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麟生昏迷不醒的第三天，伏下已有动作。
原来，从这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这实在是让她觉得背脊生寒，曾经的相逢，她天真的以为是因为自己撞伤他的缘故，才让他在病榻上一连躺了数十日，而这数十日，藏于黑暗中的百鬼夜行。
晶璨的珠帘撞响。
里面，单玉儿正襟危坐问道，“恕我愚钝，不知道长史大人说的祸患是什么呢？”
太闻尉笑了笑说，“毗邻大夏，许是大水，许是大旱，天祸降临总是让人难以预料不是吗。”
单玉儿抬头问道，“是天灾还是**？”
太闻尉饶有兴趣的望着她，“单姑娘相信人定胜天吗？”
单玉儿顿了一下，有须臾的思忖，最后点头，“我信。”
“嗯。”
太闻尉应了一声，伸手轻抚过茶盏的杯缘，神色悠然，语调很是不经心的轻慢的说道，“如此，**也未尝不是另一种的天灾。”
单玉儿怔住了。
太闻尉半斜着身坐着，整个人有着说不出来的放松和慵懒，语气更是轻慢的显露着他的漫不经心，像是闲话家常，又像是谈论着天气吃用，“我知道姑娘此来找我是想要做什么。”
单玉儿不知为何的心里一跳，“大人应当是第一次见我。”
但现在想来。
眼前的男人表现在太平静了。
无论是对于她的年龄，她的身份，以这样的小姑娘来掌持整个李家的大事，他的眼里全然都不曾有过一丝的讶异。是了，包括前世的时候，在知道她以女官上任，太闻尉的神色都是平常的。
好像一切了然于心，在那一双半藏着笑的眼眸里，狡黠的像一只狐狸。
太闻尉笑了笑说，“与人相见，第一面就足够了。”
单玉儿说，“路途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是一面又何以足够。”
太闻尉微低敛了一下眸子，随后收回了握着茶盏的手，半笼着一双手抬头望向了她，道，“姑娘初来梨园，目标精准，手段果敢，想必是知道一些事情，更想要有一番作为的。你以李麟生之妻自居，讨的是那旁僻的李生，谈的是以你这个年龄不可能唱读经熟的戏文。你要的是敲山震虎，在李麟生昏迷期间站出来，巧以树上剪花来迷惑他人，要的是他们应对突如其来闯入一个人，一个充满未知与迷团的人，让他们充满疑惑因为拿捏不住的不敢轻举妄动。”
“……”
单玉儿危坐着抓了抓笼入手中的衣袖。
太闻尉神色悠然，语调轻缓的好似徐徐的春风，“你很勇敢，也很聪明，但是同样也非常的天真。”
单玉儿抬起头望向了他。
太闻尉微低下头，眼里的笑意并没有减少半分，这让他看不出来有一丝的攻击性，相反自始至终都是温和的，让人好似如沐春风一般，只是在过后半晌，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太闻尉道，“敲山震虎，敲的是山，震的是虎，但姑娘此举的目地却并不在虎，而是山中那些并不值得一提的蝼蚁走禽之辈，姑娘想要的是告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嗯，这些个蝼蚁之辈却是会有被姑娘敲山之举所骇到。但是——”
说到这里，太闻尉一只手拿起了桌案上的茶盏，视线却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
眼前的男人依旧是和煦的。
半藏着笑。
那是完全不曾显露过一丝的危险，但却能让人有一种后脊发寒的感觉。
那只拿着茶盏的手半悬在了空中，在她的眼前。
太闻尉似笑非笑道，“惊醒了山中的虎，可是无异于将自己做为了食物送到了他人的面前。”
说罢。
半悬在空中的手陡然松开。
“咣——”的一声，那一方茶盏应声摔碎在地上。碎声下，只听着劲风声传来，是几个带刀的侍卫赫然闯了进来，将厢中瞬间围了满。
那些的刀，每一把都正对向了她，或是她的眉心，或是她的头颅，每一把都泛着森寒的光，直冷到了骨髓。
“我来，原是以为能和长史大人好好相谈一二。”单玉儿敛目，似有惋惜的轻叹。
“我想我和姑娘或许确实有很多事可以谈一谈，但不是这里。”太闻尉笑了笑。
“我是一个不知礼数的粗野丫头，实在不敢过府叨扰大人的清休。”
单玉儿摇了摇头。
惋惜的神色还没有消去。
她又叹了一声说，“我以为长史大人是一个沉稳的人，不会这般粗使莽撞的行事。”
“锵——”话落，后脚是随同闯入进来的宋影青，只看着他一柄利剑尽绞没入，只是须臾间就卷落了一排的刀器，横剑拦在了她的面前。
单玉儿站了起来，道，“看来在大人的眼中，我此来是任人宰割自掘坟墓的。”
太闻尉的视线移向了她眼前的影卫，“这就是你的底气？”
单玉儿笑了，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低着头有些惋惜的说，“既然大人今日不想与我坐谈一二，那我只得改日相约，介时，我亲上府门还望大人不要嫌弃玉儿礼数不周。”
太闻尉望着她半晌，突然笑了起来，“姑娘以为今日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外面是铜锣鼓声阵阵涛天。
好似到了间幕。
台上的伶人正在谢幕，台下是一片流席的看客，更有不少看得尽兴的人将头彩扎入了对方的头上，做为园中的名伶首席，南絮低头相谢，视线却望向了那一方雅厢的方向。
那是整个园中视野最好的一处雅厢，从那里望来可以将整个梨园尽收眼底。
“砰！”
倏地一声清响。
只看着在间幕之间有一枚不大的烟花飞射了出来，须臾之间无比醒目的绽开在整个园中，吸引了整座梨园里所有人的目光，引得人回头往那个方向望了过去。
“大——人呐！”只听着一声唱喏起声。
小小的姑娘扑腾一下跪落在了雅厢的外台上，就这样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眼中，“小女子本是那东城林氏，那薛家儿郎毒计害得小女子家破人亡，大人清公廉正，爱民如子，还望大人为小女子主持——公道呐——”
少女的唱声带着些许的甜糯，但却腔调柔啭，每一个音起落在了一个特别舒服的地方。
有些奇特。
清脆。
让人有一种耳新之感。
主台的戏正在那间幕，原本是伶人谢歇的时候，那边的动静无可谓不吸人瞩目，好似另外一场特别的即兴演绎，新颖的，不曾见闻的桥段，因为不知道往后会有何发展而无比的吸引人的目光。
在梨园中确实有间戏，就在间幕的时候，是由伶人与坐席的贵客来互动，往往多是往大户人家登台的时候，借以间戏来唱一些歌颂贵主人的贺词，以此来讨要彩头。
“……”
太闻尉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坐姿，只是表情少有的收凝了起来。
“大人且听我陈词——”
因为上面的动静太大，见着又是间戏，正台上的板手以为是有人在唱贺戏，便打响了贺板。贺板声一起，跟着是小鼓轻打，京胡声拉奏。
单玉儿跪坐在了那儿，手指拈唱，“想当年腊日冬雪，吾怜他饥寒受冻，善心相救免得那薛生作冻死骨，如今他东风乘势，要将吾霸占。吾敲作堂前鼓，一鼓，敲响了县太爷清梦，一鼓，敲响了富贵人铜板声。含得冤屈无处申，听闻大人两袖清风好廉正，大公无私爱子民，相信大人明察秋毫，能不负小女子所望，全小女子昭昭天日之愿——”
走步，指起。
眼神。
眼前的女子样貌生得娇小，但看上去格外的灵动，这样的一番唱词和着京胡声声虽然有些奇特却又全然不显突兀的出现在整个梨园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
看着她起身，看着她行礼。
看着她恭谦俏娇，笑容讨喜的拜在他的面前，“博古精世文曲星，德高望重百师长，长史大人在上实为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小小一曲贺唱，玉儿献丑了。”
眼前的小姑娘就这样恭恭敬敬的拜礼在了他的面前。
眼里笑得明媚如许。
“……”
太闻尉望着眼前的小姑娘，微眯起了眸。
静默。
雅厢内是一片侍卫面面相觑。
宋影青依旧警戒的站在一旁。
就在这一须臾间的静默之后，太闻尉却是大笑了起来，一声又一声，声声回响在了整个梨园里，笑声直震动在了胸腔中，好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又好似是遇见了什么高兴的事。
单玉儿含笑维持着讨礼的姿势，就像一个新年讨要红包的喜娃一般。
“唱得好，赏！”太闻尉抬手。
随侍的小厮走进。
单玉儿更是大方的收下了对方递过来的赏钱，半点也不带犹豫含糊的含着笑道谢，就像新年里每一个收到长辈的小孩子一般。
“玉儿谢过长史大人，恭祝大人官通亨通，享青松之长。”
“哈哈哈哈！”
底下是雷鸣般的掌声，和着戏台班子的京胡板子锣鼓声一起，可是真真的好不热闹，有人在叫好，有人也在跟喝着恭祝拍马。这却却是一出热闹精彩极了的间戏。
眼前的小姑娘收下讨彩的赏钱拜谢。
太闻尉抬起相扶。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台上这样一出官民鱼水的场景，看得是爱民如子，看得是敬谢清官。
伸出的手落在了她的肘下，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将她扶起身来，在这样一个众目睽睽之下。但是没有任何人看到的，是背对着观众席的小姑娘缓缓抬起头来。
她好像是自下往上的看他。
本是仰视。
但却在游上之间，无形的好似反客为主，充满了力量与攻击性。
单玉儿道，“敲山震虎，我此来，震的便就是虎。”
“……”
太闻尉低头正对上了她眼中的锋芒。
单玉儿笑了笑，就这样顺势站起了身再往前走去了几步，将刚才揣得满怀的一大票的赏钱从雅厢的外台上全数的抛了出去。
“大人高德！”
“这是大人赏给大伙儿的！”
她大声的喝。
那一大票的赏钱就这样轻飘飘的飞了出去，像是一羽羽飞蝶一般。
那是钱。
钱票！
真正实实的钱！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大叫了一声，越过了人群挤了过去，一边大声谢过一边抢了一大片的钱票，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没有人能对钱票无动于衷。
尤其那是一张就抵三五天口粮的大票！
“谢谢长史大人！”
“大人高德！”
“大人福泽深厚！！”
“……”
“对了，麟生哥哥有许久没有见到二弟文瀚了，白沙镇的事，有劳大人高抬贵手放他们兄弟早日团圆罢，毕竟老爷子的生辰也近了。”站在雅厢的外台上，单玉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身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太闻尉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像是第一次看向了她。
“单玉儿。”
小姑娘转过身笑了笑，“还有今夜的商船之事，请大人体谅小孩子晚上要早些歇息才能长个子，就不要大晚上再有动作了。”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宋影青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边。
“影青。”
单玉儿微笑着望着站起身来的太闻尉，叫了一声。
宋影青就声下，伸手挽住了她的腰间，就这样带着她往雅厢的高台上跳了下去，只听着帘幕卷起，好像是离人梦，又好像是春闺愁。
太闻尉看着她跃了下去，不由自主的快步到了外台直往下望去，想要找寻她跳去了哪里。
底下是众生相，也是人间烟。
而她本是众生相。
隐入人间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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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人间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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