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
涞水浮冰消融,弯弯曲曲淌过徒水县。两岸蒲草葱茏,野鸭嬉闹,顺着如镜的水面向前游去,慢悠悠进入徒水县地界。
河滩被驳岸取代,沿岸的杨柳刚冒出新芽,只有零星绿意点缀在光秃秃的枝条上。三两洗衣妇说笑着凑在岸边,挥舞着棒槌敲打水中的衣物,搅起圈圈波纹扩散到河心,野鸭受了惊,扑棱着双翅游远了。
正是晨光熹微时,徒水县每月固定的集市刚刚开张,大街上车马络绎不绝,小贩和货郎东奔西走,卖力地吆喝着。
在西边的一处坊市里,几个乞丐席地而坐,张罗开一天的生意。
三炷香过后,其中一个掂了掂面前的破碗,啧了一声。
“才这么几个铜钱,不应该啊,以前集市日人不是很多吗。”
“人都去城东了呗。”另一个乞丐朝不远处的商贩努了努嘴,“你看他们的东西也没人买。”
“城东?”
“对啊,王家招婿,全县城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跑去凑热闹了。”
“哪个王家?”
“还有哪个王家,就那个呗。”
“那个王家?王员外不是就一个女儿吗,平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早几年还说要送到皇城里当皇妃王妃,这会儿怎么就招婿了。”
乞丐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是跟那个瞎子待久了,不仅眼睛不好使了,耳朵也聋了。就前两个月,王家小姐不知怎的发了病,看了多少郎中都不好使,听说还专门请了郡中的名医,也不管用。后来请了道士,才知道是冲撞了邪煞,这病也是邪病。”
“还有这回事。”头一个乞丐吃了一惊,“那和招婿有什么关系?”
“冲喜喽。王员外这回可下了血本,不仅嫁女儿,还送个大宅子,也不知道最后会便宜哪个王八羔子。”乞丐啧啧作叹,“可惜人家瞧不上我。”
“得了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这熊样还想做姑老爷。”
“嘁,人家说了只看八字,别的一盖不管。再说没选上,人家也给了我一吊赏钱呢。”
头个乞丐闻言转了转眼珠,过了一会儿忽的拿起陶碗起身,拄起木棍往外走。
“诶六瘸,你干吗去?该不会也要去王家赶着当女婿吧。”
“滚滚滚,你当谁都跟你一样。我去看看那小瞎子死了没。”
“你管他干吗。”
六瘸摆了摆手,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走远了。他离开坊市,穿过三条街五条巷,经过县衙门和城隍庙,最后来到一个破败的巷子里。
这巷子名为弊垢巷,顾名思义,又脏又破,盖因地痞流氓、乞丐无赖常在此处汇集,又常被人唤作叫花巷。叫花巷左边隔几堵墙就是徒水县著名的柳巷,右边一条街打眼一瞧是正经人家,实则一排都是做开门生意的暗娼,再往前就是赌场。
这一带在整个徒水县臭名昭著,寻常百姓避之不及,富贵人家不屑一顾,倒越发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约莫是集市日和王家招婿的缘故,叫花巷里没什么人。六瘸走到底,才在最里头的墙角下看见一个瘦条条的人影。
这人浑身破衣烂衫,上身只一件辨不出颜色的麻衣,腰间用一根灰黑的碎布条绑着,领口敞着,露出小半暗沉干瘦的胸膛,下身只一条堪堪遮住脚踝的破烂裤子,脚上套着一双破洞的麻线鞋,躺在块勉强能认作布衾的长布上,浑身都笼在墙角阴影里。
“唐柳,唐柳。”六瘸拿拐杖戳了戳他,“起来了,你不去讨饭,在这干吗呢。”
唐柳翻了个身,被墙影笼罩的脸暴露在天光下,只见他眼睛覆着一条与腰带同色的窄布,系在脑后,前额的碎发长而凌乱,盖住了整个额头和半边遮眼布,下半张脸也搭着几缕未经打理的枯发,愈发显得整个人不修边幅。
他翻身后又不动了,懒洋洋地躺着,不知是睡是醒。
六瘸见叫他不动,索性蹲下身,神秘兮兮地道:“我发现一个生钱的好法子,比端着个破碗来钱快多了,干不干?”
唐柳这才有了点反应,从喉间哼出一个字:“说。”
“王家——就县里最有钱的王员外,王家,最近在招婿,给他那个美若天仙的宝贝闺女,你知不知道?”唐柳身体绷直了点,六瘸没发现,继续道,“癞子说了,只看八字,高矮胖瘦美丑老少都不看,说不准我们也行。”
唐柳轻嗤一声:“昨儿夜里睡着了还没醒吧。”
“去碰碰运气嘛,再不济,还有一吊钱可以拿呢。”
“这就是你说的生钱的好法子?”
“当然不是。”六瘸嘿嘿笑了几声,将刚刚从癞子那听来的来龙去脉一股脑说了,末了道,“我看王小姐的病不仅来的邪门,还来的又急又凶,否则王老爷也不会急哄哄地要嫁女儿,如今县里的人都争着抢着递八字,但这事还没个着落,这说明什么?”
他说完见唐柳仍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摸了摸鼻子,兀自将话接了下去:“说明王老爷还没找到八字合适的人啊!”
“说不准整个县里都没有八字相合的,我们去隔壁县花一铜板买别人的八字,再用两铜板卖给王老爷,多来几个不就赚翻了吗!”六瘸越说越兴奋,直接上手推唐柳,“赶紧起来,我们一会儿就出发。”
“就凭我们?”唐柳抽出手臂,毫不留情地泼冷水,“一个瘸子,一个瞎子,还是两个叫花子,别说一铜板,就是一两银子也没人会卖八字给我们。再说我们哪来的钱。”他坐直身,伸手精准抓住六瘸脚边的破碗,在里面掏了把,抓起几个铜板又松开,“就凭这几个子啊。”
铜板与碗底相撞,发出几道短促而清脆的声音,压得六瘸肩膀一垮,“那你说怎么办嘛。”
唐柳打了个哈欠,将六瘸的碗放回原处,右手往旁边一摸索,拿起自己的破碗和竹杖,边说边站起来:“乞丐就要有乞丐的样子,老老实实讨饭,别成天想那些不正经的。”
他把竹杖往前一甩,不再理会六瘸不死心的挽留声,敲着地面往前走去。
出了叫花巷一路往北,直至热闹的人声淡却,潺潺的水流和野鸭的叫唤声响起,唐柳才寻了块地坐下。
放下破碗竹杖,随手往旁边一摸索薅了一把野草,开始一根一根地往外抽。
“去,不去,去,不去……”
“……去。”
唐柳扔掉最后一根草杆,又往旁边抓了一把。
“去,不去,去,不去……”
“……不去。”
“……”
唐柳再次抓了一把野草,一边数一边深深叹了口气。
他重生的时日真是不太妙。
徒水县不大,只是朔川郡的一个小县城,但朔川郡却是陈朝闻名的膏腴之地,连带着隶属的县城也十分富饶,徒水县更是个中宝地。水秀山青,物阜民安,因而每一次开市都十分热闹。
六瘸所说的王家则是徒水县当地巨贾,县里大半商铺都是王家开的,唐柳虽没亲眼见过,但经多年耳闻也知道王家的宅院有多气派,据说占地足有一亩,且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说是有万贯家财都不为过。
王家在几百年前就定居于此,家财世代累积,代代富裕,到了如今这一代,就是在整个朔川郡内也称得上富甲一方。
这一代家主姓王名状,前些年花钱买了官,因此县中人常称其为王员外或王老爷。王员外妻妾成群,偏巧子孙缘薄,成家数年来膝下也只有一个独女,名为王瑰玉。
这位王小姐真真是王员外的掌上明珠,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出行用的是香车宝马,更有无数仆人服侍左右。
不提品貌,单论她王家独女的身份,娶到她便是娶到泼天的富贵。因而王家招婿的消息一放出来,徒水县所有人趋之若鹜,王家的门槛在短短几日内便被踏破了。
外人中唯一知道幕后真相的,恐怕只有唐柳了。
王家招婿一事为真,却不是给那位王小姐招婿,而是给冲撞了王瑰玉的邪祟招婿。
所谓的送给女婿作见面礼的大宅子,更是邪祟的大本营,妥妥的凶宅。那个宅子百年来都在王家名下,但百年荒废无人居住,县中人皆避而远之。
据道士所言,王瑰玉之所以一病不起,盖因那邪祟身前无家无室,死后无人祭奠,孑身百年,相中了王瑰玉要拉她作伴,唯有找一八字相合的适龄人与邪祟结为阴亲方能化解,因而只看八字,家世样貌一概不论,甚至男女也无须分。
这等大家阴私,唐柳为什么这么清楚呢?
因为他上一世就是那个被选中去结阴亲的倒霉蛋。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结阴亲后王家与道士下一步的动作就是利用阴亲的联结解决邪祟。
“唉。”
唐柳再次叹了口气,扔掉满手碎秆子倒在地上,屈指挠了挠脸。
虽说他是被那邪祟活活吓死的吧,可那邪祟对他真不算赖。不仅好吃好喝地养着他,还治好了他的眼睛。
想起那邪祟在他死后追到黄泉路差点被鬼差打得灰飞烟灭的惨样,唐柳就浑身不得劲,比饿了大半个月还难受。
“唉。”
但凡早一个月,都不至于陷入如此两难境地。
唐柳将脸埋进草堆里,深深吸了口气。
俗话说的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哪能任他去死。
他翻身而起,伸手捞过破碗竹杖,认命站了起来,往城中走去。
他在徒水县乞讨十数年,对街坊分布了若指掌,无须眼睛就能找准去往王家大宅的方向。
一路上也没闲着,一边颠碗一边招魂似的念叨:“行行好吧,给点赏钱吧。”
偶尔有铜板入碗的声音响起,他便立马抓起铜板塞到腰带里,然后继续颠着口空碗往前走。当然偶尔也会有人不耐烦地轰赶他,他也不在意,离远了点将碗伸向下一个有人声的方向。
讨了大概十来个铜板,周遭忽然安静下来。唐柳拿竹杖在四边的地面敲了敲,一面敲一面摸索着往前,竹杖末端略过杂草和坑坑洼洼的石板地面,倏忽碰到一个墙面似的阻碍。
唐柳将竹杖往上抬了抬,各处敲打,才确定自己跟前的是个台阶,有五阶,被中间的雕花石板一分为二,两边还各有一条垂带。
这种样式的台阶在陈朝的大户人家宅前很常见,唐柳正想收回竹杖绕开,免得一会儿被这家人的守门家丁骂臭乞丐,竹杖末端却不经意碰到了台阶中间的雕花石板。
他一顿,仔细用竹杖在石板上滑动了几下,随即就咽了口唾沫。
石板上的浮雕已经差不多被磨平了,但通过纹路走向依稀能辨出是张缠枝牡丹图。
这种图样的踏跺,全县只有一处地方有,就是那邪祟所在的荒宅。
阿弥陀佛,怎么走到这来了。
一时之间,唐柳只觉得四周阴风阵阵,寒冽如犹在凛冬。他不由自主裹紧麻衣,将腰带又系紧了些,这不扯还好,一扯腰带里藏的铜板全掉了出来。
只听丁零当啷一阵响,腰带霎时空空如也。
唐柳欲哭无泪,心道这祖宗果然克我,认命蹲下身去摸铜板,摸了两个,就觉阴风变本加厉地从裤脚灌进来,冷得他直哆嗦,于是辛苦讨来的铜板也不要了,拿着碗杖就走。
逃命似的走到有人声的地方,才重重吐了口气。唐柳正了正歪掉的遮眼布,接着颠碗叫唤。
“行行好吧,给点赏钱吧……”
又讨了七个铜板,人声变得嘈杂起来。
唐柳停下脚步,支起耳朵,只听一个尖锐的少年音叫道:“今日到此结束,各位且自行散去,待有适婚者,我家老爷自会派人去寻。”
这便到王家宅门前了。
那少年喊完后,又是一阵喧闹,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唐柳听不太清,只等片刻后人声散去后赶紧上前。
“可还有人在?”
“去去去,今日没钱给你,滚远点,别给我家小姐招晦气。”
“我不是来要钱的,你家老爷不是在招婿么。”
“呸,就是招婿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招的。”少年道,“一个臭乞丐还敢肖想我们家小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赶紧滚。”
类似的话唐柳早就听腻了,此时闻言只道:“哎呦,您这可就误会我了,我想参加招婿不假,却不是奔着娶你家小姐而去。”他将九个铜板递过去,“只是小人受过您家恩惠,来报恩罢了。”
唐柳手心一空,铜板被拿走了,少年似乎是嫌少,啧了一声,不过嘴上还是意思了一句:“哦?报哪门子恩?”
唐柳道:“县里谁人不知王老爷乐善好施,有一副好心肠,王小姐自小跟着王老爷,也养成了菩萨般的性子,连对路边的乞丐也是假以辞色。早年王老爷布施,我有幸受惠,王小姐瞧我可怜,亦赏过不少吃食和银钱,因此不论王老爷还是王小姐,对我都是有大恩的。”
少年哼了一声:“你这乞丐倒是个念旧恩的。”
唐柳听他言语间已没了先前的不耐,接着道:“如今王小姐突逢变故,我自知在别处帮不上你家老爷,可总还有个八字能用一用,若中了那万里挑一的可能能替王小姐冲掉邪煞,也算还了往日大恩,若不能,也算聊表寸心。您行行好,通融通融。”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俄顷道:“行吧,八字给我。”
唐柳赧然一笑:“惭愧,小人大字不识,更不知如何提笔。”
少年奇道:“你这乞丐说话文绉绉的,怎的连写个八字也不会。得,今日就当帮我家小姐积善德了,你只管将名讳本贯出生时日报来,我替你递上去。”
“多谢。”唐柳拱手道谢,将名字、本贯和前世用过的出生时辰一一报给少年,又问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王德七。”
“原来是德七兄弟,失敬失敬。”
“你回去罢,有消息了我自会遣人去叫你。你住……住叫花巷是吧?”
唐柳应是,旋即便听少年的脚步远去,大门关阖的吱呀声响起,周遭只有不远处行人朦胧的交谈声。
唐柳并未照少年说的离去,而是就近随意找了个角落蹲下,将碗摆到跟前,一有铜钱砸到碗里的声音就数一下,数到四的时候,王宅的方向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之后便是急匆匆的脚步声。
唐柳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收拾好表情叫唤起来:“各位路过的大哥大姐,给点赏钱吧,好人有好报……”
脚步声原先还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听见乞讨声后直接一转奔了过来。
“太好了,你还在。”王德七道,“唐柳兄弟,还请随我走一遭。”
唐柳明知故问:“德七兄弟,怎么个事啊?”
“哎呀好事!”王德七一把将他拉起来,“跟我进去就是了。”
“诶诶,我的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6章 第一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