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涂回到镇子里,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几桶黑漆给镇上所有能反光的东西刷上,包括镜子,玻璃,能照出人的瓷砖等等。
他做完这些,来到镇子中心的公路上,“你在吗。”
没有声音回应,也没有突然出现的触手或尾巴。
白涂兀自道:“我已经办到了你说的第一件事,你还要我做什么?”
四周依旧无声,白涂不再说话,固执地站在公路中央,仿佛一定要等到下一步指示才肯动作。夕阳斜照,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过了许久,忽然有一声清脆的响声传来。
白涂迈步过去,在水泥路靠近人行道的地方,刻了简短的四行字。
「回去」
「吃饭」
「洗澡」
「睡觉」
“这是很多件事了。”白涂盯着这几行潦草的刻痕道,“我可以把它们当作一件,条件是我要第二个奖励。”
又一个小石子从阴影处扔出来,表示应允。
白涂露出连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说定了,反悔你就是王八蛋。”
隔日晨雾未散,白涂便来到公路。
一些地方涂漆后小镇的吸光性变得很好,导致很多时候都显得阴沉沉的,白涂找了一个洒满阳光的台阶坐着,旁边一米外就是建筑阴影。
“你来了吗。”
这一次白涂没有多等,话音落下就有一颗石头落到脚前,石头是鹅卵石,淡黄色,从高处落下,白涂笑了一下,也许霍常湗此刻正在他身后的屋顶,和他一样晒着这难得温和的太阳。
他没有抬头去寻找,俯身捡起鹅卵石捏在手里,鹅卵石表面很干燥,留有余温,很适合把玩。
“昨天晚上我有好好吃饭,洗了热水澡,早早就上床睡觉,现在我能领取我的奖励了吗。”
又一颗鹅卵石被扔了下来,稳稳掉到白涂脚前,几乎没什么声响。白涂捡起来,没有直说要什么奖励,反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起了以前的事。
“今天天气真的很好,你看见那些花了吗,它们居然开到了现在,我还以为它们早就凋谢了。”白涂看着路边丛丛盛放的野花,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只有脚腕高,但五彩缤纷地挨在一起,观赏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小时候我爸妈很忙,最常陪我的时候就是早上顺路送我去上学,我记得那条上学的路,春天也开满了这样的野花,但是他们很少停下来让我去玩。”
白涂停顿片刻,空气中似乎有另一道平稳的呼吸传来。
他将两颗捂热的鹅卵石换了一只手拿,“我就在放学后喊上几个同学去那里玩捉迷藏,不知道为什么找人的角色总是轮不到我,我在一个地方藏着,也很少有人来捉我,有时候躲到天黑出来才发现同学都已经走了。”
白涂说完,头顶忽然有东西轻轻拂过,仿若无声的安慰。他强忍着没有抬头,盯着地上的影子,继续说道:“后来我大了,也就不爱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但偶尔想起来还是会觉得那个时候没有好好玩过捉迷藏是一种遗憾。”
“所以我今天想要的奖励是,你陪我玩一场捉迷藏。”头顶的黑色长影顿了一下,慢慢回缩,“这次我想玩找人那一方,你来躲,可以吗。”
白涂将两颗鹅卵石塞进口袋,取出一个银镯举过头顶,“同意的话,就拿走这个。”
这个镯子他常戴在脚腕上,从来没有摘下来过,白涂举了几分钟,慢慢有一根黑色长影重新伸下来,卷走了镯子。
他露出一抹笑,“就在镇里玩,你躲哪里都可以。但是镇子太大了,你要让让我,不能躲进屋子里,偶尔给我一点提示,就用你手里的镯子。”他从口袋里摸出眼罩戴上,“十秒时间,我要开始倒数了哦。”
“十、九、八……”
银铃声逐渐远去,倒计时结束,白涂却没摘掉按游戏规则可以摘掉的眼罩,随手从旁边摸起一根长杆,循着铃声远去的方向慢慢走去。
他对镇子的布局烂熟于心,每条街每条巷都记得清清楚楚,但路上有很多杂物和废弃汽车,难免走得磕磕绊绊。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摘下眼罩,而是耐心地用长杆试探前路。每当他走过一条街道,穿过一条小巷,在路口停下,犹豫该往哪个方向时,耳边就会响起忽远忽近的银铃声,于是他不再迷茫,坚定地朝其中一个方向走去。
日头逐渐高悬,原本温和的日光一点点转向毒辣,这个游戏持续了几个小时,白涂踩着铃声前行,心中时刻记得自己到了哪个位置,却数不清自己在这几条街巷绕了几圈,原本磕绊的道路不知何时起也变得顺畅无比。
在不知道第几次走到同一个路口的时候,银铃声没有响起,白涂停下脚步,隔着眼罩,毒辣的日光却突然消失了。
紧接着他意识到,是前方有一个比他高大的东西为他挡住了日光。他的心战栗起来,抛却长杆往前疾走了几步,撞在了一堵坚硬温热的墙上,然后被一双手托了起来。
白涂一下抓住这双“手”,说:“找到你了!”
他笑起来,像一个得意的孩子,“我赢了。”
他没有得到回应,但有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额发间,他道:“你看,不管我能不能看见你,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认得你,我都要找到你。而不管在哪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会为我扫清一切障碍。你一直走在我前面,对不对?你根本没有藏。”
白涂的神情狡黠而真挚,霍常湗默默无言地注视着他。
白涂就站在自己面前,咫尺可碰的距离,乖乖被自己箍着腰,既没有摘眼罩,也没有伸手胡乱摸索,霍常湗情不自禁抬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却看到了自己可怖非人的手。
青筋虬结,皮肉干枯,五指粗壮,指甲尖利,似乎只要碰到白涂就会让他皮开肉绽。
他想起白涂曾经那么坚决地对他说丧尸不可能是人,那他是什么,是不是连丧尸那种东西都不算。
他缩回手,抬起尾巴尖在白涂脸颊上轻轻扫了一下,沉默了很久开口:“你曾经说过……”
白涂怔了一下,双手不由自主攥紧了他的触手。
霍常湗知道自己现在的声音很难听,他控制着滞涩的声带,尽力压轻声音:“你见过我现在的样子吗,在我没醒的时候。”
白涂略有迟疑,点了下头。
霍常湗问他:“你觉得我是什么。”
“你是霍常湗。”白涂坚定地回答。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霍常湗想,白涂根本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不知道他现在的模样代表着什么。
他吃生肉啖鲜血,见到生物第一念头不是避开,而是咬断脖子啃噬它们的血肉,他的胃每时每刻都在叫嚣着饥饿,白涂站在他面前,飘到他鼻翼的不是洗涤品的香味而是一股诱人的肉香。他能清晰看见白涂脖子上的动脉一下又一下有力跳动,里面的血液汩汩流动,发出美妙的声音。
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吃掉他的**。即便如此,他的口中仍在持续不停地分泌唾液。
他守着白涂,有时恍惚间竟产生过在守着储备粮的错觉。他跟着白涂行走,很想像一个人一样直立在地上,但总是走着走着就开始用四肢爬行。
白涂将所有能照出他模样的东西都涂黑了,但世界上最清晰的镜子是白涂的眼睛,即使这双眼睛被蒙住,这面镜子仍深深嵌在他心底。
他缓缓收回触手,但白涂一下收紧手掌,紧紧地抓着他,力道大到连他坚硬的触手都泛起了一丝疼痛。
“游戏已经结束了。”他道。
白涂却笑:“你知不知道小时候玩游戏常赢的人通常会成为那群人里的孩子王。孩子王都是可以得到奖品的,我们虽然只玩了一局,但你作为这场游戏里唯一一个输给我的,就没有一点表示吗?”
霍常湗沉默片刻,“你想要什么。”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很难拒绝白涂。他心想如果白涂想要在此时摘掉眼罩,他也认了。被他吓跑,总好过被他吃掉。
但白涂只是说:“天气热了,你陪我去纳凉吧,我知道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
的确是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花很香,鸟却是变异鸟,时不时想来啄弄白涂,但在靠近之前会被霍常湗一触手抽走。
白涂在草地上睡了一觉,醒来后人有些发懵,过了几分钟才回过神,“是不是到晚饭时间了?”
霍常湗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
“好吧。”白涂恋恋不舍地松手,“那明天见。”
霍常湗没料到他会这么干脆,触手快过大脑,在白涂手腕上缠了一圈。白涂微愣,扭头朝向他的方向,霍常湗唰的收回触手,尾巴尖推了推他。
白涂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往前走了几步。
“对了。”他驻足回头,“你想好要我做的第三件事了吗。”
霍常湗没有回答。
白涂狡黠一笑:“你要快点想哦,因为我已经想好第三个奖励要什么了。”
霍常湗苦思冥想,都没有想出这第三件事是什么。他觉得白涂已经很好,既有好好照顾自己,也没有再做些冒险之举,唯一希望的就是白涂能够远离现在的自己。
可是真的远离了,万一白涂又受伤了怎么办。
于是霍常湗最后只说没有想好。
“那怎么办。”白涂用撒娇的口吻说道,“我真的很想要那个奖励。”
霍常湗不知道怎么办,木木地伏在地上。
他现在的行为模式更像兽类,休憩时四肢伏地,肚皮贴在地上,白涂无知无觉地被圈在中间,一只手还抓着他一条触手不放。
他想了一会儿,啊了一声,征求道:“这个奖励能不能提前兑现给我?”
不及霍常湗回答,他接着道:“我想剪头发,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奖励,你就答应嘛。”
霍常湗环顾一圈,说:“没有剪刀。”
即使剪刀,现在的他也没能力使用。
“要剪刀干什么,你用指甲不就行了,反正都能弄断头发。”白涂不以为意道,又伸手摸了摸触手末端的蛰刺,“或者用这个。”
霍常湗僵了一下,白涂似是没有察觉,兴致冲冲地掏出一张纸,指着上面道:“我要剪这个发型。”
他戴着眼罩,纸拿反了,但霍常湗还是能看出是从某本曾经流行的杂志上撕下来的。白涂举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兴致稍减,怀着些许忐忑道:“不行吗?”
霍常湗叹了一声,触手接过那张纸,“现在就剪吗。”
“嗯嗯。”白涂顿时又欣喜点头,乖乖地坐正了。
霍常湗视力超群,这么近的距离下能看见白涂每根发丝的分布,他举起手,在空中滞留了几秒才曲起手指,用指关节小心捋顺白涂额发,然后伸出另一根触手小心挑起其中一缕,露出点指甲尖慢慢割掉发尾。
他前所未有的专注,以至于这个过程所花的时间远超过去所有次剪发。但白涂只是安静盘腿坐着,没有出声打扰他,也没有丝毫不耐烦。
等霍常湗割掉最后一缕头发的时候,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竟然真的替白涂剪好了头发。
他凝视着白涂,许久才退回原来的距离,开口道:“好了。”
白涂先是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又沿着发尾摸了一圈,最后兴奋地道:“霍常湗,你剪发技术进步了诶!”
霍常湗心想,他以前剪得很差么。
白涂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沾的灰,“好了,现在陪我去散步吧。”
“轮到第四个奖励了吗。”霍常湗下意识问道。
可是他连第三件事都没想好。
“这才不算什么奖励,这是我想跟你一起做的事。快点,不然那些花真的要败了。”
他扯着霍常湗的触手,霍常湗默默起身,就听白涂道:“你得走前面,我看不见路。”
霍常湗带着他走到那条野花盛放的路上,在路口停下,松开触手走到他背后,用触手推了推他:“到了。”
白涂不肯松手:“是我们一起散步。”
霍常湗默默道:“这样你看不见花。”
“我是来散步的,不是来看花的。走嘛。”
两人慢慢往前踱步,走到花香最浓郁的地方时,白涂问道:“有蝴蝶吗。”
“有几只。”
“那你给我抓一只,要活的。”
霍常湗有点为难,以他的速度可以一击必中,但蝴蝶肯定非死即残。白涂没有再强调这个要求,安静地等待他的答复,霍常湗几乎能想象到那双眼罩下的眼睛是怎样巴巴地看着自己。
最终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捉到一只活的蝴蝶放到白涂掌心,白涂摸了摸蝴蝶震颤的翅膀,露出一个由心的笑,然后将蝴蝶放飞了。
“继续走吧。”他道。
但是走了一会儿,他又说自己腿酸,要霍常湗背他。
霍常湗僵了半晌,慢慢伏下身体,用尾巴圈起白涂放到自己背上。
白涂靠过来搂住他的脖子,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背,“太阳开始落山了吗。”
“嗯。”
“今天有晚霞吗。”
“有。”
“好看吗。”
“好看。”
白涂没再说话,久到霍常湗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走到白涂家楼下,不知道要不要叫醒他。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白涂说:“其实我们在一起还是可以做很多事的。”
白涂的声音很清醒,霍常湗意识到他其实没睡着。
“就像今天一样,我们会开心地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直到我们死去。”
霍常湗沉默了很久,道:“等你看见我,你就会讨厌我,就不会像今天一样开心了。”
“只有离开你,我才再也不会开心了。我会一直、一直、一直喜欢你,就算永远当一个瞎子,我也喜欢你。就算你变老变丑,我也喜欢你。你也要一直喜欢我,就算我变老,变丑,变得不再聪明。”
霍常湗始终沉默,白涂笑了笑,从他背上下来。
“明天见。”
他往楼道中走去,走了几步停下来,“明天换你来找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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