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意思是建议我们现在就出院？”
杨树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嗓音问道，紧皱的眉头和嘴边燎起的火泡都昭示着她最近乱套的生活状态，而显然眼前医生一连串冲击性的解释更是让这个场面变得更加的糟糕。
床上的病人正在熟睡，整个病房安静地似乎能听到点滴流下的声音，默不作声的护士正在给隔壁病床的大叔换药，医生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从病历里抬起头，对着她说道，
“是的，你也看到了，目前我们医院里接收了很多流感的患者，大多都是呼吸系统的问题，应该是因为最近的天气所致，之后这样的病人只会更多。
所以我建议你们回家只是出于对病人健康的考虑，毕竟呆在这样的环境里，并不利于他的康复。
何况据目前的情况来看，他现在的症状已经很轻了，你们完全没必要在医院里面再浪费时间。”
美国医院的开销很大，如果是住院这类的就医，没有保险更是天价，而浪费的时间和钱都是为了她这点不足为道的恐惧。
而白杨的肺炎在这反反复复的一周里其实已经有了逐渐转好的迹象，想来过不了多久就可以痊愈。
只是她一直觉得应该等到这人完全康复了以后再出院，这才一直压着没有提。
毕竟这里是医院，又是国外，如果白杨回去以后又有个什么复发的症状，还是医院里身边有医生护士随时可以呼叫来的好些，总不会沦落到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干着急的地步。
而且临近年关，机票也变得难定许多，杨树原本是预备等到过了年再回去的，此时却是被突然打乱了计划。
但诚然，即使有这方方面面的因素阻拦，医生向他们提供的也是他眼里最好的方案，毕竟医院现在像是个巨大的病原体，总之，还是先离开了为好。
“那麻烦您了，这件事情等病人醒了，我再跟他商量一下吧。”
医生点了点头，而后便转身朝着下一个病床走去，而杨树则是在他身后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出了病房。
医院里的走廊里人来人往，每天都有人在这个巨大的建筑里死去或者活下去，所以无论是什么样消极的情绪都可以被这里的人们所接纳，因而杨树可以放松地任由自己整个人都靠在了走廊的墙壁上。
自从上回和那位师兄谈过话以后，她最近便一直在忙着打官司的事情，自己不在国内，材料的事情只能全权交给助理来盯着。
而因着时差的原因，连着对接的会议都得是大半夜的时候去开，这段时间昼夜颠倒的作息实在是令她有些吃不消，整个人都迅速地瘦了一大圈下去。
而国外这边她还得避着风头，省得那群实验室的人得知了她的消息跑来找她“和解”，所以平日里除了酒店，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了医院里。
最近的流感她也都看在了眼里，也许医生说的是对的，杨树深吸了一口气，不知该如何从这压抑的氛围里脱身。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从她住到医院里以后，就再也没有让许安佳来过，如今看来倒是做了个正确的选择，若是害得别人无缘无故生了病，她这心里怕是要更不安了。
但是能够回国还是会好上一些，只是想来要先等上几天了，杨树用力地眨了眨眼，低头将手机打开，手指停留在航班的界面里不停地翻动，想要找到一班合适的机票，而误触的手指却让她点中了骤然弹出来的电话框，
“杨树，你那边怎么样啊？
我之前给你发消息你一直没回，白哥的电话也打不通，我也不知道该联系谁，你们现在还在美国吗？
我一直联系不上你，我很担心。”
杨树不知以何种语气面对这样的关心，或者说她本来就期待着这样的关心，期待有人帮她分担，有人站在她身后，可是显然，她需要的是对的人去宣泄，而非这样她无法承接的善意。
“不好意思啊，我最近太忙了，你知道的，项目出了点问题，我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你妈妈应该都跟你讲了吧，这次给你们家添麻烦了，其实我一直想跟你道个歉的，但总是找不到机会，”
杨树转了转包上的挂绳，隐形眼镜干的似乎就要脱离眼球，
“等事情处理好我就回去了，到时候再给你赔罪，还有我听说现在国内流感也爆发了，你尽量少在外面走动，剧场能不去就不去了，照顾好自己才是。”
杨树这回做的事情实在是给黄元贠和他家里添了个大麻烦，但是她唯一能弥补的也只是保证在这之中所有人的损失都能够降到最低，而其余的，她就算再愧疚，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回报。
“我知道的，”
被电磁消磨的声音不太真切，但是却是掩饰不了的失落，
“那你也要注意好身体，有事记得找我，这回我一定不会再错过你的消息了。”
其实那些石沉大海的信息最后还是被认真的一一回复了，只是因为没有想到会被主动原谅，因为正好严丝合缝的两段紧挨着的航班时间，便造成了这样的阴差阳错。
但是好在杨树是个从来不会责怪过去的人，当然，相应的，她也从来不会觉得遗憾。
“你们剧场的人现在怎么样啊？这也都快到年末了，还不放大家回家吗？”
哪怕是例行的关心，只要是从杨树嘴里说出来的，都能让对面那个小孩高兴上好一阵，黄元贠的语气瞬间便变得欢快起来，甚至在电话那头猛地端直了自己的坐姿。
“嗯嗯，我已经让周明通知他们都回家去了，反正也没几天就过年了，就当提前放假了。
我这几天也一直都呆在我妈这边，我们家准备今年就在香港过年了，我爸过两天工作结束，也就飞过来了。”
家人这个词总是会不免让杨树感到心生眷恋，她听着听筒那边上扬的语气，不自觉地噤了声，贪恋这片刻的安静和温暖。
“那……”
黄元贠的声音停顿了一瞬，似乎是有什么想说的话无法说出口，支支吾吾了几下，最后又像是鼓起勇气一般，郑重地开了口，
“那你要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吗？我不是逼你，我就是问问，你不要有压力。
主要是我妈，我妈说她很想见你，对的，你们俩不是要商量生意上的事情吗？当面说肯定效率更高一些吧。
还有她跟我说一直很想见你真人来着，这回的事情她一点都没有怪你，你不用担心，她还让我劝你不要太自责来着。
看错人这件事情再正常不过了，我妈还说她年轻时候也干过很多错事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啊。
而且我看着她其实挺喜欢你的，如果下次有机会的话，肯定还是会跟你们公司合作的。
所以你愿意过来吗，聊工作或者别的什么的，我们家今年就我们一家三口，都没什么事，你想说什么都行，哦哦，对了，我爸到时候也是在的，他脾气可比我妈可好多了，杨树，现在国外那边也不见得有多安全，你身边还是有个人的好，要不我去接——”
“知道了小黄，”
杨树打断了黄元贠语无伦次的解释，似乎已经能通过想象得知电话那头把自己说的口干舌燥，满桌子找水的小朋友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副狼狈样子。
那现在是在哪里呢？
妈妈的公司？
自己的公寓？
还是某个不能大声说话有着回音的走廊？
怎么就能这样，这样的拥有那样鲜活的烟火气，这样难以掩饰的真心。
这样平白鼓起的勇气和坦白的关心，是他们这种人的天赋吗？
所以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美好的，在爱里长大的小孩，才会拥有爱的权利，而这也是她一直所期盼遇到的人。
只是可惜，时间不对。
“我会尽量早点赶回去的。”
杨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坦然的关心，即使她有些贪恋这样的安全感，即使她已经忍不住因为这样的对话而露出了满足的微笑，但是在异国他乡的此刻，她也只能这样以搪塞的话结束掉这段“令她窒息”的对话。
人要学会及时止损，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养成的好习惯，得不到的东西就不要妄图染指，最后只会摔得遍体鳞伤，她有一次的教训就够了，不必要次次都搞的自己一身狼狈。
而在被挂断电话的那一头，黄元贠回她的是，我等你，可惜对面的人在那个时候早已将听筒远离自己的耳朵。
“谢谢您，等一会儿您开完药，我就去叫车。”
杨树猛地推开了病房的大门，屋内刚刚从药物的作用下苏醒的白杨被她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坐在床上往后缩了一下，全然是一副睡懵了的样子，而那就更别说原本正准备给隔壁拔针的护士，和正在交代医嘱的主治医生了。
果然，她从来都是这么冲动，杨树反应过来以后，无奈地闭了闭眼，再次在心里痛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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