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人间的阳春三月。
鸟鸣声衬得山林愈发的幽静,细碎的阳光穿过林间。
一辆马车正吱呀呀地在路上行驶。
马夫双手牵着缰绳向后仰,袖口卷起,小麦色手臂结实。
马蹄时不时踏在路边的兰草上。
道路一边的草儿弯弯扭扭地倒伏着,看样子也不是第一次被压,几乎都定型了。
“哎,我说你慢点,晃呀晃的,我们小姐病着呢。”
小丫头撩开帘子,冲着马车夫的背影喊道。
她声音细细的,略有点尖锐,眉心蹙着。
“小谷姑娘,这下坡路不好走,您就担待着点,下了山就好走了。”
车夫脖子微微侧着,露出半边脸,没回头,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的道路。
车厢内一左一右,坐着两名少女。
叫小谷的竖着双髻,系在两个丸子上的飘带翠绿,随着崎岖不平的道路摇晃着。
小谷放下帘子,先是低头叹了口气,扶着车厢边坐稳后,从行囊里取出水袋,轻声说:“小姐,您要喝点水嘛?”
苏玥膝上盖着薄毯,一身月牙长袍,外套着无袖夹袄,斜靠着车厢,脸色发白,嘴唇发干。
她朝小谷摆了摆手。
“不喝?”小谷见状就把水袋塞进行囊里。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没病。”说是没病,但苏玥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她直起腰,伸长手够过小谷手里的水袋,费力咬开塞子,仰起脖子灌了一口凉水。
喝了几口,这凉水滚过发烫的喉咙,苏玥感觉好了一点,把水袋递到小谷眼前,问她喝不喝。
她本不想喝这壶里的水。
这水袋内是动物皮革制成,装在里面的水也染着沉闷的腥味,扑鼻而来。
一点也没家里的茶水或寺里的山泉好喝。
但无奈喉咙灼痛,一时半会还到不了城里,她也只能将就着喝点。
苏玥本意是装病留在山上的明仁寺,再随武僧师傅练习点新棍法的,昨儿练了一下午,出了一阵汗,脱了的夹袄便再没有穿上,结果真染上了风寒。
把水壶递给小谷,想让她也喝点。见小谷摇了摇头,苏玥也才意识到,现在用同一个水壶,说不定也会把病过给她。
苏玥扯开嘴角憨笑了声。
小谷接过水袋,将瓶口拧上,扔在一边。
她手指缠绕着腰裙上的系带,咬着下唇思索着。
这二月底的天气,初春微寒,更何况是在山上,寺庙里的人依旧穿着冬装,昨天她随苏玥上山,为进京赶考的二少爷祈福。
其实不论是正月里,还是去年的每月分初一十五,夫人不知带了小姐上山进寺祈福了多少次。
这次临行前,刘妈妈特意叮嘱她,别在山上待超过三天,照顾好小姐。
现在倒好,人是被她唠叨下来了,但是小姐生病了,回去她又免不了要被刘妈妈唠叨。
“你放心,其实我好的很,回去的时候,我甚至可以从西院的院墙翻进去。”
苏玥看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手从毯子里抽出,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回去就说,我坐车太累了,先睡一觉,第二天再去问安,到时候再抹点胭脂,一准儿看不出来。”
苏玥安慰道,她这一跟人说话就来了精气神,眉眼间灵动的哪有沾染病气的样子。
“嗯。”听着听着,小谷抬起头,眼里的愁雾也烟消云散。
看她眉心舒展的样子,苏玥越说越来劲,扯着嗓子,喉间溢出笑声:“那没病的时候我能装作有病,这有病之时我也自然能装没病。”
这一口气话说得太多,苏玥止不住地咳嗽,眼神里悻悻然。
小谷连忙坐到了苏玥的那侧,手掌一下一下捋着她的后背。
“小姐,你别说话了,先休息一会吧,起码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到山下呢。”
“那我再喝点水。”苏玥拿过水袋,硬着头皮灌了几口。
沿途没有农家,只在山脚下才有村落,加之春季的雨水充沛,一路上泥泞不好走,所以近期上山烧香礼佛的人也少。
昨天的天气还好,寅时出发,辰时到了寺里,一路上春光无限,只晚上下了小雨。
“其实我们应该在山上再待个几天,那样我就可以和妙空大师下几盘棋!我已经从我爹那学了破解之法,断不会再输给他了!”
苏玥讲的神采奕奕,脑子里已经是赢了妙空的画面,笑得嗓子像个哑掉的铃铛。
就在这时马车骤然减缓了速度,打断了苏玥的话语,车厢内坐着的两人不免向前倾倒。
马车夫勒紧了手中的缰绳,马儿抬起前蹄,仰着脑袋嘶吼了声。
前方十几丈处的岔路口,一玄衣男子被三名戴面罩的人纠缠着打斗。
苏玥也听到了这突兀的兵器击砍声,扶稳了小谷,当即撩开轿帘。
一支四刃弩箭如风般呼啸而过,在苏玥太阳穴边,刺在轿边的木头上。
小谷已然惊呼出声,一声惊叫,林子里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飞向天空。
苏玥定睛一看,那玄衣男子,右手臂中了一只弩箭,正左手使剑,防御着三个蒙面人的劈砍。
几个回合下来,他虽防御的很好,但双拳难敌众人。
想必那玄衣男子左手定是不善使兵器的,他在防守中很难寻得主动攻击的机会。
而不远处的树边还埋伏着第四个蒙面人,手里正拿着弓弩。
只是玄衣男子正与另外三人纠缠在一起,他不便使用弓弩。
“小六,立刻掉头,回寺里。”
话音刚落,苏玥一把扔掉披在腿上的毯子,从座下拿出一根杆棒紧握在手里。
小谷扒在门框处焦急地喊道:“小姐你去哪?”
她伸手却抓不住苏玥的衣角,眼见她一跃跳下车,三两步便加入了混战之中。
苏玥的武器和他们都不同,等身的杆棒,两头包裹着铁衣,虽说不像普通刀剑那样锋利,但却让人极难近身。
适时,陆衍已划伤一蒙面人的腹部和大腿,一脚猛踹他的胸口,电光火石之间,他背部转身,瞳孔里闪过刀刃的寒影。
就在他举手抬剑的一霎那,一根杆棒挡住了砍刀,旋转借力将刀背压下,并且仗着杆棒的长度,朝着那黑衣人的腰侧狠狠一击。
在第二个蒙面人痛呼倒地的瞬间,苏玥迅速收回杆棒,握着棒尾的一侧,向第三人心口捅过去。
陆衍飞快地在第二人的脖子上划了一剑。
那人脖子的伤口外翻,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溅在陆衍的下颌上。
另两个蒙面人皆受伤了,互相使了一个眼色,手指伸到面罩下吹了个口哨。
哨声刚响,马蹄声也由远及近的踏踏而来,两匹矫健的黑马从岔道的另一侧跑来。
陆衍反手一剑,剑刃在黑衣人的眼前闪过,那黑衣人晃得愣神,后退躲避。
但陆衍目的只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手腕一转,锋利的刃口又割开了一个喉咙。
片刻间,死了第二个黑衣人。
远处拉着弩箭的那人的手也颤抖着,怎么也瞄不准。陆衍单手握住一支射过来的弩箭,内力一掷,射穿了弩手的喉咙。
第三个黑衣人早已吓傻了,腿软的像个面团,扑通跪在地上求饶。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剑首挑起那跪着人的下巴,剑锋直指他的喉咙。
“奉谁的命。”
陆衍的声音低沉带哑,听着有点虚弱。但肃杀的威慑力不容小觑。
“我们只是江州山里的响马,并不知道当家的为什么派我们来杀了你。”黑衣人道。
陆衍拧眉思忖着他话的真假,黑衣人又道:“我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如有假话,天打雷劈,求您饶了我,我家里还有妻儿……”
只是他话未讲完,脖间裂开一道缝,血液喷薄而出,他面容惊恐,没了声,斜着倒了下去。
杀完了最后一个,陆衍也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地,染血长剑插在泥里。
黑衣人全部死光后,他们的马也赶到了这里,在原地踢踏着马蹄。
苏玥在一旁看傻了眼,因隔得有些远,并没有听清楚他们讲了些什么。
她向陆衍走了几步,探头去看他的脸。
“你还好么?”她的声音有点哆嗦。
见陆衍侧着的脸,脸色并不比生病的她好看到哪去,苍白无血色,额头上满是虚汗。
陆衍沉声静气,但也淡淡瞥了她一眼,似是觉得她没什么攻击力。
歇息了片刻,他复又站起,仔细查看几具尸体,用剑挑开其中一个蒙面人的面罩,那人半张着眼,表情凝固。
他盯着那死人的脸看了一会,不是很眼熟,不像是京城里的探子。
难道真是山野里的流寇?奉命,到底是奉了谁的命?
不对,他们一行四人,训练有素,招式统一的样子,并不是普通流寇,而且挡住了面部,那必然是认识他。
陆衍蹲下去,在那人身上来回搜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甚至连他使用的刀也没甚特别之处。
苏玥看呆了眼,一手握着杆棒支撑着体力,另一手习惯性的将拇指送进嘴里。
这人莫不是疯了,翻死人的衣服做什么。
陆衍拧着眉,长指在那死人外衣里翻找出一黑色瓷瓶,看样子像是解药了。
找完东西,指尖在死人里衣的白布上摩挲,擦拭掉血迹,又用那人的衣服把剑两边的刃口擦干净。
这才注意到半丈外站立着的少女还没离开,月白色的衣衫沾上了污渍,有泥有血。
半束着头发,一根宽玉簪子箍着,素净的小脸,眼神涣散,像是有点吓傻了。
陆衍瞥了眼地上的死人,从地上站起来,将剑插回后背的剑鞘,左手扶着右手手臂。
“你不怕?”他的嗓音沙哑,但还能听出少年的那种清亮。
这是苏玥第一次看见死人。
她以前只看见过杀猪,是过年前,在城外的刘家村,那个屠夫好像姓王,他面无表情,割开了猪的喉咙,血液喷涌出,浸透了地上的泥。
一头比人块头还大的猪就这么,在哼哼声中没了动静。
那种气味是很刺鼻的,周围村民捂着袖子掩盖,但那一瞬间苏玥像是血液凝固住了一般,忽略了这令人恶心的味道。
“还好,我以前见过死猪。”苏玥镇定道。
真正看到杀人,却觉得和杀猪没什么两样。
陆衍斜着扫苏玥一眼,就又听见她故作沉着地说:“人是你杀的,我为什么要怕。”
这是她第一次加入到刀光剑影的实战中,以往在家里那些小厮根本不会棍法,她只能在山上和一些和尚师傅练,而且还是点到为止。
甚至感染了风寒的身体,一瞬间被某种力量强制唤醒了。
“箭头上应该没毒吧,不然你还能安稳地站在这?”
他右手手肘的上方被贯穿,虽然看着极为恐怖,但血液并没有外流,而一头弩箭的箭头是不常见的四刃。
“你是外地来的。”苏玥挑着一边眉,双臂环抱着,“那些人和你有仇?是专门跟着你来的?”
她一通分析,倒豆子般边说边绕着陆衍,画圈似的走着。
为什么这么说,那是因为这条路她打小到现在走了能有八百多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你废话真多。”陆衍冷冷打断。
什么废话?难道她说错了不成,怎么可能?
安阳城里偶有鸡鸣狗盗之徒,却很难见到这种穷凶极恶,多人不遗余力追杀一人的情况。
况且这人外貌不凡,她就算没见过,也会听人讲起过。
苏玥抿着嘴,审视地看着他。
他很高,看上去年纪不大,和书院里那些念书的学生差不多。
但那读书人可没有他眉眼间的阴骛戾气。
苏玥定住脚步,仔细观察才发现,他的额头满是虚汗,棱角分明的下颚紧绷着,似是在隐忍着什么。
他没受伤的左手扶着树干,高瘦的身躯摇摇欲坠,几乎就要倒下。
她沉吟片刻,脸上的自信嘴角略微僵住。
那箭头多半是有毒的,难不成他也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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