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菲这个人实在难以交流，大多数白伊说话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遵不遵从也完全随他心意。
这会儿白伊和泽菲还有带路的约翰正在穿过一片树林，林间夹杂的土路走起来也还算顺遂，此时正逢正午，天气燥热，偶而两旁的树丛传来几声鸟鸣。
细密的汗珠布满了白伊额头，让他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显虚弱，力气好像随着树叶上反射的阳光越来越强烈消逝，为了转移注意力白伊一直在试图和泽菲说话，但对方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只有一双眼睛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泽菲，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费力经过一个土坡后，白伊轻喘着问了想问很久的问题，泽菲的脸在太阳的逆光下看不清，只有那双显眼的眸子总是潜藏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本来没指望泽菲答话，对方却真开了口：“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还要回到那地方，你的原身体主人就是从那逃出来的，你就不怕他们在挖一次你的魔核？还是说……”
“那里有什么对你很重要的东西？”
泽菲的语气骤然加重，听上去极不友好，白伊闻言只是摇摇头，他对此已经习惯了：
“没有。”他一口回绝了那人语中的深意，“我说过，我只是一个流浪的幽灵，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你被抢走的是什么，至于为什么……”
白伊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这副样子实在太虚弱，又要费力维持着和你的契约，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可能自己就会先撑不住了。”
他说这话倒是真的，镇子小酒馆风波后，他们原定在树林中休息一晚，早上出发，结果白伊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睡眠之沉连有什么人偷偷过来弄死他都不会发现，当然，有一晚没睡的泽菲在一边，这种事不会发生。
但这并不算什么好眠，反而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泥沼在把他的灵魂往下吸，那种虚沉无力的感觉让白伊很没有安全感。
“这个东西。”白伊举起左手小臂，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那上面的花纹像是几条黢黑的蛇交缠在那里，就连热烈的阳光打上去都有一种所有光线被吸走的感觉。
“它是一种诅咒，只要施加诅咒的人想，它就可以夺去被施咒人身上的所有魔力为自己所用，甚至可以达到控制被施咒人的效果，这也是为什么我在与你结契之前，身上魔力会那么稀少，而想解开这个诅咒，只能杀了诅咒者。”
汗水蜿蜒流进了眼睛里，白伊难受地闭了闭眼，隔断了泽菲的目光：“而且你和我现在生死相连，如果我出了问题，你也会很麻烦，对么？”
他这话等于直接告诉泽菲，你不能捣乱且必须和我联手，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事吗？”泽菲微微仰头，眼神随方位自然而然地斜过来，他本就比白伊现在的身子高了一个头不止，这让他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没错。”白伊点点头，“况且，我也很想知道复活所谓的白魔法师白伊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现在感官有着隐约的相连，虽然像隔了一层柔韧的幕布一样，根本看不清对方的想法与意识，但为了之后能够顺利，还是不要隐瞒过多的好。
在那一刹他没有注意到，提到白伊这个名字时，泽菲的牙咬紧了一下，随后又收回目光，没再说话地望着远方愈来愈宽敞的沙土路，随即再次开口：“那么完成事情后，你还要去哪里？”
这个问题触动了白伊的某个神经，那场日月无光的讨伐战上的画面如洪水般汹涌而来，最后汇集成自己死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
那个人……
他的神情突然冷了下来，像是温和平缓的水面被某种从内而生的寒意陡然冻结。
“去斯特兰王都。”
他话音刚落，泽菲忽地拽了下他小臂，那力道并不大却能让他老老实实停留在原地。
“等等。”
白伊似感奇怪，斜着看了泽菲一眼，但在下一秒，他却也感到了一丝异样。
那是一种润物无声的感觉，像是有细小的水雾形成微小的粒子慢慢渗入了他的皮肤、大脑，搅乱他的意识，一切逐渐变得混沌起来……
——是幻术。
噗通一声，前方约翰肥大的身躯已经摔倒在地，震动激起高处的鸟鸣，白伊只觉眼前的树木和大地全部晃动了起来，不，是他的意识和身体在晃。
他一手搭上了泽菲的肩，一边凝结浑身的魔力于意识中来对抗这种幻术，熟悉的咒法令他心中有了一个非常荒唐的猜测。
不可能……
意识被侵袭的最后一刻，他看到泽菲仍然是站着的，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前方，那面容上的紧绷和眼中可怖的神色似乎是见到了什么极为不可置信的东西，随即白伊一阵天旋地转，黑暗在眼前合上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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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好吗？”
头部一阵钝痛，好似被重锤敲击一般，白伊缓缓睁开眼睛，入目是华丽典雅的白水晶吊灯，与固定在周边的烛灯交相辉映如繁星点点，白伊却只觉得刺眼，他扶了扶额头想要起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却先一步压住了他的肩膀。
那手上传来的温度很熟悉，莫名让白伊安心了下来，神智回笼，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松软的床上，转动眼睛，闯入视线的正是亚伦那关切柔情的绿眼睛。
“别动，你受伤还没恢复，昏迷了整整五天，我和瑞兰一直在照顾你。”亚伦替白伊掖了掖被角，在床尾门口处，身着灰色魔法短袍的褐发少年正拘谨地看着这个方向，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白伊感到后脑的钝痛化为了针尖刺痛，他努力回想着自己发生了什么，亚伦看他头疼的样子笑了笑：“这次进犯结界的魔族已经全被击退了，可惜没能全部剿灭。
对了，八天前，位于西山的结界突然遭到魔族攻击，来势凶猛，把守在那里的士兵根本应付不来，只能慌忙上报了王宫，由白伊和亚伦带头出征，而白伊战斗中为保护自己的学徒硬生生抗下了魔族领主的致命一击受伤昏厥，但魔族也被全部击退，人域的和平才算是又一次保持了下来。
但他总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事在。
“这群魔族越来越猖狂了，几个月前还只是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偷偷试图打破结界，现在直接大肆进攻。”亚伦的面色也严肃了下来，峰眉下压，这令他一向温朗舒和的眉目有了些许压迫感，“今年魔族攻入的次数比往常多了五倍还不止，这样下去，恐怕原定的讨伐魔王计划，要提前了。”
他说的这些白伊自然也知道，后者轻叹了口气：“这是必然的趋势，我从五年前就感知到了魔力元素的动荡，以魔族为代表的暗魔法元素极速膨胀，不过五十年，世界上光暗元素的平衡就会被打破，魔族势力也已经从500年前的那场大战后逐渐恢复了，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在预言之时到来之前，将魔王拉德维尔封印，再次大幅削弱魔族的力量。”
提到“预言之日”时，亚伦的脸色有不易察觉的一僵，白伊侧过头，目光透过这间大而空旷的白色房间，看向了床外正由上弦月走向满月的银月，那光芒半透过阴云散射在四周，隐隐给夜空笼上了一层不详的气息。
“结束纷争的神之子，带来永恒和平的那天，真的会到来吗……”白伊的尾音逐渐消失在空气中，像是某种低声的叹息，亚伦细细地看着白伊的脸，那脸色因伤与疲劳几乎白到透明，但就算这样，也掩盖不住样貌与气质带来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他的心蓦然跳漏了一拍，喉结因干渴上下滑动了一下，似乎是为了掩盖这转瞬的慌乱，亚伦将脸别向别处，低声开口：“你觉得神之子会在哪，或者说……会是谁？”
说完这话他的神色立马恢复到一往如常，白伊摇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你，也或许是我，再或者是哪个还没被发现的人，其实从前我还想过可能是……算了。”
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痛苦的回忆，白伊垂下眼，终止了话题，旋即，他注意到站在门口守着的少年似乎很不自在，无意识抓着自己的衣角，垂眸看着地面，好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又说不出来。
想到了战场上的一幕，白伊在亚伦的搀扶在坐起来，上半身靠在弧度流畅的白雕床头，向少年笑着招了招手：“瑞兰，过来。”
少年似乎是做了心理准备走来了，但他的目光并没有一直停留在招呼他的白伊身上，而是不自然地瞟向一旁同样在看着他的亚伦。
“老师，对不起。”少年在床边向白伊鞠了一躬，语气听着极为低落，“我害您受伤了。”
“没有关系，抬起脸。”白伊的声音始终因为身体的虚弱而轻得跟羽毛似的，但又能从中透出不可撼动的重量，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瑞兰听话地抬起头，白伊眼中含笑地打量着这个少年，经常有人说，少年长得和他有几分相似，而他则在意，如果少年的魔力造诣也能同他相像，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和你们说过，魔法的本质是智慧凝结的产物，施法时一定要集中所有注意力，瑞兰，你一向沉稳，怎么会在那么重要的战场上分神？”
白伊在这时候给人的感觉始终像一个温和包容的长辈，即使是他自己也只有二十来岁，瑞兰终于打消了紧张，缓缓开口：“对不起，我只是看到了亚伦大人将要被魔物偷袭，怕亚伦大人出事，一下子分了神，没想到后面的魔物来的那么快。”
“哦？这样么？”白伊总感觉瑞兰今天格外的紧张，少年并不是第一次随他们征战，白伊甚至还在战场上亲自教他适用于此刻的魔法术式，但今天少年整个人蔫的像干枯的水仙花，让白伊不禁疑惑，他总觉得少年似乎有更在意的事。
一旁坐在床边的亚伦拍了拍少年的肩，神情有些许严肃：“我那时看到你想要提醒我了，但你要明白，我和白伊，相比起你们战斗经验都是非常成熟的，我们在战场上会有自己的法子，不会轻易有事，但如果是你们出了事，心痛的可不止是你一个人。”
他这话就像是在暗示什么，少年垂眸瞄了眼白伊本该是伤口处的腹部，深深低下了头：“对不起，白伊老师，亚伦大人，我以后一定会尽心战斗，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白伊抬起略显纤细的手臂，白玉似的手抚上了少年的脸：“瑞兰，你天赋一向不错，但你要知道，上了战场，再厉害的人，生死也就是在一线之间。”
“当踏上去的那一刻，就已经将自己全然交付给脚下的土地了，只有自己才能真正的为自己负责，我能保护得了你一次，但无法保证次次都能保护到你，你必须变得更加坚定，这样才能不辜负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
他轻柔的语气此刻却是好像千斤重，少年用力地点了点头，似乎有所感悟，白伊看着他的样子笑了笑，但那笑中，却隐着一丝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自嘲。
——白伊啊，难道你自己就能做到了吗？
他看着现在在他身边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学徒，一个是他生命中重要的挚友……也许不只是挚友，但只要他一息尚存，他不会再让任何人离开。
他会保护好所有人。
那时的白伊还很天真，天真的认为自己可以尽全力去保护一切，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独独保护不了自己。
哗啦——
一切景色都如同镜子碎裂般随声音破碎，飞散，极速后退，直到在白伊的意识中只留下几个小小的光点。
物品破碎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混沌中，白伊听见了模糊的叫骂声和小孩子的哭声，他缓缓睁开眼，白色顶棚和水晶吊灯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漏着水的茅草顶，像是被老鼠啃食了好几个洞的破布床帘，他艰难地转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所在何地，什么人就扑到了他怀中，同时，耳边传来小孩子的凄惨哭声：
“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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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月光他被暗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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