纹，静静等待日光照亮庭院。
不多时，语若拎着小篮，立在一旁，躬身轻语：“主子，可以了。”
“让他们进来吧。”世阿诺点点头。
正门一开，众人便有条不紊地一一进入庭院，依着职位序齿排班。打头的自然是展眉这一类与暗香公子关系亲近的人，接着便是六位暗香府弟子，杂役，与一些洒扫。
“旧年往矣，新岁春渐，恭祝暗香公子万事顺遂。”众人跪拜祝言。
“免礼。”世阿诺挥袖，众人起身。
“今年轮到咱家给诸位分发年彩。”语若往前走一步，敞着嗓子，“和往年一样，叫到名字的上前来。”
世阿诺就支着头在一旁静看，众人领了红包，和语若互道几句吉祥话，到了世阿诺面前，再拜谢、送上祝语。世阿诺点点头，应了祝语，便不再多言。
忽的一抹明香撞上世阿诺鼻尖，像是桂花的味道。他抬起眼，正看见香气的来源，是一枚绣了忍冬纹的柿色香囊。而这枚香囊的主人，正是暗香府排行第五的弟子。
感觉到目光，楚微河毕恭毕敬地转过身来，向座上人送祝词：“岁暮辞旧，行将坦坦。恭贺暗香府辞旧迎新，愿毒君子顺心如意，顺意无忧。”
世阿诺轻轻“嗯”了一生，用下巴远远点了点香囊：“辞旧迎新，你也换了一番新。”
楚微河面露浮红，手抚上香囊，用袖子做遮挡。
“去吧。”世阿诺无意于他，放他去了。
天光大亮，日头高升，年彩分发完了，接下来便是几日闲假。
等人都散尽了，世阿诺站起身来，随意活动一番，嘴上还怨着：“暗香府怎的这么多人，明年我是再也不守着发放年彩了。省得你们不自在，我也活受罪。”
“是，是。”语若应着，“主子若是嫌人多，杂役里打十五开始到二十为止的几人马上满三年期了，等日子满了，就放他们出宫，今年暗香府便不再进新人了。”
“是个好主意。”世阿诺在廊中来回踱了几步。
见他这般，语若叹息：“嗨呀，陛下也真是的，若不是陛下将您软禁在宫里，您这几天还能在出宫四处走走转转，散散心。”
“我若想出去，他自然困不住我。”世阿诺不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问“李钦是不是要回来了。”
“主子，李大将军才走了没多久。”语若偷笑，“您还真是惦记他呀，不过开春之后，也确实离李大将军回来的日子不远了。”
“瞧，这不就是机会？”世阿诺舒展了一下胳膊，没理会前半句打趣。
“可上次李将军说过，他不会再带您出去……”
“他的话，也就是说说而已。”想到接下来是几日的闲暇，世阿诺心情舒畅了不少，眉眼都舒展开了，“早膳可备下了？”
“有言一直在后边忙呢，咱们走吧。”语若赶紧在前引路。
穿过回廊，正撞见盛子器挑着一篮子碳往偏殿外放，有言赶紧叫住他。
“盛少侠，这是？”
“有言说，小厨房的人都走了，今儿中午吃涮锅。”盛子器放下碳，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留下一条黑色的污痕。
世阿诺想起盛子器抱着他闯出火海的时候，脸上也是这样斑驳，没忍住，嘴角微微上扬。
“你笑什么？”盛子器疑惑。
世阿诺立刻凝固住表情，转头问语若：“我笑了吗？”
语若会意，摇摇头：“没有。”
盛子器也无奈：“真拿你们没办法。”
有言这边动作很快，不消片刻，便将一众粥肴摆在了桌上。
盛子器对着水盆中的影子擦额头，听着碗勺碰撞发出的叮当声，问：“我听有言说，接下来几日，暗香府休沐。可有什么安排？”
世阿诺往白糕上添了一勺桂花蜜，回应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多了。要重抄《洗笔录》，再制玉露丸。且不说长远的，今儿是初一，还得接应国主的赏赐。”
“按往年来说，元公公早该来了，怎的今天太阳都挂到天中央了，还没来呢？”语若问。
“昨夜累了，多睡了会儿吧。”世阿诺咬下一口白糕，昨夜的事，他还没来得及和他们讲。
“这可不像陛下的作风啊。”语若摇摇头，“还没听说过陛下哪天起晚呢。”
“等着吧，一定会来的。”世阿诺捏着帕子擦擦手。旨意一定会在今天宣下来，和例行的赏赐一起。
果然，早膳过后，元公公就来了，和着一应赏赐，宣了软禁暗香公子的旨意。
看着不输从前丰盛的赏赐，和突如其来的软禁府中的旨意，连有言都摸不着头脑：“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世阿诺拍净了身上的尘土，揉着膝盖，语气中透着满不在乎：“我又一次拒绝了他。”
三人无语。
“先前是不许出宫，现在是不许出府，我就瞧他什么时候能让我不许出这个屋子。”世阿诺捏起白糕，多加了两勺桂花蜜。
“也就是您了，换做是别人，掉两次脑袋都不够抵的。”语若按了按太阳穴。伴君如伴虎，自家主子偏还喜欢薅老虎尾巴。
“那他确实不如直接砍了我的脑袋来得更直接。”世阿诺眼中突然带了些得意的笑，“谁让他偏不呢。”
死才是解脱，活着反而更煎熬。可世阿诺是谁？他偏要恣意地活着，而且还要活出自己的意义。
正热闹着，堂外传来通报声，说珍贵妃派人来了。
红缨一进门，就敏锐地捕捉到桂花蜜的气息。行过礼后，眼睛就一直盯着桌上装桂花蜜的坛子。
有言收下熠星宫的新礼之后，目光也随着小姑娘一同落在了桌上：“这桂花蜜，还是红缨姑娘十月底送来的，如今正好开坛，确实香得紧。”
“我那时就说了，熠星宫的桂花树可是我家娘娘亲自照料的，开出的花做成的花蜜，自然是比别处的花做的要香甜许多！”红缨很是骄傲，“阿诺哥哥若是喜欢，熠星宫还留下了许多呢，只做香囊用不了多少的，等我回去禀报了娘娘，她一定愿意都送进暗香府。”
“你说——香囊？”世阿诺捕捉到关键。
“是呀，阿诺哥哥，你看。”红缨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还没有绣完的荷包，正是柿色忍冬纹的料子。
世阿诺看着这枚荷包，若有所思。
“莫非阿诺哥哥也喜欢？”红缨眨了眨眼，大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紧张，“不行的，这个样式的不行……等之后，之后我再给阿诺哥哥做别的款，可好？”
世阿诺摇摇头：“我轻易不佩戴花料的香囊，若是让国主陛下知道了，他非得把你扔去喂老虎。”
“哎呀，还真是！”红缨叫了一声，小嘴一撇，耸了耸肩膀，“看来只好作罢了。”
“所以说——”世阿诺压低了些声音，“有些不该让别人知道的事情，还是不要让更多人知道了。”
红缨被这突如其来的类似警告的声音唬住了，连连点头：“是、是！”她知道，她当然知道，这话的言外之意，直指玉女方。这可是她当年好不容易才求来的，是她、珍贵妃和暗香公子之间的秘密，可不能给第四个人知道。
“回禀珍贵妃吧，暗香府一切安好，以后无需过多往来。这里是毒府，对你们，只会有百害而无一利。”世阿诺挥挥手，算是送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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