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幕川进门,并不打扰两人说话,把手中的车厘子放到桌上,站在一旁拿出手机处理起公事。
刚才门外响起的那声“棠棠”,仿佛是幻听。可有的人即使不看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也影响得周围人放不开手脚。茉莉不再和苏棠闲话,埋头继续做起了美甲。
苏棠把涂好甲油胶的手放进光疗灯下定型,茉莉无所事事的眼飘到了一旁黑色纸箱的车厘子上。
礼物般打着深红的丝绒缎带,中央的蝴蝶结对称而工整。
她今年冬天还没吃到车厘子,只在社媒上刷到了一些开箱视频,目光学着那些博主去找箱子侧面的标签。
看日期,是空运的新鲜货,眼睛不受控地放光。
苏棠烤完灯瞥见了,提出给她装走一袋。
茉莉连连推辞。
剩下的美甲时间,隔着张桌子,两人言语上你送我推,一时谁也没胜过谁。
普通人过节走亲戚时再常见不过的画面,却惹得一旁埋头处理公事的沈幕川瞥来两眼。
女人的美甲总是要费些时间,时间长了,也没注意到沈幕川什么时候出去了。
苏棠弯腰欲去桌下拿塑料袋装车厘子,却被茉莉从后抱住了两条胳膊。
沈幕川再次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茉莉对上沈幕川投来的目光,手臂像被电了般迅速松开。她怕棠棠反应过来又要给她装车厘子,提上美甲箱便往门口跑去。
苏棠这次也没拦。
茉莉经过门口时被递来一个箱子,头顶传来句没什么感情的:“拿着吧。”
手中鲜红的车厘子纸箱上被男人高大的身影映暗了半边。
茉莉没有特意抬头去看,她清楚记得桌上那箱是黑色的,却还是回头确定了下。
桌上黑色的纸箱和深红的缎带蝴蝶结依旧完整,上面的英文品牌名也不同。
她迟钝反应过来这一整箱是特意给她买的。
刚刚去买的。
难怪她刚才跑得如此顺利,棠棠站在桌后并没有来追她。棠棠或许早知道她的兼职生出去做什么了。
茉莉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她一时汹涌而来的情绪,莫名其妙的,只是一箱车子而已,她咬咬牙再咬咬,也可以买。
上次她误以为转多的那笔钱,几天等不到对方主动来找她,她等了几天后主动提醒,对方只回了句「留着给她以后做吧」,就再没了后续。
其实,那时,她便猜出棠棠新招的兼职生不是一般人,应该挺有钱的,毕竟她做美甲行业这几年,还没遇见过这么大手笔的客人。
她在微信公众号的文章看过类似的观点,比起熟悉的人,人更容易为陌生人的点滴善举打动。
她现在好像就是这样。
她觉得棠棠的兼职生是个好人,和棠棠一样,是外冷内热的好人。只是前者更冷些,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她不太敢和他说话,下意识去征询还在桌后站着的苏棠的意见。
“你不爱吃,可以让依依吃。小孩子多补充点维生素,有助于增强免疫力,省得老感冒。”苏棠想了下,朝茉莉身后抬了抬下巴,“我男朋友,他买的就是我买的,不用客气。”
茉莉震惊转身。
她仰望身后人,杏眼瞪得圆滚滚,讶异之情写得满满当当,好在男人并没有朝她看来,目光跳过她头顶望向她后方。
茉莉又回头去看桌后的棠棠,再转头去看仰视这个角度五官都毫无瑕疵的英俊男人。
巴掌大的小脑袋转来转去,被两人隔空拉丝的眼神甜到紧紧捂住嘴。
她就说棠棠这书店客人这么少招什么兼职?招来的兼职也不正常,帅成这样又有钱,啊啊啊啊啊啊啊,原来是要关在一个屋子里搞办公室恋情。还是书店这么神圣的地方,这样那样啊啊啊啊。
她平时看了不少黄色废料的脑子控制不住在刷需要屏蔽的成串弹幕了。
她真的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她怕会控制不住尖叫。于是,她冲男人的肩膀飞快说了句“谢谢”,逃也似的跑开了。
***
苏棠打开桌上那箱车厘子,抓了两把装在塑料袋里准备提去里间清洗,却被沈幕川抓起双手打量了一番。
“你现在不适合碰水。”沈幕川态度笃定。
手中的塑料袋被提走,苏棠端详了半晌自己的手,推测他可能不知道她做的事甲油胶,不怕水。
这次的美甲图案,她还是在茉莉上次给她准备的相册合集里选的。
裸粉的雪花图案法式美甲。
茉莉虽然审美品味独特,但美甲技术无可挑剔,几乎是一比一还原,做出来的美甲配上苏棠白皙的肤色,秀长的手指,效果十分惊艳。
苏棠本就不是勤快的性子,索性坐下等沈幕川洗完出来。
她支着下巴,翘首等着,估摸着时间,她怀疑沈幕川有洁癖,两把樱桃洗了快十分钟。
终于,呆板的木制书架中踱出个峻拔的身影,宽肩窄腰被昂贵的深灰西装严丝合缝地包裹,雪白的衬衫立领上顶着张冷感至极的脸。
冷白的大手捏着素白的圆盘,端着码放成山的殷红果子,在他抬眼朝她望来的一瞬,如一簇孤寂燃烧的火,燎原般点燃了这灰冷的画面。
目光相接,空气中漫天扬起了滚烫的灰烬。
苏棠忽然觉得这十分钟压根算不得什么。
二十分钟,也可以;
三十分钟,她也等得。
***
两人并排而坐,手放在桌下,面前素白的圆盘里堆着去了梗的车厘子山。
这个角度盯久了,多年修养趴伏的想象力像草原的雄狮长出了巨大的翅膀,一个个车厘子在脑中变成了一枚枚……难以宣之于口的东西。
沈幕川冷不防被手肘撞了下,火舌撩到般迅速侧开身。身子歪出十五度才察觉到反应过激。
仿佛欲盖弥彰。
他余光瞄着旁边的人,椎骨一度一度僵硬移回来,眼看着即将大功告成,却听到她带笑的声音响起。
“那箱车厘子,算爱屋及乌吗?”
听过贺允中长篇大论后的大脑对某个字异常敏感,以致于再次听到它,脑回路毫无预兆卡顿在那里。
后面的“及乌”两个字仿佛缥缈的炊烟,风过无痕。留他的遐思在灶膛内被“爱”字灼得如火如荼。
“算。”沈幕川偏过脸,滚烫的唇吐出。
“我给你念书吧。”他眼也不抬,手摸起桌上一本书,不等苏棠同意,翻开题为《旅行》的一篇散文,轻咳声从头念起来。
“我们中国人是最怕旅行的一个民族。闹饥荒的时候都不肯轻易逃荒,宁愿在家乡吃青草啃树皮吞观音土,生怕背井离乡之后,在旅行中流为饿殍,失掉最后的权益——”沈幕川顿了下,
“寿终正寝。”[1]
苏棠不防这个氛围里的这个转折,再也憋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沈幕川蒸起晕红的脸冷嗔看来,苏棠乖觉敛了笑,轻咳了声:“你继续。”
沈幕川觉得这页内容不好,翻过一页,见段落开头是“原始的交通工具,并不足为旅客之苦”[2],放心念了起来。
苏棠在一旁听他念梁实秋谈论旅行的交通工具,从“御风而行”念到“挂帆之车”,一边从白瓷盘中捻起一颗颗红果子来吃。
“交通工具之原始不是病,病在于舟车之不易得,车夫舟子之不易缠,‘衣帽自看’固不待言,还要提防青纱帐起,”青纱帐的隐喻让沈幕川面色有些凝滞,他要转换气氛也不是这个转换法,再看接下来的一句——“刘伶‘死便埋我’”——更是扫兴,索性停了下来。[2]
苏棠口中含着樱桃,去看突然停下来的人,见他盯着她的嘴看,以为他也想吃,另拿了一颗起身站到他对面,瞅准了塞进他微张的唇缝。
他齿关闭着,苏棠用了些力。
指尖将车厘子推进口中的同时指腹也压上了他的唇。
柔软的,带着呼吸的微潮扑上她的指腹。
青涩的绷紧缠上她的末梢神经,刚做过美甲的指尖隐隐发烫起来,令她不自觉蜷起手指。
沈幕川抿上唇。
低垂的视线在书页的字里行间里慌不择路,齿尖扣进馥郁柔软的果肉,香甜的深红汁液在雪白的齿间肆意横流,唇瓣没头没尾找了行能看得清的字念出了声:“一个不合意的伴侣,当然是累赘……”[3]
累、赘?
沈幕川捻紧书页的手慢慢放开书角,露出书名《快乐就是哈哈哈哈哈》。
凝涩的目光在五个自己会发声的“哈”字一一轧过:“……”
头顶响起苏棠的好奇:“怎么不继续了?”
沈幕川这次索性跳到最后一段,他提前扫完了后面,确认完全无雷:
“真正理想的伴侣是不易得的,客厅里的好朋友不见得即是旅行的好伴侣,理想的伴侣须具备许多条件……要有说有笑,有动有静,静时能一声不响地陪你看行云,听夜雨,动时能在草地上打滚像一条活鱼!这样的伴侣去哪里找?”[4]
念完最后一句他松下口气,把在他脑中盘桓许久的问题仰头问出:“我有两张国内外畅飞的机票,过段时间,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苏棠凝视着沈幕川的眼睛,说:“可以吗?”
沈幕川觉得苏棠回答得有些怪,却并未多想,回道:“可以。”
下一秒,柔软的长发擦过他利落的下颌线,顺着脖颈绷紧的筋脉滑到深灰色的肩头。
视线猝不及防被两侧乌黑的帘幕遮挡,昏暗起来。仰起的五官被逼退到一个呼吸相闻的狭仄空间。
绯红渐行渐近,呼吸的权利被急速被剥夺。
氧气岌岌可危,黑白分明的眼却把她瞳仁里倒影的自己看得越发清晰。
那是张快乐得……下一秒可以迎接寿终正寝的脸。
“啪嗒”柔软抵上来的那声,他清晰听到脑中绷起的最后一根弦跟着断了。
辗转研磨间,整个人被急速翻涌的绯色浪潮汹涌湮没,他很快无师自通,像一尾被剥夺了水的游鱼,艰难又迫切地从另一尾鱼的口中汲取新鲜甘甜的氧气……
“你对她动过欲|念吗?”贺允中对他背影问出的最后一句在耳边隆隆作响。
他未曾回答的问题,在这一刻再也无需回答。
令他困顿的种种枷锁被漫进四肢百骸的酥麻颤栗尽数冲开……
青筋浮涌的大掌揽上柔软的腰肢,将人轻而易举托坐在桌上,散落的杏色裙摆铺在摊开的童话故事书上:
「夕阳照进庭院深深的枯井,金光划破渊底的浓黑。
井底之蛙对着那温暖仰起了头。
灿烂让它情不自禁眯起了眼,贪婪嗅闻着阳光的芬芳,它想起了井外响了多年的靡靡之音“上来吧,上来吧……”」
欲|望见过了天光,如猛兽出闸跃出了桎梏。
再也不甘沉浸于逼仄的黑暗,也再也回不到从前。
***
夜幕降临,书店终于恢复了平静。
“好。”
“什么好?”
“我们一起去旅行。”
“想去哪里?”
“法国吧。”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沉哑的嗓子溢出一丝低笑:“看卢浮宫?”
她也会心一笑:“好像是得去看看。”
“那你本来想去哪里?”
“卢森堡公园。”
“怎么想去那里?”Jardin du Luxembourg,印象中那里没什么特别,就是个公园,和国外的很多公园差不多。
“想去那里晒晒太阳。”
他想起曾经走过的石子小径,两侧大片的草地、慵懒躺着的法国人、盛开的鲜花,四处可见的绿色椅子,说:“的确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越过他,一溜烟跑进了胡桃木书架间。
她跑开后,他的周遭急速安静下来。
兼职那段日子,用鸡毛掸子无数次扫过每个书架,这使得他能分辨出她停在了左手第二列的第二个书架前。
他闭上了眼,听她指腹窸窣滑过整齐排列的书脊,一身杏色衣裙的她踮起了脚尖……
和倚在书架上的虚幻高大身影重合,他们第一次见面,晕黄的光圈漫进书架,膝行攀上布洛克鞋面,他抽出那本厚重的《愤怒的葡萄》,原本整齐排列的书泄洪般坍塌,她的下半张脸完整露了出来,书桌后她淡色的唇小幅度张张合合,默念着摊开的书页。
后来,他走到书桌前,她坐在他现在的位置猜出了他之前在看的书。
时过境迁,轮到他猜书架前的她拿起了第几排的第几本……
他还记得《愤怒的葡萄》里的那句话:「我会一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到处都有我——你不管往哪里看,都能看到我……」[5]
现在看来,竟一语成谶。
初见时的场景仿佛精美的幻灯片,一张一张在他脑中丝滑播放,他甚至想起他第一次掀开——那幅不曾预料后来无数次掀起的——珠帘,站在书店门槛外看到的第一本书。
《白痴》
他曾经以为是天意的嘲笑。
现在看来,天意早在他们初见时便洒下了林林种种的预兆,只是那时的他不懂解读。
心不受控地欢悦起来,为了这份后知后觉,为了那份命中注定……
他被坚硬的什么拍了下肩膀,他睁开眼,看清了是她手里的书,米色的封面。
他定睛细看,是毛姆的《圣诞假日》。
她什么也没说,膝盖顶开他挡路的腿,重新走进去,坐下,在他旁边翻开那本书。
绘有雪花图案的莹润手指指着摊开的书页上的两行字给他看:「这里似乎不是一处开放的公园,而是生活在塞纳河左岸的人们的一处私人花园,公园里的一切都显得非常亲近,让人心动。」[6]
她说:“我第一次读到这儿,就生出了要去卢森堡公园看看的念头了。”
“好,我们一起去巴黎,去那里晒晒太阳。”他回。
“还有想去的地方吗?”
“花神咖啡店。”
“好。”他这次并不意外,她喜欢看书,想去海明威、杜拉斯、波伏娃、萨特都曾经常光顾的咖啡店一点都不奇怪。
“还有呢?”
“想去雅漾小镇。”
“为什么?”
“那里空气清冽,很宁静,到处能听到鸟叫,感觉很适合拍照。哦,还有温泉spa中心。”
“好。”
“还有呢?”
“还有啊……”她的话被突兀的“嗡——”声打断。
他拿起手机,解锁,是新的短信消息:
「你打算什么时候分手?」
他扫过手机屏幕六条整整齐齐的已读未回的短信,全部选中,一键删除。并顺手选中了上方的联系人,添加至「拦截的号码」。
“是谁?”她问。
“晦气的垃圾短信。”他答。
[1][2][3][4]引自梁实秋的《快乐就是哈哈哈哈哈》
[5]引自约翰·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
[6]引自毛姆的《圣诞假日》
Jardin du Luxembourg卢森堡公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8章 “振聋发聩”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