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已奄奄一息，是否要救他？”
“杀。”
“是。”
“慢着。”“去将他的头砍下来。”
阴冷的声音随着身后的黑袍者隐入黑暗消失，暗金色的大殿在一片漆黑之中熠熠生彩，上古奇兽的纹路似若绽放的花儿蔓延至目下能及之处，宝座之上的轮廓随之慢慢显现出来。
这是个肤色如同死尸般惨白的男子，墨黑长发如瀑垂至座旁，左耳旁的一束头发被红蓝相间的布绳绑着，露出耳后那只半月形的骨制耳环，而赤脚的脚踝上有一道像是血痕的花纹，一路像百足之虫般爬上小腿，远看似被荆棘缠绕。
他闭目沉默着，仿佛要在这人骨堆砌的宝座上等待长远而来的黎明。
对于自己刚刚下达的命令，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只是，短暂的时间之后，又有人来了。
“那人跑了。”或许是怕座上之人怪罪，那人又补充道：“浮生狱困不住他，那几十根玄铁粗链都被他挣脱断了，想来必不是等闲之辈。”
长发男子并未有什么动容之色，像是对待那千百个囚徒、上万具尸骨一般习以为常，但他似乎对这长久以来的岁月感到了些许疲乏与厌倦，他缓缓睁开眼，双眸中暗藏着郁郁的流光色彩，目光越过使者的身体，看向殿外那漂浮在半空的悬云，以及惹人心烦的闪星。
他决定起身。
“你……”那人看着他正在融化坍塌的面容，眼中露出了些许的恐慌和悲伤。
“不碍事。”
长风伴着月色吹向远处，在几里之外的夜林之中，一个少年疯狂奔跑着，哪怕他身上因为久缚镣铐而带出的鲜血浸染了蓝衣，他也无所畏惧在这如同孤魂野鬼的聚集之地发出声响来。
毕竟，比起他方才逃出的地方，这里可谓是仙境一般了。
浓雾包裹的深林就像是四面八方长着鬼脸，你不知道该往哪张巨口里跑才能脱离鬼门关，头顶星辰难辨方位，脚下冰冷钻心刺骨，更遑论他早已头晕目眩，倒地就可能再也不起的虚弱身体已成为魂魄的新桎梏。
“嗷呜——”
“臭东西，就凭你还敢追小爷我？”
他虽这么说，却也只是对着空气耍狠。这里，是一刻都不能再多待了，身后那只黑狼血眸银牙，一看便能将人吞干抹净，万一真被追上可不是闹着玩的，最重要的是……
他不想回到那个充满尸气、涂满污血的囚牢。
喘息之间，他的眼前出现了前不久的画面。
牢狱般的铁栏围困着阴冷的牢房，墙上凿出四方小窗，勉强可看见外面巨大的圆月和稀疏的星星，而牢房的对面，也是一间相同的牢房，但里面坐了好几个披头散发的人。
看似就在极近之处，可两方位于对立的两座悬崖之上，中间还隔着三丈远，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除了对面，在上方还有下方皆是一模一样的牢房，下不见底，上入云端。
他看着对面那几个被长发遮脸的人，一动不动或站或坐于那里，感到有些诡异。
片刻之后，他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于是走过去，谦逊问道：“在下是东地修道门派弟子，诸位可知此地是什么地方？”
见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好似将自己当作不存在似的，他便有些焦急，又问：“难道各位都不想出去？……”
话音刚落，那些囚徒一个个忽然扭头看了过来，一双双阴森的眼睛藏在发丝之后，犹如钉子一样刺向他。
“……”
他这才看清，这些人有的是瞎子，坐着不动的是因为失了双腿，还有一个缺少左臂，都已非常人模样。而他们的身上总有一个黑色的烙印，像是一朵诡异的莲花。
荀炎雪在身上找了半天，除了血迹并无其他，他稍稍心安了一些，后退几步，靠在墙上，顺势滑坐下来，抱膝垂额，思考着之前所发生的事。
在三天之前，他还在同门与师尊的祝福下过完寿辰，师兄们各人都送了他一件宝物，而在无意间，他又得知在大漠之处出现了一件稀世珍宝。
即使远在东地，各大修道门派在夜中也能看见西北天际那道四散金光，直到自己因好奇而前来的昨日前，那里都有奇观现世，可临到眼前却变得一片荒芜，满目仍是漫天黄沙，凄凉戈壁。
正当所有人都失望而归时，他却仍不肯就此离去，想着欣赏完西北异域之景再回去也不迟，如此，即在圆月登天之际偶然窥得泉中出现的影子。
本以为会是奇珍异宝，凑近看，却是一个男子。
那人身处蒙黄月光之下的清明泉水中，一头长发如黑藻散落其间，但荀炎雪还没看清太多，人就已经晕了过去……
“这些该死的东西，方才竟还咬了我一口。”一个人声渐渐离近，让靠着墙的荀炎雪紧绷起神经。
“谁让你去动他？”另一人似冷冷嘲笑着。
“本就是腐血烂骨，又何必自命不凡？”
“你已将其碎尸万段，气也该消了。”
脚步声临近，两个黑袍者于悬崖对面的囚狱牢房前出现，背对着荀炎雪，向那几个身有残缺之人冷言道：“出来吧。”
那几人在一瞬间都有了异样神色，或恐惧或绝望，但都像认命一般走了出来，排成一队向外走去。
两个黑袍者紧随其后，正要离去，其中一人却似乎感受到什么，停了下来，缓缓转身。
黑色绣银纹的袍子将其紧紧裹住，密不透风，而兜帽也将他的半张脸遮住。
荀炎雪看着他嘴角的一抹笑，不知是何意思。
但他知道问这人也不过是徒费口舌，为保自己不因言行与他人不一而引起太多注意，于是默不作声，只待天亮再做打算。
可事情却并不像他所想的那般轻松，一个时辰后，那些人又被带了回来，但可怕的是，他们身上又缺了一些东西，并流着鲜血，而他们除了有痛苦的神色，竟未发出半点哀嚎之声。
这让荀炎雪感到了一丝恐惧，原来他们并不是天残之人，而是……
他不敢想象，这里有着不下千百的牢房，或许有上万囚徒，这些人是何来历，又都经历了什么？
而自己……又将会如何？
“吭哧吭哧……”安静之间，对面牢房深处发出了奇怪的声响，他本不想追究，可声音却是令人隐隐不安，他还是站起身来，慢慢向前走去。
随着视线转移，他逐渐看清场面。
那个刚失去眼睛也没有手臂的囚徒正在被另一个人以血盆大口啃食着肩膀，而其他几人居然无动于衷。
啊……
他向后退了几步，差点倒在地上。
“孽畜。”
少年的回忆被忽然传来冰冷的声音打断，顷刻间凝固血液，四肢僵硬。
方才那一瞬间，他竟未觉自己已被那头追了自己许久的恶狼扑倒在地，那顺着长舌流下的黏腻口水已经沾湿了他的脸，再晚一刻恐怕便会尸骨无存。
那一声难道是救自己的命？
但他打从心底觉得那声音的主人更为可怕，不敢侧头，只斜过眼去。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样的情景……苍月在上，幽影重重，那个苍白肤色的男子竟倒悬在树枝下，长发垂落有如鬼魅，更叫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竟是……没有脸……
却还似盯着自己。
恶狼松开了他，似乎给了他一个活命的机会，他站起身来，却不敢随意动弹。
“怎么不跑了？”
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哪怕运气再好让自己跑了出来，但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了。虽然知道这家伙必会是妖魔之类的，却未预料到这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样子。
“我都说了，那天……我并不是有意的，我根本不知道会有人在那洗澡，况且我什么也没看到！为什么不能放了我？”少年嘴唇微抖，似是为自己的谎言而心虚。
那人沉默着，似乎并不想回应什么。
“我是奉元天宗的弟子，来这里不过是听说有宝物现世，实在无意闯入阁下的……府邸。若有得罪之处，荀炎雪改日必登门赔罪……”他寻思说出自家门派或许能震一震远在西域大漠的蛇鬼牛神，但他快要说不下去了，因为那个人已经瞬间消失在视线当中，而身后有一股寒意直逼脖颈。
再看地上枯叶堆积之处，两个影子已是贴在了一起。
“多大了。”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碍于压迫，而后才讪讪道，“三日前正满十八……”
“可惜了。”
“可惜什……”还没问完，荀炎雪便张大了双眼，看着一只手从自己左胸口处穿过，一时间血肉飞溅，这一刹那，脑间一片空白。
鲜血如注，很快将脚下填出了一条细长河流。
而在自己的身前，那只煞白的手中，还捏着一颗跳动的……心。
可……可恶！
竟然……
呼吸戛然而止，躯壳也如同纸糊一般的虚浮，随着抽出的手而向后倒去，倒在那个冷若寒潭的怀中。
寂静。
一片死般的寂静。
仿佛盘古未生，混沌一片的死寂。
胸腔内已无心跳，四肢也如冰窖冻结，但脸上却传来颇有亮度的温暖。
是，日光……？
荀炎雪缓慢睁开眼，柔淡而刺眼的金光洒满整个空间，他在天地之间，山峰之巅，像一具祭祀的动物，被捆绑在石坛之上。
他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这里难道是往生净土，极乐之地？
“喂——有没有人？！”
没有，没有任何回答。
没有神仙，没有鸟兽。
该死，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他到底遇到了什么鬼东西？！
“可恶……”他看到下方的地界竟然一片片脱落，坠向下方的山谷或是深渊，很快就不会再有立身之地，“谁，谁来救救我……”
我他娘的还没活够啊！
他挣扎着，声音传遍整个如画却诡异的山间，待到一片回响湮灭于四方天地，那冷漠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哦？不愿意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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