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暑天是一年中最严酷的日子。刚过用早饭的时辰,湿热的空气将人紧紧围裹,仿佛凝滞般,消耗着烈日下讨生活的人的耐心。
“都给我快点!”一声极不耐烦的女子尖嗓将空气一震。紧接着,一列被绑缚着双手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周围的商贩看着这一排衣着简陋的男子,朝着队尾的肥胖中年女子打招呼:“王婆子,今天又收来新的啦。”
被打招呼的王婆子刚想回话,队列最后的男子忽地身子一歪,脱力向另一旁倒去。
王婆子手疾眼快,拽住了束缚着男子双手的麻绳,男子虽高挑,但看身形十分消瘦,一下子就被拉到王婆子这边。
男子此时已清醒了些许,勉力让自己站稳。
因这一拉拽,前面的男子都被迫停了下来。
“真是晦气!”王婆子恶狠狠看着身边垂着头的高瘦男子,粗鲁地扯开了他手上的麻绳,冲着前面的一排人喊道,“你们去前面站好,不老实的这就是下场!”
话音刚落,王婆子抬脚就踹在了身旁男子的身上,看着并没用很大的力气,男子却连挣扎都没有,直接摔在了地上。
“呸!”王婆子朝那人身上吐了口口水,“这个赔钱货,收来时身上带着累赘不说,好不容易清理完了,又来给老娘找事。我看你这贱命也没人要了,不如打死省事!”
女人越说越气愤,直接上脚,接二连三落在男子腰腹上。
男子虽虚弱,却未昏迷。他下意识用手护住小腹,待触摸到衣衫上干涸的血迹时,慢慢收回了手,再不挣扎。
王婆子撒完了气,看到四周围了不少的人,她调整了一下呼吸,随即谄媚一笑。
“各位姐妹,我今天到了几个新货,大家来看看,姿色还是可以的。”说完,又斜了眼脚边的人,用脚点了点,“若今天有人买我的货,我就将这个,白送了!”
“你那边的不会也像这个一样,身子不干净吧。”人群中有人起哄。
“哪能啊!”王婆子挑眉看向人群,“这个是赌鬼拿来抵债的,贱得很。那些可不一样,都是第一次发卖的清白身,大伙不相信的话,都有身契可查。”
围观的人听到王婆子这样保证,注意力都转向了先前那一排男子身上。
毕竟,在大昭国,寻常人家男子的清白可是比他们性命更重要。即便买个奴仆进门,也得讲究着,不能让人笑了去。
王婆子看着人们都被吸引到自己的摊位前,登时眉开眼笑,快几步走上前。
她也没忘倒在地上的男子,一扭头,狠狠道:“赶紧给我起来,今天若是还没人要你,看我不把你卖到黑窑去!”
原本被踢打都不反抗的男子,听到这句话,却挣扎了起来。
无奈身体太过虚弱,根本使不上力气。他咬紧牙关,拼出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想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却是再一次摔进沙土中。
只停顿了一小会儿,他再一次抬起手臂,却是拖着身子向王婆子的方向,慢慢爬过去。
忽然眼前一黑,他咬破舌尖,逼迫自己清醒。虽然残躯至此,可他怕自己醒来,真如王婆子所说,落入另一个不见天日的地狱。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往前,身体擦过地上的砂砾。
自己此时,怕是连做尘埃的资格都没有了吧,心中凄怆。在这样一个炎炎夏日,他却仿佛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身体一寸寸都被透骨的冰寒浸染。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自己被一个阴影罩住,身体不由瑟缩。
意料中的责打没有落在身上,一袭碧色裙摆出现在视线可及的地方。他垂下头,等着眼前的人过去。
但很快,裙摆垂落在地面上。那人,竟在自己前面蹲了下来。
紧接着,更大震惊撞入脑海,一只修长的手递到他面前。他赶紧收回自己沾满尘埃的手,缓缓摇了摇头。
“起来呀,我拉你。”手的主人见他没有动静,耐心解释,顺便把手低了低,放入他故意压低的视野中。
他收紧了手掌。未等那人再做什么,不远处响起了另一道惊呼声。
“小姐,您在做什么啊?”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女子匆匆赶来,拉起了蹲在地上的人。
围在王婆子摊位前的人,此时的视线都转向了身后三人。
婢女见状,赶忙拉着碧色衣裙的女子要走。却被那女子一下子推开:“锦娘,你拽我做什么!”
王婆子看到碧衣女子的装束,眼睛一下子亮了。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笑得眼睛都眯缝到了一起:“小姐,这是想买侍从?”
女子眼神迷茫,显然没太明白她说话的意思。
王婆子看到她的表情,更是喜上眉梢,热情引着她的视线转向自己的摊位。
“小姐,您看这几个都是今天到的,模样都不赖,还是清白之身。比那个强百倍。您瞧瞧喜欢哪个?”
碧衣女子只看了一眼,便转回了视线,再次走到男子面前蹲下,语气柔和道:“我只要他。”
围观的众人都吃了一惊。
男子也没想到,真的会有人选他……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真诚、果决。
她的声音!脑海中某个尘封的角落忽然冲开,一股巨大的冲击将他席卷。
他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到了正关切看着自己的,女子的容颜。对上了她那清澈、不带任何偏见的眼神。
男子如遭雷击,勉力支撑的清醒意识再也控制不住,渐渐被黑暗吞噬,隐约中,他听见之前的婢女说。
“做不得数的,我家小姐脑子不好的……”
无穷无尽的黑暗将他吞没。他摸索着前行,一路跌跌撞撞,爬起来无数次,头破血流也不停下。万一,能见到光呢,哪怕只有一眼。
“沈清遇!”忽然,身后传来清脆的女声,是个十四五岁小姑娘的声音。和不久前听到的“我只要他”极为相似。
他震惊,却缓缓转过身,生怕吓跑了这期盼许多年,藏在心底的希望。
一道高挑的身影朝他走来,随着身影靠近,四周无边的黑暗被驱散。她是仅有的一束光,照亮着他的世界。
他看着缓步走来的女子,容貌逐渐清晰。她走到他面前,关切地看着他,正是闹市中说只要他的碧衣女子。
他贪婪地看着她,目光温柔,潜藏了无尽的深情。
“沈清遇,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女子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却犹如利刃,直接刺入他的心扉。
他赶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目光所及,是自己破烂的衣衫,以及衣摆处干涸的血迹……视野渐渐模糊,一滴泪无声地砸落在黑暗的地面。
许久,他再抬头时,自己四周仍旧是无边黑暗。再没有女子的身影。
“对不起,我不该梦到你……”
不该梦到她,把她也带入这肮脏不堪的境地。
他听人说,人死之前,会见到此生最想看到的场景,所以,终于都结束了吗。
在最黑暗的时候,他曾怨过上天,为何如此对待自己。
可他现在真的很感激,可以在自己生命的尽头,再听她叫一声自己的名字,甚至还说愿意要自己,哪怕只是梦境,也已经足够了。
*
沈清遇的意识是被身体上的疼痛生生拉扯回来的。这时天还没亮。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昏暗,以为是在王婆子关人的小屋,本能地抱住膝盖想坐起来,但他很快察觉出不是,那里没有床,更没有被子。
恍惚间,他想起了王婆子说过,要把他卖到黑窑,一个激灵,顾不上身体的难受,赶紧坐了起来。
沈清遇还没想清楚自己的境遇,倒是把通铺上睡在他旁边的人弄醒了。那人点了蜡烛,看到坐起来的沈清遇,顿时面露惊喜。
“你醒啦!大夫说你至少要昏睡三天呢,这才不到两天。”
沈清遇抬头,打量着和自己说话的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不似那些和自己关在一起的男子,没有鄙夷和蔑视。
沈清遇快速梳理思绪,想起那日在王婆子摊位,陷入昏迷前,自己眼前的那抹碧色。绝不可能!那明明是自己妄想出来的梦境。
少年看他一言不发,又安慰道:“你别怕,这里是谢宅,是小姐买下了你。”
沈清遇此时已经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无论这是哪里,既然又活下来了,都要面对。又听了少年的话,觉得比自己预想的好了太多。
定然是自己昏迷时,谢家小姐从王婆子那里买了别人,自己被顺带送了来。
沈清遇朝那好心的少年微微翘起嘴角,那是他许久未做过的表情。
“多谢你。”
少年看到沈清遇笑容的一瞬,仿佛理解了小姐的想法。据下人们传言,那日小姐不顾锦娘子的再三劝阻,发了好大的脾气,一定要买下这人。
这人年纪不小了,该有二十四五岁了吧,守宫砂也没了,按理来说根本不配做内院下人。可是,他给人的感觉和自己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沈清遇在少年的注视下慢慢低下头,他已然习惯被人踏进尘埃。
少年此时察觉出自己的打量有些不妥,赶紧转移话题。
“我叫小乙,你叫什么?”
嗯?沈清遇一时没反应过来。“阿青……青色的青。”
话落,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抹碧色,他果决打断,再不敢想。
“阿青,天色还早,你再躺一下吧。天亮之后我带你去做活。”
“有劳小乙。”沈清遇应下,却没有合眼。
*
当二人站在杂役做活的后院时,是截然不同的面色。
小乙嘟着嘴,满脸的不愿,嘴里还嘟哝着:“不是说在内院做活吗?怎么又让做杂役了。”
沈清遇则神色平和,眼中满是欣然。
“这里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他开解小乙,亦是自己真心所想。
他是贱籍,能入府做杂役,是他求之不得的差事。若几个月前,能被买入谢宅该多好,纵使一生蹉跎在这里,至少能干干净净地离开。不像现在,他已无颜面对自己的内心。
“那我走了,等我有空了,再来看你。”小乙也知道,自己的意愿并不算什么。
小乙一离开,沈清遇便和其他杂役一起做活。这些事,他从前做过几年,很是熟练。
就在沈清遇提着水桶向木盆倒清水时,外面隐约传来了争执声。
“小姐,您怎能屈尊来后院……若是您想见……奴带他来见您……小姐……”由远及近,是男子焦急的劝阻声。
院中的杂役听到后,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他们这些人,平日只能在后院活动,连管家娘子都极少见到,更不用说谢宅的主人了。更不敢相信,小姐竟会来这里寻人。
“小甲,你和锦娘一起骗我,我要自己找……”
“哐当!”就在众人聚精会神偷听时,沈清遇手上的水桶一下砸进木盆。
随后,一个和小乙长得很相像的少年出现在众人视野。
“谁是今天新来的,叫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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