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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虞,来,过来。”
玉石宝座上的人欢笑着将匕首递过来,匕首上缀着颗亮眼的蓝宝石,祝虞正贪欢去赏,下一秒,身前无端响起道闷哼声。
尧倾的脸瞬息苍白,生气乍泄,额间那朵向来被他仙气压得端庄慈悲的红莲,此刻都诡谲起来。
再一看,那蓝宝石匕首不知何时刺破了他的胸膛,而握着匕首的人……
祝虞低头,视线一点一点从染血刀刃往回拉。
赤色玉镯,烟笼梅花百水裙,万事如意长命锁……
——是她!
杀了尧倾的人是她!
她的视线才愣愣回到那匕首身上,周遭忽而响起漫天欢呼声。
“仙子大义!”
“惩奸除恶,为民除害,救世大英雄是也!”
——
“就你,救世大英雄?”
祝虞正愁鬼压床,眼皮子沉重得睁不开,头顶这道震天的正义之吼,倒是好巧不巧将她解救出来。
眼皮一掀,祝虞对上一道冷冽冽的剑影。
三个月来,这样吊在脑袋上的银光,祝虞不知看过多少回。
她翻身坐起来,懒洋洋地打呵欠,预备抬手像从前一样,使出她祝派三脚猫功夫,与对方先心贴心地口头交流一番。
桌角的残烛摇摇欲坠,虽说燃的惨淡,倒是不巧地映亮了来人幂蓠上,一朵极小的红色半重瓣山茶花。
祝虞呵欠一滞,高声朝外喊,“序璟!灵芝!快来!”
话音方落,山茶花的剑意劈了下来,祝虞跳下床一躲,两扇门刷地一下打开,闪进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与此同时,祝虞身后的床榻应声裂开,碎成两半。
剑意凛然,余威掐灭了残烛的焰火,冷清清冒出几缕白烟。
祝虞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两步,左臂被人钳住。
祝虞却也不慌,侧目确认过来人,十分放心地将自己交由给他,对黑暗中的山茶花道一声“告辞”。
序璟施术,带着祝虞闪身离开。
门外,没进来的那个矮个见状,将肉团团的身体一蜷,缩回万年灵芝的原形,轻盈一点地飘在半空,待序璟捞着祝虞落地长廊,赶忙飘上去,“怎的现在大晚上都有人来找你寻仇了?”
“你想你问错了人。”
“啊?”
“我又没在脑门贴个半夜开张,欢迎寻仇的告示,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挑夜半三更来寻仇,睡不安稳,仙根动摇,额……”祝虞说到这里,话音弱了下去。
她好像知道她们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来了。
祝虞脾气素来骄纵,天界闻名,没有挑到合适的衣裳便不出门,饭菜不合口,便嘱咐下面做到合她胃口为止,更是在天界提出“睡不安稳,仙根动摇”的学术观点,以此拒了早课。
她从前的起床气真的很大,大到得尧倾好生哄半天才肯熄火。
得亏这三个月来,她脾气改了很多,至少起床气改了大半,不然她方才被吵醒之时,一定会在床上同山茶花扯皮,要么就是赖在床上打滚踢床,然后不出意外地被劈开。
外头起了风。
正值阳春三月,按说吹在南良的风,不该是这样萧瑟肃杀,急急吼吼,卷席摧瓦的样子。
这十分不合理的风窜在房梁之间啸叫着,长廊上的油纸灯笼晃得歪七八扭,凌乱非常,彼此之间仿佛要打起来,叫人不由得好奇这到底是哪来的风,气势汹汹就罢了,还能劈叉成这般不着四六的模样。
“这风好怪啊。”灵芝感慨。
祝虞也注意到了快要被吹掉层皮的灯笼,结合起方才见到的山茶花,祝虞心下咯噔,惊觉不妙。
果然下一秒。
“小心!”序璟一把推开祝虞,展开结界,挡住那打着转飞来,突然亮起金光的纸皮灯笼。
祝虞的肩撞在门上,有些疼,此时她却顾不上从前那些娇气习惯,哇哇责备前头的人怎的这般粗鲁。
结界之外,百千盏纸皮灯笼狂舞着,宛若飞蛾携着火寻到了赴死地,轰轰烈烈预备将他们吞噬干净。
纸皮灯笼照亮了半片天。
不愧是“山茶花”啊。
虽说“死到临头”了,祝虞还是不由得分神,钦佩感慨一句。
祝虞口中的“山茶花”,并非一个人,更不是什么门派,而是一众爱慕者,一众爱慕尧倾的仙子,自发组成的匡扶“正义”之队。
自祝虞元月一日生辰当天,手持噬魂刃捅穿尧倾心脏,尧倾身死神灭,三界众人众仙众鬼便齐刷刷分作了三派。
一派如“山茶花”一般,视尧倾为唯一真理,誓死追随;
一派则大喜大贺,这三界最妖魔鬼怪之仙终于殒命,善哉善哉;
还有万年不缺的一派,听闻尧倾的死讯,只道一声“啊,死人了”,随后抬头望天,发现天没塌,便日子照过,小酒照喝,只是喝酒时加了几下摇头几声感慨“唉,好端端的人怎么死了,咱自己得好好过日子,得惜命啊……今日这酒还是少喝一壶吧,都说喝酒伤身哪”。
三个月来,祝虞没少遇见来寻仇,或者该说是来凑热闹的人,他们虽然属于三派中的前两派,但立场摇摆,风一吹,便恨不得东西南北各处倒。
来过,打过照面,回头便吹嘘“那忘恩负义的仙我揍过,不过没揍死罢了”,要么就是,“杀了天地之主的小丫头也不过如此,大抵尧倾也是不过如此的,并没有坊间传闻那般强悍的实力,想来当时要是我在,尧倾老儿得死我手下,哪有那毛丫头什么事,这英雄嘛……害,我也做得”。
这样的大话几经辗转,没几天便会在祝虞耳边响一次,说实话,她都能将那不尽相同的离奇大话谱成本册子了。
他们大多并非真的上纲上线,通常祝虞使个三招,美其名曰祝派三脚猫功夫,实则不过一躲,二求饶解释,三摇人逃命,这般窝囊的路数,但窝囊归窝囊,多数时候,用完便可溜之大吉。
所以在这样的锻炼下,祝派三脚猫功夫愈发精纯,可眼下的……明显不是三脚猫功夫能抵挡的啊。
“序璟,拜托了。”
祝虞只能寄希望于身前的白袍男子。
说来这白袍男子跟祝虞相识的时间也不长,尧倾身死那天,正好是他们相识的第一天。
不知是不是祝虞的错觉,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身前的结界就歪了,漫天油纸灯笼涌过来,大半被结界打回去,滚到一旁,蔫了几秒,又飞起来往前冲。
有一部分则击在祝虞的肩膀上。
灵芝躲在祝虞旁边,很贴心地帮她把脚边的纸皮灯笼踩了两下,愤愤骂道,“破灯笼,坏死了。”骂完转头将祝虞拉进来,“仙子,疼吗,躲过来些,序璟的结界还是很大的。”
好在祝虞是个香火颇旺的仙子,蓄起仙泽抵挡,那纸皮灯笼的一击不过跟孩童的一拳一般。
祝虞的香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序璟眼见着是不行了,结界裂开碎纹。
三位山茶花踩在浮空的走马灯上,缓缓现身。
为首的仙女掀开幂蓠,她的五官冷绝淡绝,却不是乏味无趣淡然如水,叫人见过百遍都难记住,丢到人群中便再难捉出的长相,反而如玉石一般剔透冰润,她一出现,仿佛周围都披上层薄霜凉意。
她着一身素色白衣,左肩上披绣大片火红山茶花,她垂眸,不徐不疾道,“我的灯笼认人,只杀手中沾染不义之血的人。”
序璟的结界彻底裂开,他后退几步,一手撑地,跪了下去。
灵芝怕火,被此情此景吓得哇哇叫,原地乱跳两下,躲进屋里去了。
几盏灯笼没了遮拦,瞬间袭来,砸在祝虞的身上,又被仙泽弹开。
祝虞弯身去扶序璟,朝前怒喝,“冷钰!”
冷钰:“早知今日,当初仙子何必做那冷心狠情的刽子手。”
祝虞沉声叹气,无奈极了,“哪怕你觉得我说的是废话,哪怕你不信,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句,尧倾真的不是我要杀的!”
“不是你杀的?众目睽睽之下,难不成尧倾他是自己往你刀尖上撞的?”
“我……真的,没有……”
“没有……呵,”冷钰嗤笑,幂蓠上的轻纱狂扇,“闲德上仙,你也做了万年的仙了,何苦在我这装疯卖傻博同情。尧倾听得你的疯话,许你纵容,叫你觉着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行,仙人鬼妖通通为你让道。可你那些路数在我这不抵用。你于他是掌中明珠,与我而言,不过是与粗鄙恶鬼无异的肮脏泥泞。你杀我心之所向,无论如何,你的命,我要了。”
祝虞本想反驳,可冷钰字字不离尧倾,句句不离尧倾对她的好,说得祝虞心里翻上一层酸水,叫她不仅闭了嘴,甚至恨不得求冷钰多骂几句她,少提尧倾,站在那低着头垂着手乖乖停训,也不管那灯笼一下一下撞击着,将她的仙泽一点点打散,肩膀肌肉愈发酸痛。
冷钰一届冷冰冰的仙,向来话少,今日算是破了大戒了。见祝虞这般丧气,她只觉得活该,没待祝虞缓过神,抬手结印,重新召起躺趴在地上的灯笼,蓄势而来。
此番的灯笼金光乍泄,一瞧便与从前那几波不一样。
它们撞到祝虞的仙泽之上,便如火舌点燃了灯油,将仙泽烧着。
火焰飞速散开,将祝虞包绕起来,灼热的温度向仙泽里面透过去,烧到她的手心,她才一激灵,从万念俱灰中猝然跳出来。
这火还没到烧疼她的地步,只是愈发地烫了,不想连累序璟,她自觉退避开,离他远了些。
她试着使出几个司水诀,想要把火浇灭。
可她到底高看了自己。
从前天界不学无术大魔王的称号,既然得了,多少是有些实至名归的能力在的。
那几簇水花小的可怜,连人家幂蓠上的山茶花都比不过,方才喷出来,便化作烟消散了。
祝虞看着火焰,惆怅起来。
她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其实人间有句话,祝虞是很赞同的——一命偿一命。
杀人就该偿命。
若是死在这为尧倾报仇的火焰里,祝虞是情愿的。
可是三界关于尧倾身后名的议论不堪入耳,除了如山茶花一派始终站在他那一边外,其余的什么措辞都出来了,道貌岸然,祸乱三界,无情无义,以公谋私,简直是一个粗鄙之人换了张好面皮装神仙来了,就算没有祝虞那一刺,迟早也是要领了天谴灰飞烟灭的。
这些祝虞通通不信。
他们知道什么,尧倾明明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谦和温润,总也不生气,喜欢跟她笑嘻嘻闹着玩,任凭祝虞怎么惹,他最恼不过一句,“阿虞,过分了”,但要是祝虞冲他笑一笑,挂在他肩上晃一晃,说两句好听话,他的气马上又消了。
他平日里几乎都将自己关在正清殿处理政务,至少在祝虞看来,这万年间天上地下风调雨顺,三界太平。
他明明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祝虞抬眼,恍惚间从那谩骂中清醒过来。
她现下,还不能死啊。
她得先留着条命,去挽回自己之前稀里糊涂犯下的错,让尧倾活过来,为尧倾正名。
“唉。”
只是刚燃起斗志,祝虞就叹了口气。
难,太难了。
她千道仙术万道阵法,是不遑多让地几乎样样俱废,如今费劲活下来,都够她愁破天了。
知道再向冷钰解释没有半点用。祝虞低头在百宝囊里翻找,可丢出来的不是吃的就是穿的,琳琅洒满一地,就是没一个能救她命的。
祝虞急得跺了两下脚,忽而,头上掉下来支形状迥异的簪子。
“当啷”一声,祝虞愣了几秒,弯下腰,像是抓紧救命稻草一般,将它捡起来握在手中,“好簪子,好战戟,怪我万年来不学无术,连你名字都忘了。求求你了,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吧,我得活着,我得救尧倾去……不若你不讲规矩一次,我不唤你名字,你也自己变大给我用一次可好?”
走马灯上,冷钰左侧的人咋咋呼呼掀开幂蓠,团莲问,“她这是做什么,魔怔了?”
右侧的仙子豫竹,颇有冷钰四五分稳重,“死到临头,瞎折腾罢了。我看这闲德仙子,也不过如此。未曾反击几招,倒全是挨打的份。”
团莲:“她这样……杀天地之主,普华上仙?”
豫竹眉心蹙了蹙,眼见着也是疑惑。
冷钰冷哼一下,“那赤色玉镯最养神魂,万事如意长命锁用玄银打的,非九九八十一天不眠不休捶打不得炼化。哪件不是尧倾花费了大功夫为她制的,三界除她,有谁能得这两件?众仙虽不是人人都见过她,却是人人都认得那玉镯长命锁,当日回来的人都说,是佩着这两件的人杀的尧倾,甚至还有人特意验过这两件的真假,不是她还能是谁。”
团莲“哦”了一声,“那她现在这般神神叨叨?”
豫竹:“怕是烧傻了吧。”
冷钰抬手,重又唤起一群或是破败或是崭新的灯笼,在空中聚作一群,“那干脆送她一程好了,痛快些。”
纤纤玉指一动,漫天金光杀向祝虞。
祝虞正求天告地地问着簪子的名字,眼前被亮光刺疼,她睁开条缝,这一睁,差点没把她吓死。
她将手里的簪子往前伸过去些,“求你了……求你了,我唯一指望得上的……不过你了。”
簪子还是如死物一般宁静。
祝虞被火烧的出了满头汗,急急加固了几层仙泽,胡言乱语给簪子取起名来,“翠花二丫苍狗,碎玉磐石华天……”
金光灯笼速度极快,“轰”地一下炸过来。
片刻功夫,百盏灯笼盘旋在祝虞脚边,生出的火焰如此起彼伏的浪潮,灼烧着,滚烫着,将祝虞侵蚀殆尽。
冷钰的茶色瞳孔中映出火红的颜色,那烧在祝虞身上的火,也在她眸中生动飞舞着。大仇得报,她吐出口气,“尧倾……我终于为你……”
——轰!
冷钰话没说完,又是一道震声。
轰然震声一出,方圆十里火焰尽数熄灭,甚至所有纸皮灯笼的光,都随着这一道响声骤然消失,纷纷啪嗒啪嗒往下掉落。
三人幂蓠皆被掀翻,豫竹和团莲的走马灯更是往下跌了一大段,冷钰愣住,看向猝然熄灭的火海。
祝虞单膝跪地,一手抓着战戟,咳嗽两声,确认过自己真的活着,且还完好无损,长呼一口气,拍了拍衣服,抬头,不好意思地朝冷钰笑笑,
“那个……额,对不住啊鎏华上仙,想跟您说件事……我当下,嗯,也不止当下,或许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还不能死。所以……您的复仇大计,缓缓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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