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栽种铃萝藤蔓的雕花连廊,放眼望去,半人高的盎珈长势兴旺,成片绵延至极目远眺之处,被高大的卡梧斯茄所环抱的白色殿宇。高高指向巨大月亮正中的屋顶塔尖,闪烁着暗蓝的光辉,喷射洒下霏霏光雨,沐浴在这样奇妙夺目的光辉中,四周的建筑群似乎活了过来,注视着远道而来的求知者。
白袍加身的一行人,行进在花叶相映的浮雕小径上,在蓝衣使者的带领下,向殿宇靠近。
星垂平野,高天深邃。并不像是赶路的学子,却像是追逐月神荣恩的信众。他们前行的方向,既是恢弘的造物,又是,天边的圆月。
如此硕大饱满的月轮,从不曾在弗拉瑞大陆的天空出现过。只有获得魔神青睐的孩子,才能享有这份皓月的光辉。
“父亲大人,我们还要走多久啊?”
清亮的声音,从队伍末端悠悠扩散,惊起飞花片片,向几人背后散去,扬开瑶光簌簌。原来盎珈木花叶相伴而生,嫩叶可做香料,花则是上好的照明材料,亦是绝佳的助燃剂。
为首的男子并未回答,似乎看出了他的局促,队伍最前列的蓝衣使者回过头,含笑解释。
“八殿下,我们自然是要去大人的待客殿。大人也尚在准备,请您稍安勿躁。让贝特尔带几位贵客稍稍领略一番这盎珈田野时节的风景,这应当是弗拉瑞大陆不常有的植被。”
“劳烦您了。”为首男子点头示意,挥袖以精灵王族的礼节回应这位使者耐心的解释。“衡华,向贝特尔女士道谢。”
“谢谢,谢谢您。”
“不必客气,这是贝特尔做的。”
名叫“贝特尔”的女性有着曜石般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固定在头顶,柔软的流苏发冠四散而下的边缘覆盖她姣好的面容,点缀着灿如星辰的各式宝石状光点,均为璨璨的乳白色,淋漓而下,与身体各处的其他饰链相联。加之深蓝色不见任何繁饰的外袍,正如繁星闪烁的夜幕披身。与她这位圆月夜的引导人身份,正相合宜。
队伍末尾的衡华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年模样,队伍中只有他这么一个矮小瘦削的身形。因此探出头去偷偷打量正前方不远处的领路人,从她一丝不苟的发髻,到一成不变的指尖,手背上不起眼的小痣,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使魔,魔女们唯一的扈从。
他们看不到她的眼睛,正如亿万魔神的造物,看不到夜空中的眼睛,但深远的高天之上,有人看得到这一切。
珀洛菲特拉高居座上,但身侧的血棕色夜鸮,却比高高在上的她更加不可一世。
说是夜鸮,其实不大恰当。
是男人或是女人,都不大恰当。
这是一位身型高大的猛禽,却也分明是身段挺拔的人类。金黄兽瞳之中,勾勒着亮绿色的繁密花纹,金棕色的长发掩映,额冠与华服之上的茂密鸟羽,无一不彰显着这位贵客的身份。
他伸出手,接住二人头顶悬垂的无数星辰碎片之中,悠悠而落的之一,莹绿色的不规则光斑似乎具有普通生物所不具备的高度拟合性,不断变幻着数以百计的不同形态,一时是湖泊中的游鱼,一时是枝叉间的飞鸟。
“假期结束了,萨图斯,这是你的新目标。”手中漆黑长杖轻轻点地,满殿光斑碎片悸颤,须臾间收拢至杖顶镣铐状蔓延的分支间,旋转不息的星云之中。
星诞之杖,冈格尼尔,其所指向及落定的,即为命理始终。伴随珀洛菲特拉所诞生,承载其作为先知魔女的使命,既星轨既定的使命。
“……你不说出这句话,我的假期就不会结束。”
“无论说与不说,事实都不会产生任何改变。星辰不以我的意志,改变其运行的轨迹。”
“那么,这次的期限是多久?”
“……”
大殿是如此空阔,以至于这个并不算难以回答问题回荡向上,一圈又一圈,于殿顶星湖荡开涟漪。
“哦呀,这样看来,我的下一个假期,遥遥无期啊。”
劲风刮过面颊,血棕色的鸟影一闪而过,高座之上的女人并不为其所动。额冠所缀饰的流苏面纱之下,暗蓝织物覆盖眼帘,将不见光的命运,隐藏至更漆黑的夜幕中。
这命运之中最中间的那颗星,才刚刚诞生。
看着父亲与几位兄长向刚刚离开的大殿欠身致意,衡华不由得也跟着弯下腰,送他们出来的那位使魔,依然笑语嫣然。
“有您这样谦虚豁达的君主,梅德欧兰特一定万古长青。”她捂唇轻笑,压低了声音。“虽然与大人不同,但我的话,有时候也很灵验。”
“多谢贝特尔女士,埃列夫不胜荣幸。”
女人笑笑,又半蹲下身,朝衡华招手。
“八殿下,这是先知魔女赠给您的小礼物。”她手中握着的浑圆物体,掌心大小的透明球状身躯中,正缓缓旋转着一片灿亮的微缩宇宙,其正中悬垂着的圆月,一如此刻天空中将光辉赠与他们的那枚圆月相同,都散发着柔和的微光。“它能够预知第二天的天气,希望回到弗拉瑞大陆,也一样奏效。”
“谢谢您的好意。”
这位刚刚建成政权的新任国君,年轻有为的光精灵王埃列夫放开儿子的小手。他们是远道而来的请询者,今已获得了先知魔女的神谕,对于魔女的其他馈赠,都会报以敬畏的态度,照单全收。
得到了父亲的应允,衡华睁大眼睛,伸出双手将那“意外之喜”接过,捧在掌心。得到魔女大人的礼物是出乎意料的,而更加出乎意料的是,他发现,这位尽职尽责接引、带领、陪伴、送别他们的使魔,她手上的痣,不知何时,却是消失了。
或许刚刚是他看错了吧,毕竟这里的天光实在朦胧,正如大多数无缘请询的生灵,如他们混沌不可知的命数一般。
可是,月亮又是那么清晰可见,他们脚下小径上,石砖描绘的花纹都清晰可见。他们的未来,王国的未来,身为王储的未来,也同样清晰可见。
他又怎么会,连一颗痣都看不清楚呢。
更何况,这只手在慷慨相赠之后,还亲切的摸了摸他的头,才收回主人身边略施一礼,笑意安详。
“谢谢您。”衡华扬起头,那人背后的铃萝随风摇摆,饱满繁茂的穗状花朵,在风中悄声吟诵诗篇。
凝神静听,那竟是梅德欧兰特建国的圣诗,英灵凯歌篇,赞颂王国英灵的凯旋。
并无太多寒暄,贝特尔与他们道别,转身沿原路返回。精灵们的目光随其身影远去,正是天边那披挂星辰的白色宫殿,与已经爬升至塔尖的月亮。
先知魔女与其使魔,从不目送请询者们的离开。只因被其所目送的,皆为走向终点的过客。但他们所居住的恢弘星宫,他们头顶已描绘出命定轨迹的星空,却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都将成为群星铭记的历史。
在群星坠落之前。
“大人,弗拉瑞大陆的精灵王室,已经离开了。”
“嗯。”
“贝特尔不明白,您之前从未提过想尝一尝弗拉瑞大陆的薄柔果。如果您提出来,贝特尔一定会为您准备好。”
“因为我很好奇,被王室视为丰饶象征的果实,是否会带来奇迹。”
贝特尔扬起头,阶梯之上银白色星辰高座之上的主人已经去除了遮蔽视线的织锦,露出其深邃的双眼。
漆黑如墨的眸中,偏偏如落入曜日的光辉般,凝结着一小片清亮的金色湖泊,像是一束直射广袤星空的强光,洞悉一切。
她就是用这样一双眼,看到每个人,每颗星,每个世界的结局。
“您是说……复苏的奇迹?”
这是她坚定不移要去追随的神主,贝特尔深吸一口气,静静等待着珀洛菲特拉的解答。她很清楚,自己的所有问题,对方都会解答。
对彼此而言,她们是唯一的。
“不,是诱使复苏的奇迹。”
注视着殿外天空之中的明月,那双黑金糅合的眼眸愈发清亮。每当此时,贝特尔总是情不自禁的想要将对方拥入怀中。
因为只有此刻的她才能看到这位被歌颂赞叹的神女,有多么不堪一击。其面容上的决绝与目光之中的孤高,是那样令人沉醉。是的,那是只有这座宫殿之中的魔女与每一个她才知道的事实,天空之中那看似圆月的星球,不过是历任先知魔女的尸骨堆积而成的坟冢。
想要扭转命运的人,无法扭转命运的人,终将被命运所吞噬。
“这世界安宁的太久了,我们的假期,也安宁的太久了。”
“希望一切如您所愿……”
出乎贝特尔意料,从来悲喜无形的主人收回目光,厉声制止了她接下来的所有话语。
“收回去,贝特尔。你的话,从来没有奏效过。”
“……是。”
作为使魔,她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商陆。”
“是,父亲大人。”
“找到那个人,用合适的方式,排除隐患。”
“明白。”
驰骋在紫罗兰色的天空中,光与风交汇流淌,鸟雀在云间啼鸣,远方的山谷中,传来巨兽的低吟。衡华有些听不清父亲与五皇兄的话语,不过没关系,如果他尚且听不清,听不懂,那么就说明,这些不是他应该了解的事情。
尚未到他应当背负责任的时候。
俯瞰脚下莫昂斯特大陆的山川江河与荒漠草原,是与弗拉瑞不同的壮丽景致,这片仍旧无人统御的土地,对于充满好奇的少年人,饱含着未知的诱惑。叫他一时失神,沉浸在异国他乡的辽阔风光中。
“怎么了?”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带来阵阵暖意。“风太大了吗?”
是同行的六皇子,却邪。
“没有,在想魔女送的礼物,回去应该摆在哪里。”
“不如先拿给母亲和伽纳姨母看看,希望母亲也能够喜欢。”不同于太过早熟的五皇子商陆和太过幼稚的七皇子鹿衔,却邪的温和,是王国上下人人称颂的。
“那我更希望……喔,变样子了!”
“唔,是不太一样。”
混沌一片的红色星云在球体中盘旋,形成上下庞大中部细小的漩涡,明月被漩涡吞吃嚼碎,成为闪烁的粉尘,随一缕缕涡流旋转,擦出闪烁的焰火。
“你们在看什么?”
结束与父亲的密谈,商陆后撤靠近弟弟们的位置。这次远行请询,父亲只要求他们三兄弟随行,并非不重视向先知魔女的觐见,而是事关国运,的确不宜大张旗鼓。
因此这一路上,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打点一切包括照顾好弟弟,自然就成了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里面的景象发生了变化,不知明天会是什么天气。”却邪抬眸望向天边,隐约可见梅德欧兰特的都城梅德姆恩高耸入云的教堂屋顶,以及悬挂巨钟的王宫瞭望塔顶。
每到春天快要结束,薄柔花开到最盛大的时节,拂过塔顶的风,会敲响耕耘序章的钟声,那象征着弗拉瑞北部大陆夏季的到来,也象征着丰饶与收获的祈愿。
那是睿智魔女的祈愿。
“冬季快要到了,希望仍然会是个好天气。”
商陆一锤定音,三人比肩而立,乘风向王宫掠去。
“为什么,我不喜欢冬天啊……”
“我也是,可是没办法,没有冬天,就没有春天。”
衡华嘟囔着,只有却邪小声安慰他。
“如果冬天的苦寒不存在,那么春天的和煦也就不那么珍贵了。”拍着弟弟的脑袋,这位风姿出众的皇子有着与其身份不相匹配的亲和,也就更容易喜欢上某些毛茸茸软绵绵的触感。
小男孩尚未束起发辫也未佩戴多余的发饰,遗传自父亲的一头金发在风中飞舞,在掌心舞蹈。
手感上佳,他不由得多停留了片刻。
“快拿开,会长不高。”
可惜,已经不再是从前奶声奶气的小甜心了,却邪讪讪收手,不禁感叹时光流逝之迅速。转眼间,总是不分时候缠着自己要吃冰鲜龙肉的小皇子,已经连头都不给随便碰了。
像是弗拉瑞每一个短暂的春天,在一场接一场朦胧的细雨中,一去不复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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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动荡不安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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