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纾从主院出来,回想刚刚母亲叶凌秋问她近况的神情,轻轻呼出一口气。
此时的叶纾面上一派淡然,可心中已如初冬的天气,蒙上了一层白霜。
就算是平日在兵部汇报工作,尚书表露出的感情怕是也比自己母亲的多一些。
刚从塞北回来时,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优秀,总会从母亲眼中看到对自己的赞许和些许关怀的。
但三年来,一次又一次的现实破碎了叶纾的期待。
她有时甚至很羡慕自己的庶姐叶然,纵使没什么建树,终日耽于享乐,但母亲看她的目光,是有关爱在的。
“站住!”极不友好的声音在叶纾身后响起。
叶纾一怔,回头看去,没见到人。
“说你呢,这是你一个后院贱奴能走的地方吗?”
这回叶纾听出了,这满是挑衅的男子声是从拐角另一侧传来的。
叶纾此时没什么心思管下人之间的纷争,继续往前走。
“问你话呢,哑巴啦。”话落,“哗啦”,是木桶被打翻,水倾洒满地的声音。以及随后,“啪”的一声打在脸上的脆响。
叶纾转身,打算上前阻止。但听到后面的话,立即停下了仅差拐过墙角的半步。
因为被打的人说话了,完全没有被挑衅掌掴后的怒气,只是声音低低地回道:“奴知错了,以后不会再犯。”
叶纾一下就听出了,是沈清遇!甚至已想象出他此时是怎样一副卑微姿态。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能如此肯定。毕竟,隔了这么多年,她只在带他入府的那天说了几句话。
“就这么站着认错?给我……”男子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似是被对方惊到了。
叶纾从墙侧看去,被三个内院杂役衣着的男子围着,此时沈清遇低着头,正跪在刚刚水桶打翻积成的小水滩上。
叶纾攥紧了拳,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多年前那人提笔作画的从容清雅,再看着眼前跪着的灰扑扑的背影。仿佛有两个相对的力道,在揪扯着叶纾的心。
她最终控制住自己,没再向前迈出一步。但也终究没转身离开。
“我告诉你,你就是个洗衣的贱奴,也敢妄想攀上府中的主子。
“别以为大小姐多看你两眼就白日做梦,你也配!
“若是再敢出现在大小姐面前,看我不划花你这张脸。”
对着男子恶毒粗鲁的数落,沈清遇未有一句辩驳,只是低着头,顺从地跪在地上。
骂人的男子仿佛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虽擅长挑事,可对着这样一个任由打骂,毫不反抗的人,最终没了骂下去的动力。
这时,一旁的男子附在带头的男子耳边说了什么,领头男子随后朝二人使了个眼色。
“原来是乐籍,难怪狐媚子般勾人,今天就让我瞧瞧这乐籍印是什么样的?”
话音刚落,两人就按住沈清遇,从后面拉扯开沈清遇的领子。
刚刚还老实跪在地上的人,察觉到衣服被扯开,立即剧烈挣扎起来。二人没料到他会不顾一切的反抗,一时竟给挣脱了。
沈清遇挣脱束缚,第一反应不是起身逃跑,反而是拉回自己前襟的衣领,死死护着,整个人缩成一团,口中不停道:“不要!求求你们,不要……”
叶纾再也忍不住,一步迈出。
与此同时,另一侧紧闭的院门被拉开。闹事的三人闻声都向着院门看去,是以没人瞧见叶纾。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随从衣着的年轻的男子厉声道。
“扰了宁小夫替家主祈福,你们可是想挨家法吗?”
闹事的三人闻言,立时躬身垂手,纷纷认错,再没了刚才的嚣张。
他们随即将过错全推给了一旁的沈清遇。见年轻男子没有追究的意思,赶紧退走了。
叶纾也退到墙后。
转眼只剩沈清遇一人,依旧紧紧按着自己的衣襟,跪坐在地上。
“你没事吧。”年轻男子走到沈清遇前面,缓和了声音问道。
沈清遇这时也已从慌乱中缓了回来,连忙重新跪好,敛首道:“奴没事,奴不小心打翻了水桶,这就清扫。”
年轻男子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回了院子。不多时,出来递给沈清遇一把扫帚。
这会儿沈清遇已经站起来了,膝盖以下的衣裳,完全被水浸湿,甚至还有水滴不停地往地上落。但他像没察觉一样,只是一刻不停地清扫地上的积水。
他手脚麻利,显然是做惯了这样的活计,很快便清扫干净了。
叶纾就这么一错不错地看着沈清遇,他走她也走,直到看着沈清遇进了后院。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想阻止自己。
于是一个纵身,跳上了院墙,藏身在已被秋霜浸染得鲜红的树叶间。
“打个水怎么这么慢?”后院的管事拿着藤鞭朝沈清遇走过去。
“孙管事,您看他衣服都湿了,想是摔了一跤,您就饶他这一回吧。十九惯不是偷懒的性子。”
一旁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为沈清遇求情,边说边把从箩筐中拿来的脏衣服分了沈清遇几件,示意他赶紧动起来。
“多谢您。”沈清遇接过衣服,放到木盆中,熟练地浣洗起来。
管事的看了一会儿,随后转过身忙自己的事了。
在这管事的,也有自己的活计。毕竟,像叶家这样的府邸,分配到后院做事的,一般都是人老珠黄,即使发卖也没有牙婆会收的奴仆。
一方小小的院子,对他们来说就是余生的全部天地了。
故而沈清遇在整个后院里,反而是最年轻的了。
“刚刚怎么了,是不是因为手不方便?”帮沈清遇解围的男子好奇问道。
“没事,就是不小心滑倒了。”沈清遇起身把洗好的衣服挂在竹竿上,整理平整。
叶纾一眼便瞧见了沈清遇右手上,非常不自然弯曲的中指和无名指。甚至发现,在他整理细小的褶皱时,整只右手都是微微抖着的。
难怪他刚刚提水和扫地时,用的都是左手!
叶纾再也不想看下去了,翻身跳下围墙。
她不是没有怨恨过沈清遇,恨他欺骗自己,甚至也曾想过,要他为此付出代价。可那终究是年少时的冲动了。
但今天,在她看到沈清遇在叶府的境遇后,昔日的情绪一下子冲破了经年的禁锢,格外清晰且剧烈。
这是她曾想看到的代价吗?从云端跌落,曾拥有的一切都被夺走,只能匍匐在泥泞中,逆来顺受。
叶纾答不上来。
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的,反而是第一次见他时的惊艳和倾羡,那般仿佛生在云端不曾被人间烟火侵染分毫的人,如今,已然落入泥潭。
叶纾默默回到了院子。
正碰到月娘在屋中指挥阿七和十一清扫收拾。月娘迎了过来,她没想到叶纾也有这么早回来的时候。
“月娘,母亲的小侍宁氏可出身乐籍?”叶纾若有所思,故而没注意月娘听到后鲜有的慌乱。
“是,宁小夫是被主夫从乐馆中救回来的,后来就成了家主的小侍。”月娘小心翼翼回答,暗中观察叶纾的神色。
乐籍对一个人的影响这么大吗?叶纾心中默默思索着。
宁氏和嚣张的郑氏完全不同,在叶府从来没什么存在感,常年身居内院礼佛。有时连下人都会忘记,府中除了正夫和郑氏,还有一位姓宁的小侍。
所以在叶纾看到明显是宁氏授意随从为沈清遇解围时,也很意外。
月娘见叶纾不再理自己,便默默退去,叫阿七和十一离开了。
叶纾一直站在院中,直到晚风吹来,迎面而来的寒意把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她叹了一口气,看了眼天色。
不觉间已经这么晚了,跳出先前的纠结状态后,叶纾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轻易陷入和沈清遇相关的事中了。
头脑中仿佛有一股强烈的力量,强迫她违背理智地去靠近、甚至保护那个人。
就像今天,她本该在确定是他的那一刻就抽身离去,可是呢?她想把他从水中拉起来,想教训那羞辱他的人,甚至想问清他的手是何时如何伤的……
她自认从不是一个沉浸在虚幻温暖中,以致扭曲现实迎合自己**的人。
因此,她也清楚冷静的知道,自己应该对沈清遇是怎样的态度。
可现在为何会变成这样?她百思不得其解。
罢了,既然理不清了,那便在此斩断。
那道不出缘由的冲动,可能只是积攒了多年的不甘而已,她现下既然清晰地知道对那人该有的立场和态度,就没道理一直被情绪左右。
想通了这一节,叶纾不再在院中停留。
她知会月娘不必为自己备晚饭,随后牵了坐骑出叶府。
叶纾一路向城郊方向奔去。迫不及待想去校场发泄一番,将最近一段时间的种种纠结和疑虑痛快挥洒掉。
此时夜幕已降临,叶纾行走在京城的街巷中,马蹄声哒哒泛着回音。
很快,她就警惕地察觉出了不对,走了这么久,为何这条街上连一队巡逻的士兵都没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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