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停职,陈嘉阳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般感谢他大哥陈泊年,感谢他聪明绝顶、无与伦比、英明至极的决定。
他只后悔自己没有在被停职的第一天就出来逛逛,看看这美丽的春、光~
哦,不,是美丽的秋、光。
“情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看,他现在被这秋光迷得想吟诗。
这个世界,除了陈氏集团,实在有太多美好的地方了,比如,这家书店。他这般年纪轻轻,正是对知识如饥似渴的年纪,实在应该像他大哥说的那样——“没事多读点书。”
他去了Snow White Club那么多次,怎么就没睁大眼睛看到这里还有一家如此美妙的书店,想到里面有一位美丽的佳人在恭候他?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由颜如玉,古人诚不欺他!
他和她的相遇,虽然晚了太多,但像无数爱情故事一样,有个动人心魄的“英雄救美”的开端。
她救下他,还温温柔柔把他迎进来。
他此刻乖乖巧巧坐在茶桌后,遥遥能看见她的地方。
他们两人间立着的茶牌,他从「珀西·雪莱」点到「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他手里是温热的茶杯,面前是她精心为他挑选的书籍。
很厚的一本。
他想,她也是希望自己留得久一些。
纯白的封面,中间是规规矩矩的竖排宋体字《别名格蕾丝》,空白处毫无章法印着六个不规则的图案。
像极了……他们的初遇。
从不显山露水的第一瞥到她规规矩矩的招呼,从他
的游刃有余到他的莫名其妙;
攻守之势悄无声息跌转;
结尾,是他毫无章法蔓延到现在的快乐。
桌上那本她亲手递来的《别名格蕾丝》一页一页被翻过。眼前的一段段似乎段段都“饱含深意”。
「西蒙曾把她想象成一个女支|女——他时常悄悄地把他所遇见的女人设想为女支|女——但他实在想不出哪个男人会花钱找她,那就像是花钱让马车把自己压倒,给自己的健康带来极大的威胁。」[1]
她的手,
压在他头顶的那一刻是否也是这般肖像过他?
陈嘉阳手中的饮品从「弗兰兹·卡夫卡」换成了「弗吉尼亚·伍尔夫」。
「我感到他在为我作画:或者不是在画我,而是在我身上画——在我的皮肤上画——他不用铅笔写,而是用那种老式的鹅毛笔写,不是用羽毛管那头,而是用羽毛那头。好像上千只蝴蝶落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扇动着自己的翅膀。」[2]
陈嘉阳像被人戳中了心事,飞速合上书,朝远处偷偷瞥去一眼。
她和他一样在看书,此刻正低着头,垂低的白皙脖颈像一根柔软洁白的鹅毛,轻轻戳在……哦,不,他火速垂下眼。
掌下压着的书被再度翻开,视线欲盖弥彰落在那上面,一行行铅字在他眼前晃神。
还好,除了他的心跳,他并没有听到别的异响,她毫无所觉。
一切风平浪静后,眼前的汉字终于恢复了理性。
他能够重新阅读它们、认识它们、理解它们。然后,他后知后觉为适才被触碰时难以名状的汹涌情绪找到了最贴切的形容——像成千上万的蝴蝶轻吻过他的面庞和灵魂……
她亲切为他撤走了空了的「弗吉尼亚·伍尔夫」,又为他端上散发着玫瑰香气的「格特鲁德·斯坦因」。
「她身上有种严峻的、不加修饰的高雅——」[3]
陈嘉阳的目光不知不觉从米黄的书页飘到她专心摆正茶壶和茶杯的手上。
陈嘉阳不知不觉放慢了呼吸。
余光费力地阅读着接下来的文字:「就像贵格会的祈祷会堂——很有吸引力;但这种吸引力只是审美性的。一个人是不会与一座小型宗教建筑造爱的。」[4]
“西蒙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是吗?”陈嘉阳漂亮的眼大大方方看向她,剖析并不真实存在的小说人物,语气却是真情实感的谴责。
细听还夹杂着一丝寻求认同的急迫。
苏棠转到一半的身体停住,对上陈嘉阳灼亮的目光,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苏棠怔了下才低头去看陈嘉阳手里摊开的书。睫毛开了0.5倍速般慢眨了两下,茫然费解的模样才如潮水般从脸上退去。
苏棠大概是一年前看的《别名格蕾丝》,当初为什么选择看它?
大概是她实在想知道一个历史上真实存在、赫赫有名的女杀人犯是如何成功脱罪被释放的?
又或许是她实在想知道格蕾丝是否真杀了她的男主人和情妇,遍布大街小报的“女杀人犯”头衔,到底是名副其实,还是她虚担其名?
读完这本书,苏棠也没能很快把它抛之脑后。
在一段时间里,很多疑问一直停留在她的脑海:格蕾丝是否真的杀了人?十几年来,一直致力于帮格蕾丝洗脱罪名的那些人是否彻头彻尾被愚弄,只是她手下的工具?又或格蕾丝的内心其实真像她美丽无辜的外表一样,单纯而善良?
苏棠看的不是爱情,所以,她未在西蒙医生这个作者精心塑造的多面人物上费过几分心思。
若不是陈嘉阳手握着这本书,问出了这句话,苏棠可能会直接反问他一句:“西蒙医生是谁?”
都说“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苏棠一向不爱上网看书评,觉得会影响她阅读的独立性,但她现在有些好奇,面前这个男人眼中的“哈姆雷特”是什么模样?
苏棠没有直接否定,回得模棱两可:“我以为,西蒙医生的做法不过是权衡利弊之举,人性使然而已。”
“哼,西蒙医生借监狱长夫人给的机会,得以以格蕾丝为对象
进行所谓的精神研究。他明明第一次见面就被格蕾丝独特的美貌和气质吸引,还在每周面谈的机会接近她、要她向自己敞开心扉、送她小礼物不动声色勾引她,却还把这一切归为简单的‘审美性的吸引力’。”
“他把两人的关系冠冕堂皇类比为‘人和一座小型宗教建筑’,从而摆脱对格蕾丝应有的承诺和付出。”陈嘉阳义愤填膺,“他简直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苏棠听完,静默站在原地,像需要时间去消化陈嘉阳的话。
良久,她才娓娓开口:“格蕾丝和西蒙医生,一个是被判无期的女杀人犯,一个是名声体面的精神科医生,他们的天壤之别注定他们不会走到一起。西蒙医生那样选择,似乎也是人之常情,理智之选。”
苏棠平静的目光落在陈嘉阳那张生动的脸上:“假如是你,爱上一个条件和你相去甚远,差距就像……人与祈祷会堂那般远,你们不能‘造爱’,你会如何做?”
陈嘉阳想都未想,仿佛心中早有了答案,脱口而出:“我若真爱上了祈祷会堂,我便为它皈依!”
或许是灼灼耀眼看来的目光,或许是赤诚扑涌而来的陌生情感,让苏棠下意识后退一步。
手中的胡桃木茶盘随即被用力捏紧。
“那就希望……”苏棠勉力勾起唇角,“你这辈子都不会遇上那样的人。”
***
「她身上散发出铃兰的芬芳,像一层嗅觉的纱布把他裹起来。」[4]
陈嘉阳望着远处的人,她手边一臂之隔放着个造型古朴的白玉琉璃香炉,一线白烟从中袅袅而出,飘过她的肩头,她那里散发着的,是荔枝味的芬芳……
四百多页的书,陈嘉阳翻到天黑,只翻过了三分之一。
读到那句「我常感到自己没有爱情,而只有一块心形状的石头,所以注定要像华兹华斯所说的那样‘像片云一样孤独地漂游’」[5],陈嘉阳不得不因夜晚降临而孤身飘上回去的路。
陈嘉阳默默记住右下角的页码数字131。
陈嘉阳大手笔地从书店里买走了很多书,他来回折腾了三趟,才把能塞满他一后背箱的书从书店倒腾到了Snow White Club的停车场里。
苏棠提出要帮忙。
陈嘉阳拒绝了。他不想让她看见他今天开来的车,他莫名生出种近乡情怯。
他无端理解了沈幕川为什么没法在与苏棠的第一次见面,大方秀出他们“特意准备”的车。
哦,虽然,她很有可能并不是那个苏棠。
陈嘉阳最后也没问她的名字。
名字的问题,陈嘉阳想,他或许可以明天再问。
是“姐姐”,还是“那个”,还是什么“祈祷会堂”,都没有什么关系。
连同那本没看完的书,他可以一起慢慢看完。
***
陈嘉阳晚上莫名兴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兴奋什么。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他迈进书店后的点点滴滴。他明明闭着眼,思维却活跃地将白天的画面一帧一帧清晰重现。
翻来覆去地播放。
陈嘉阳睡不着,只好起来拉开窗帘。他躺在床上能看见挂在天上的月亮。
月亮和他一样,也睡不着。
孜孜不倦泛着浅黄的光晕,挂在墨黑的天空上。
明明是晚上;
陈嘉阳却觉得自己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热热的,唇角始终翘着。
陈嘉阳一溜烟从床上爬起来,冲到穿衣镜前——
完了,
现在明明是秋天,
他却在镜子里见到一条春、光、灿、烂的大狗?
陈嘉阳感觉自己一见钟情了。
他虽然谈过很多次恋爱。
也有几次觉得自己对对方一见钟情了。
可这次,和从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具体的陈嘉阳也说不清楚,他就知道他喜欢在她手下、被她肆意摆弄的感觉;喜欢她清冷淡漠的眼静静盯他的模样;喜欢她专心听他说话的认真神情……
陈嘉阳看着镜子里此时的自己,忽然意识到她让他欢喜的种种里,唯独缺了他向来最看重的美丽外表。
镜中的人眉眼瞬间耷拉下来。
陈嘉阳迟缓转身,慢慢挪步,走回床上。
他可能生病了……
陈嘉阳拉上柔软的蚕丝被,盖到了脖颈间。
睡一觉,睡一觉,睡一觉一切精神上的错觉可能就会消失。
明天醒来,应该就会好了。
陈嘉阳合上眼的瞬间,短暂想到了沈幕川……
沈幕川在京市出差。
明天应该也不会回来。
那么,他明天可以再去看一眼。
看一眼,她是不是就是那个苏棠?
如果不是的话,就皆大欢喜了……
[1][2][3][4][5]都引自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别名格蕾丝》
[4]是原文引用,“造爱”这个词是这本书翻译家翻译的原词。这个词的意思,我百度过了,但你们不用去查,把它翻译成英文(直译),脑子里瞬间就能蹦出大家都懂得中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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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美人如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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