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纳尔齐斯聊完天后,艾西礼想办法找来了柳德米拉的论文全文。
柳德米拉和他都是今年的毕业生,算是同级,按照帝国大学的规定,所有毕业生都必须在第三学年完成论文,第四学年则是评议和修改阶段。
帝大在学术方面自有一套标准,几乎称得上严格,校方会根据学生的论文方向成立专门的评议团,甚至会从校外聘请专家。
夏德里安就被聘过,为了评审一篇关于东方武术的论文,不过出人意表的是,他给分居然很宽松。
每年慕德兰的报纸都会设置专栏,用来刊登帝大的优秀毕业论文,某些报社应该是和校方有关系,很多论文即使仍处于修改阶段,报纸也会事先刊登一些优秀节选。
柳德米拉的论文就是这么见报的。
即使只是章节选段,依然在慕德兰引起了巨大风波,艾西礼在学校也常能听到有人在议论这篇论文。很多人都在想办法搞到全本,但是柳德米拉近来不在学校,她的朋友们也对此保持缄默,有人甚至想从校评议团走关系。
出于各种考虑,校方宣布除了已经刊登的选段,对全文暂时不予公开。
艾西礼拿到论文的办法很简单,他直接撬了评委办公室的锁。
不过他没把论文带出来,而是直接在办公室里看完又放回原处。次日在芭蕾教室,他在训练结束后对夏德里安说:“柳德米拉女士的论文非常优秀。”
“哦?”夏德里安正在换衣服,他待会儿得去军部开会,闻言挑眉,“要是你也这么说,看来这篇论文确实有可观之处。”
“不仅是有可观之处,老师,它是杰作。”艾西礼道。
夏德里安穿上风衣外套,把头发从后背拽出来,艾西礼走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发带,帮他绑起长发。
“我还记得纳尔齐斯当初讲的关于这篇论文的内容。”夏德里安说,“它真的从都头尾都没有提到过神谕信仰?”
“没有。”艾西礼答道。
“唔。”夏德里安抽出一根雪茄,从艾西礼口袋里摸出火柴,点燃后道:“其实不用担心。”
艾西礼动作一顿,“老师的意思是?”
“这样的论文估计要上报审批,出于舆论方面的考虑,上面大概率会把它压下来,不会公布全文。如果它真的很优秀的话,上面估计会对柳德米拉采取怀柔手段,给她个荣誉资格,然后再许诺一份科学院之类的体面工作。”夏德里安道,“帝国对于人才还是比较宽容的。”
“当然。”他吐出一口烟,“前提是我们的天才不要过于倔强,铁了心非要在报纸上发表全文什么的。”
“应该不至于。”艾西礼想了想,道:“柳德米拉女士最近一直在回避公众,如果她的目的是想要引起风波,现在其实是最好的露面时机。”
“那就好办。”夏德里安说完,又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
艾西礼察觉到他的停顿,“怎么了?”
“这里面有个矛盾点。”夏德里安道,“如果柳德米拉真的不愿意出风头的话,这篇论文当初就不该登报。我记得所有的毕业论文在见报前都需要本人同意?”
“流程是这样没错。”艾西礼道,“但见报的只是节选,有可能她最初接受了谁的劝说,又或者校方直接跳过她擅自登报了,毕竟之后的舆论压力也有可能会迫使她对论文做出修改,不失为一种手段。”
夏德里安听完笑笑,“但愿如此吧。”
说完他在艾西礼脸上亲了一口,“我最近又得连轴转,不用等我吃饭。”
事实证明夏德里安说得没错,两个月后,校方为柳德米拉授予荣誉毕业生资格,但是出于“某种考虑”,不会公开论文全文。
之后城堡剧院的新剧首演,夏德里安和艾西礼一道去看,夏德里安从包厢里往外指,“观众席第七排,从左往右数第十二个座位。”
艾西礼看过去,先看到的是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短发的主人明显不修边幅,有种散漫的学者气质,对方似乎注意到艾西礼的目光,突然回头朝他看过来。
两人对视,对方的眼神清澈锐利,朝艾西礼笑了一下。
笑起来的时候,又透出一种少年般的孩子气。
艾西礼微微低头示意,对方跟他摆摆手,显得友善又活泼。艾西礼凑到夏德里安身侧,问:“这位是?”
“我今天在军部见到了她。”夏德里安道,“这位是柳德米拉。”
艾西礼恍然大悟,而后笑了起来。
夏德里安也看着他笑:“怎么这么高兴?”
“没什么。”艾西礼道,“只是觉得,这样的人的确适合研究梦境。”
柳德米拉确实有一种梦游者的气质,或者说少年感以及童真。那之后艾西礼又在学校见过她好几次,一次她在树上睡着了,一次她穿着胶鞋在雨中踩水,还有一次是在图书馆,艾西礼在进行一道非常复杂的计算,突然桌子外面多出一个乱糟糟的脑袋,叼着铅笔告诉他,“答案是3.291。”
艾西礼:“?”
脑袋旁边长出两只手,拨开刘海,露出柳德米拉的脸。
艾西礼点头致意,“下午好,柳德米拉同学。”
“早上好,艾西礼同学。”柳德米拉在他的草稿纸上点了点,“这是3.291。”
“好的,我知道了。”艾西礼道,“多谢。”
待对方走远,艾西礼又算了一遍,发现自己在行列式计算时出了一些偏差。
而真正的答案的确是3.291。
慕德兰在入秋后时常下雨,艾西礼半夜偶尔会听到敲窗声,而后夏德里安会带着微微湿润的水汽跳进他的宿舍,他们会煮一壶茶,闲谈片刻再睡去。不过艾西礼的睡眠质量很好,有时候即使夏德里安来了,他也不会醒,每当这时夏德里安临走前就会给他留点什么,有时候是印在脸上的口红印,有时候是枕头上的一枝玫瑰。
这天艾西礼早上醒来,看到茶桌上放着一个陶瓷做的猪头摆件,下面还压着一封信:
我从巴林省回来了,那里盛产猪肉,这是给你带的伴手礼。底下还有一盒猪肉干,别吃完了,给我留点。
摆件棱角很圆润,看起来被把玩过不少次。艾西礼把它放在洗漱台上,一边刷牙一边盯着它看,陶猪圆头圆脑地跟他对视,最后艾西礼含着牙膏沫,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他叼着猪肉干去图书馆,满脑子都是洗漱台上的那只陶猪,半路突然察觉,学校今天的气氛不对。
许多学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份报纸,纷纷议论着什么。
艾西礼腋下夹着从邮箱里拿出来的报纸,还没有看,他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找了一个安静处坐下,把报纸抖开。
封面页赫然印着一个加粗标题——
《帝国大学荣誉毕业生柳德米拉所著论文“梦的原理”全文公开》
翻过一页,又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版面——
《“梦的原理”第三章“关于**”——作者明确赞扬同性情感?》
艾西礼三两下将文章看完,合上报纸,直接去了纳尔齐斯的办公室。
纳尔齐斯不在,柳德米拉也不在,艾西礼又去找林连雀,刚好在远东饭店门口两人撞上,“正说找你呢。”林连雀手里也拿着一卷报纸,“是不是为了报纸上的事儿?纳尔齐斯刚走,他说他会处理。”
“你先别走。”林连雀说着拽住他,“你先给我解释下这到底怎么回事儿,文章我看了,莫名其妙地扯了一通——你们这儿俩男的谈情说爱不是合法的吗?”
艾西礼:“不合法。”
林连雀:“啥?!”
俩人都没怎么吃早饭,干脆去了萨赫咖啡馆,咖啡馆和帝大校内一样,几乎所有人都在拿着报纸议论。侍者领着他们来到僻静处,林连雀也没来得及带茶叶,只好要了咖啡。
他喝了一口,苦得直皱眉,“不是,难不成咱们四个都是法外狂徒?你仨不会要上军事法庭吧?”
“你居然不知道。”艾西礼嚼了一块冰,“这种事难道在广州合法?”
“我们那儿的律法管天管地,但也管不到百姓的床上去,你爱跟谁在一块那是你的事。”林连雀莫名其妙,“又没偷又没抢,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不行?”
艾西礼难得被噎了一下,顿了顿说:“在神圣帝国,这种事比较复杂。”
林连雀不禁抱怨:“在神圣帝国很多事都很复杂,一把算盘就能解决的事你们要用无数张草稿纸——啊你接着说。”
“战前帝国奉行旧谕信仰,这你是知道的。”艾西礼道,“在旧谕信仰中,同性情感被绝对禁止,这种人会被烧死。”
“那还等啥。”林连雀立刻道,“被抓起来之前我应该能调一条船过来,你仨跟我回老家算了。”
“你先别急。”艾西礼抬手道,“战后帝国推行的是新谕信仰。”
林连雀:“新谕信仰允许?”
艾西礼:“新谕信仰也不允许。”
“……”林连雀服了。
“但是。”艾西礼又说:“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很多战功卓著的军人都和同性战友萌发了感情,其中不乏战争英雄,因为牵涉太多,最终国会和圣廷达成一致,对这种‘战友之爱’进行了特赦。”
“以此为据,之后军队里就有了这样的传统,虽然同性情感依然不合法,但国会对战士之间的情感保持默许。我是从士官学校毕业的,老师和纳尔齐斯教授是机动局的人,都在默许之列,所以这种事一直没有跟你说,我还以为你知道。”
林连雀犹豫着问:“……我是不是要去入个伍?”
“你是广州人,不用担心这个。”艾西礼直白道:“广州商人的金子比帝**人的身份好用。”
这下林连雀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评价道:“皮里阳秋。”
接着他又问:“所以那个柳姑娘,她写这么一篇论文,是把所有同性情感都包括了对吧?这会有什么影响?”
“很难说。”艾西礼道,“首先要找出这篇论文全文是谁泄露出去的,这是关键。”
林连雀:“会不会是她本人?”
“现在还不好说。”艾西礼摇了摇头,“而且除此之外……”
话没说完,一盘吃了一半的蛋糕如离弦之箭般朝他们这个方向飞了过来,林连雀闪身躲过,“这又咋了?”他说着回头看去,“怎么打起来了?”
咖啡馆中几乎乱成一团,许多人分成两派,一派人挥舞着学士帽,高呼“科学即真理”,一派人举着玫瑰经,宣称“你们这些魔鬼都应该下地狱”,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拿着报纸,两边骂战不绝,动手的也不在少数。
艾西礼接住一只朝他飞来的茶杯,倒扣在桌子上,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意外,“这里是咖啡馆。”
这是慕德兰著名的咖啡馆文化——和审查严格的沙龙不同,咖啡馆几乎是一种民主俱乐部,所有人都能花上少量的钱在优雅闲适的氛围中度过一天。只要点一杯咖啡,就能享受到咖啡馆中的音乐、大量的书籍和报刊,尤其像萨赫咖啡馆这种著名老店,店中订购了神圣帝国的所有重要报纸,甚至包括西大陆各国、乃至亚历山大城的月报,店中的唱片和珍本收藏几乎能令某些藏家咋舌,而享受这一切的价格仅仅是一杯咖啡。
因此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喜欢在咖啡馆中展开清谈或者集会,许多从城堡剧院的知名演员,在当天的演出结束后,也常到萨赫咖啡馆再小酌一杯,兴致来了甚至会即兴献歌一曲,所以这也是剧迷和乐迷最喜欢的地方。
当然,咖啡馆在学生中也毋庸置疑地受到欢迎。
这也就导致一旦城市中有什么风吹草动,咖啡馆往往最先受到波及,它甚至时常成为混乱的发源地——毕竟来喝咖啡的人用不着穿晚礼服,大家也就没必要像在沙龙上那样假以辞色。乐迷之间的纷争、艺术流派的对立、学术阵营的争端……常常有人在咖啡馆吵起来乃至大打出手,每次一打架,小报就又有了新的头条。
“打成现在这个样子确实不常见。”艾西礼看着不远处的混乱,评价:“比得上歌剧首席结婚那次了。”
他说着把随身携带的背包打开,掏出纸笔,准备继续润色论文。打架的不少都是学生,估计今天图书馆内会和咖啡馆里一样吵,在哪都一样。
诸事未明,不宜擅动,至少要等纳尔齐斯回来。
他刚改了没两行,林连雀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拉开身边的椅子,“来了?我去,你这刚刚是去干嘛了?”
艾西礼放下笔,“教授。”
纳尔齐斯走过来坐下,拉开椅子的手戴着手套,他拿过林连雀的咖啡喝了一口,接着把手套摘下来,塞进林连雀的口袋里。
他放下杯子,温声道:“我知道是谁擅自发表了柳德米拉的论文了。”
艾西礼:“谁?”
“报社的一个主编。”纳尔齐斯报出一个名字,“他买通了校评议会的一个评委,两人之间好像还有姻亲关系,总之是非常低级的手法。过来之前我先去了学校,校方已经通过了对该评委的审查书。”
他不徐不疾道:“不过据说这位评委已经提前买好了去霍拿省的车票,就在昨晚。”
“去霍拿省的列车是一天一班。”艾西礼立刻道,“基本都在中午发车。”他说着看向墙上的表,“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从选帝侯大街到车站,开车要三十分钟。”纳尔齐斯看向林连雀,“我的车上个月被夏德里安撬了,我需要你的车。”
“马上来。”林连雀听完就要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拐回来,“媳妇儿,你手要上药吗?”
纳尔齐斯很少带手套,机动局的人会带手套的场合基本只为了一件事——杀人放火不留指纹。
纳尔齐斯还不至于为了一个报社主编杀人放火,但他刚刚塞进林连雀口袋里的手套明显沾着血,他是如何得知论文泄露渠道的也就不言而喻——
通过刊登报纸锁定报社,报社话事人除了老板就是主编,机动局的问询手段历来招待的都是凶神恶煞,用不了几分钟就能让普通人开口。
“不要紧。”纳尔齐斯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有点破皮,他感慨:“最近没训练,生疏了。”
接着一手摁进艾西礼面前的冰桶里,冰块镇痛去肿,他朝林连雀笑了笑,“快去。”
林连雀拔腿就走。
艾西礼擦掉溅在脸上的水,默默咽下嘴里的冰块。
待纳尔齐斯拿到车,很难形容他们是如何一路狂飙突进到了车站,艾西礼一向喜欢飙车,但还是选择系上安全带。
林连雀就不说了,这人下车的时候捂着嘴,不知道咬到了多少次舌头。
“你待会儿拦着点,拦着点。”他捂着嘴小声叮嘱艾西礼,“我得和我老婆一个阵营,他干啥我不好拦,但他这个架势我真没见过几回……”
艾西礼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教授有分寸。”
“有分寸你大爷上次他这样的时候差点没给我整死——”林连雀话没说完,只见纳尔齐斯拿着方向盘从车上下来,关上车门。
艾西礼对林连雀说:“你车该修了。”
纳尔齐斯手里拿着方向盘——不知道是从车上掰下来的还是年久失修。他一路走进车站,文雅礼貌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一条长椅前。
“不愧是教授。”艾西礼道:“眼神真好。”
纳尔齐斯从背后拍了拍对方的肩,带着礼帽的中年人转过头,看到纳尔齐斯,立刻露出活见鬼的表情。
“您好,鲁米教授对吗?”纳尔齐斯朝对方点了点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柳德米拉的导师,纳尔齐斯。”
接着抡起手里的方向盘就砸了过去。
当晚夏德里安走出会议室,直接被大楼警卫拦住,“长官,有人在外面等您。”
能在军部指名道姓地找他,还不被轰走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夏德里安点头,“知道了。”
接着把文件交给身后的副官,“今天先到这里,我明早过来。”
他坐电梯下楼,进办公室,一推门就看到坐在沙发上改论文的艾西礼,笑道:“怎么了?图书馆太吵,跑到我这里改论文?”
此话一出,艾西礼就明白了:“您听说了柳德米拉女士的事?”
“今天不是很忙,我看了新闻简报。”夏德里安摘下军帽扔在桌子上,把头发散开,“你想帮她?”
“我来找您不是为了这件事。”艾西礼斟酌了一下,说:“是关于纳尔齐斯教授。”
“纳尔齐斯?”夏德里安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乐了:“他不是人家导师吗?怎么?他是不是又气急败坏打人去了?”
“是的。”艾西礼叹了口气:“您想得很对,纳尔齐斯教授在火车站公然打人,被治安局强行拘留,后来好像直接被军部带走了,我担心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夏德里安听完狂笑了一阵,边笑边拍桌,整条走廊都回荡着他的大笑声。原本副官还有点杂事找他,下楼一听到这个笑声,扭头就走。
艾西礼倒是习惯了,等他笑完的过程中还给他倒了杯水。
夏德里安好不容易笑完,接过水杯道:“行,我待会儿去地下室问问,估计就是走个流程,大概明天就能出来了。”
他说着又想起一事,“对了,林老板呢?他的金子好用,给军部送点,大概半夜就能出来。”
“他忙着收买目击者和各大报社。”艾西礼道,“否则纳尔齐斯教授打人这件事很可能明天也会见报。”
“让他别忙活了。”夏德里安道,“没必要。”
艾西礼:“?”
夏德里安喝了口水,悠悠道:“纳尔齐斯这件事闹得足够大,柳德米拉的事情才可能压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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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暴力浪漫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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