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门后，眼前的山变成了一座土房子，屋子里干燥得要起火，混合着火药味，格外呛人。
叶夕沿着地板从床底爬了出来。
引入眼帘的是一整间用白灰刷好的墙，墙上挂着许许多多的鞭炮。她在周围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顾辞的影子。
顾辞人呢？
此时门口响起一阵阵的鞭炮声，叶夕转头望向窗外。
有一道模糊的影子映在窗布上，谁在那儿？叶夕后背发凉，她在屋子里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条铁棒。
她拿起铁棒，壮着胆子慢慢的向人影处挪。
“姥姥，我能跟你走吗？”稚嫩的童声在寂静的房子外乍然响起，吓了她一大跳。
“姥姥，我今晚能去你那睡吗？”叶夕透过窗纸，看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抱住电车的车筐，吵着要到姥姥家住一晚。
叶夕看见他的父母正蹲着身子，努力扯着小男孩的手，好声好气的哄道：“爸妈等下还要做爆竹，顾辞不要闹好不好？”
叶夕猛地把身子往窗外探，试图将小男孩看得更清楚一点。
顾辞？所以，他们进的这道门，通往的是顾辞的童年时期，顾辞就变成了眼前的这个小男孩？
“顾辞，今天怎么变得这么不乖？”妈妈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顾辞的反常。
“好啦，顾辞如果下车的话，爸爸就买大鸡腿给你吃好不好？”顾爸爸柔声哄道。
顾辞摇了摇头，“我不要，我要去跟姥姥睡。”说完更加死命的抱紧车筐，力气大的吓人。
“顾辞这么坚持的话，今晚就让他去睡一个晚上吧。”顾爸爸终于妥协。
顾辞一听到这话，立马爬上电车的后座，跟着姥姥一同摇摇晃晃的消失在夜色里。
叶夕急忙退回房间，鼓起勇气往后门的窗户一跳，身体掉落在湿软的泥土地里，她也顾不得全身酸痛，拼命地朝他们跑去。
跑了没多久，就听到后面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响，因为冲击力过大，叶夕跌倒在地，回头一看，顾辞的家火光冲天。
不好。他家爆炸了。
叶夕的膝盖疼得要命，她死命地爬起来，还没站稳，就看到姥姥骑着电动车往回赶。
后座的顾辞此刻显得格外的安静。
姥姥看起来很慌乱，她拼命踩着电瓶车，完全没有发现叶夕这个人。
叶夕只能跟在他们的后面，慢慢的踱回那间屋子。
巨大的爆炸声引来了左邻右舍，所有人都跑出来救火，有的拼命地往屋子里泼水，场面一度很混乱。
叶夕没有靠近屋子，她看到顾辞安安静静跟在姥姥身后，也不吵也不闹了，这样的重大事故，远超出四岁小孩子能够想象的范围。
他被吓得呆呆的。
顾辞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只知道，他不过是想去姥姥家住一个晚上，回来却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坏了。
他那一向柔和的父亲成了一具焦炭，被人抬了出来。母亲重度烧伤、鲜血淋淋的呻、吟着，他想上前去，姨妈的手却在这时捂住了他小小的眼睛，颤抖着对他说：“顾辞，别看。”
他还是看到了，那个被救护车载走的妈妈，他拼命地跟着救护车跑，可是怎么也赶不上，姨妈一把将他捞住，“顾辞，要乖。”
他停了下来，没有去追赶那辆车，而是回过头，望向刚刚还完好无损的土房子，经过邻居的抢救，现在只剩下一半。
破烂的屋子里是烧掉的家具和房梁上的灰，地上剩下了烧掉一半的蓝色书包。
顾辞茫然地看着远处，眼眸陡然落下了一滴泪。
他的家，支离破碎了。
隔天一大早，被送去医院抢救的母亲又被送回来了。她躺在床上打吊针，全身血淋淋、支离破碎的躺在那里。
她放弃抢救了。
四岁的顾辞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他带着自己最喜欢的饮料上前去对妈妈说：“妈妈喝，顾辞乖。”
顾母坐在床上说话的时候，顾辞都看不见她的眼睛在哪，妈妈的眼睛不见了，她对顾辞说：“顾辞，你要好好学习，照顾好姥姥姥爷，等妈妈好了，给你买大鸡腿吃。”
她还记得，他最喜欢的大鸡腿。
顾辞转过头呜咽，又想到母亲根本看不见，他又回头默默的流泪。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母亲。
按照规矩，生人还未过世之时，亲人是不能哭的。
在顾母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顾辞努力的把眼泪逼回去，木然的望着周遭的一切。
他捡起旁边的书包，那剩下一半的诗集，上面写着“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场景一下变得模糊，家变成了灵堂，做法事的人在灵牌前哼哼啊啊念着经。
底下的人并不见得都在悲伤，还有在嚼舌根的。
“哎，扫把星啊。克父克母，谁收养他谁倒霉。”
“要我说，当初阿城夫妇就不应该收养他，落得这样的下场。”几个大妈完全不顾及他在不在场，就在灵堂上嚼起舌根。
另一位大妈也随口附和道，“是啊，谁粘上他，谁倒霉。”
所有的人，都示他为不祥之物。
叶夕看到他跪在灵堂之前，一声不吭。
屋檐下，几个调皮的小孩子在嬉戏打闹，不一会儿，只听一声巨响，三十个碗碎了一地。
他们瞬间做鸟散。
做白事的商人匆匆赶到，还没问清楚，鞭子就往顾辞身上招呼。“丧门星，当初你爸妈就不应该领养你。”
顾辞双手抱着头，像一具支离破碎的娃娃。
旁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怕粘上晦气。
“够了，你再这样打下去，他会死的。”叶夕冲上前将顾辞护在身后，她双手叉腰，怒气冲冲道：“这碗不是他打碎的，别什么都赖在他的头上。”
大人们这才看到顾辞旁边的小女孩。“你是谁啊，管老子打不打人，惹急了我连你一块打。”
“你就是不对，拿小孩子撒气算什么大人。”她吹鼻子瞪眼，一副要为顾辞出头的样子。
顾辞拦住她，“小姐姐，别为我说话，他要打就打吧。”
叶夕气得眼都红了，“你就让他们这么欺负你？”
顾辞看着手上一道道鲜红的伤，眼睛却灼灼的顶着商人：“你想打我，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你想而已。”
商人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臭小子，叫你顶撞。”
趁着商人的鞭子要再次往下落的时候，叶夕急急地拽着顾辞的身子往前跑，还好现在的顾辞是个小孩，一下子就被她提了起来。
她拽着他不断地往前跑，外面的雷声滚滚，跑了几公里路后，他们两个靠在树干上不断地喘着气。
太久没运动了，身体素质显然不行。
顾辞闷声闷气地问：“大姐姐，你要带我去哪呀。”
是啊，她能带他去哪？
她自己都不知道去哪好。
但有一点肯定的是，他们不能回去了。再回去又得被打。
“你看到没，他们是坏人。”她举着顾辞的手给他看。
顾辞点点头说：“知道了。大姐姐，可是我能去哪呢。”
他不是没想过逃，可是以他四岁的样子怎么逃呢？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吵着要去姥姥家，他们一家三口整整齐齐的多好。他想爸爸妈妈了。
他还能去求谁收留呢？良久，他想到了他的姨妈。
叶夕背着他爬了几步，雨水打在他们的脸上，看起来狼狈极了。
叶夕的膝盖有伤，走得不快，虽然离姨妈家不远，可是脚程并不快，等到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居然从白天走到了黑夜。
等他们敲完门，屋子里走出来一个苗条的女人，还没等他们开口，屋子里就传来花瓶砸碎的声音，里头姨父的声音显得格外冷漠：“静，你要是敢把扫把星领进门来，我就跟你离婚。”
静姨妈身子瘫倒在地上，眼眶里蓄满泪水。
叶夕这时才看到了她的眼睛，乌青了一大片，刚刚那个男人家暴过她。
叶夕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两步，就看到静姨妈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放在顾辞的手上，“好孩子，姨妈护不住你。”
顾辞跪在地上，深深地向她磕了三个响头。
叶夕蹲了下来，让顾辞爬上她的背。
月亮没有影子，只听到一阵雷声。
凌晨三点，他们终于踱到了姥姥家，顾辞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哭，“姥姥。”
姥姥为了抢救顾妈妈把房子都卖掉了，可惜伤情太严重了，他们也支撑不起高昂的医药费，不到一天医生就宣布回天乏术了。
眼下姥姥姥爷都只能住在舅舅家，舅舅断然不肯再收留顾辞了。只听见姥姥流着眼泪说，“孩子，对不起。”
对不起。
顾辞想哭，但哭不出来。叶夕皱着眉头说：“他们都不要你了。”
他的神情有些淡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叶夕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顾辞突然抬头望着她，如望神祇。
叶夕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赶紧找话来转移注意力，“我是个大人了。我们就到城里去找工作，天大地大，肯定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小小的顾辞自然什么都听她的。
“你信我。”她背着顾辞慢慢得走在湿泥地里，不知走了多久，他们走到了寂静无人的山间，雨水不断地往下流，到处雾蒙蒙的。
“顾辞。”她轻唤了一声。
顾辞茫然地清醒过来。
“你看，那是什么。”
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道门。
叶夕背着顾辞兴奋地向前跑去，“顾辞，我们有救了。”
“你看到了吗？那还有一只黑猫。”
“真的。”他被叶夕的开朗感染到。
“它好像在等你，大姐姐。”
是啊，叶夕来到们前，手握住把手一转，背着顾辞，抱着小黑猫跨进门去。
整个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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