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停在国道护栏外，稍稍颔首，左手抓拢长发利落挽转，右手撑开发圈套上几圈，左右摇摆脑袋，确保马尾扎稳，散发不会遮住视线，从裤兜掏出红白工牌挂在颈上——“锦华大学聂予潇副教授”。
聂予潇方才观察汽车虽被困住，但摩托车能借细瘦身姿沿边缘通行。
下车后她沿着护栏，在拥堵路段走跑不远距离，零零散散拦下几名骑摩托的大叔，说明意图，希望能借摩托绕小路前往机场，然而对方不是以赶时间为由拒绝，或要她立刻给现金，就是眼神如同看骗子。
也是这样，她受到启发，把工牌翻出戴上，在这诈骗横行的年头，希望能得个半信任。
现在已在锦城郊区，多山多田，国道内侧是山壁，昨夜雨水冲下不少泥土，奔跑中裤腿和马丁靴沾上泥浆，很是脏污，算是辜负了赵唐瑜的精心准备。
拥塞的汽车长队开始缓慢挪动，聂予潇站在护栏外，心有无奈，要回去吗？摇摇头，得有人准时接待兰格博士，必须万无一失。
她继续逆流前行，像极了前半生。
倏忽，一位中年妇女骑着红色老式铃木摩托，出现在视野里，脚尖撑地，慢慢在汽车间隙中梭动。
聂予潇赶忙跑过去，离中年妇女还有一段距离，挥舞双手，大声喊道：“大姐！”
大姐面容朴实，肤色黝黑，褶皱横生，青黑纹眉，脸上有一层不均匀的淡薄水油，应当是个护肤手法生疏的爱美女人。
听到聂予潇的呼唤，大姐侧过头去瞧，见是个年轻姑娘，神情焦急，好心滑向外侧，隔着一道护栏停在聂予潇面前，操方言问她：“诶，妹妹，你有啥子事吗？”
“大姐，我是锦华大学的老师。”聂予潇亮了亮工牌，也用方言回答。
锦城和叙久市相隔不远，两地方言相似，交流畅通，靠这一层口音，瞬间拉近两人距离。
聂予潇幼时家居小镇，常窜乡野，与田农人打交道甚多，三言两句下，便知晓大姐名叫张桂兰，今天去锦城给寄宿高中的女儿送点东西，事情不急，遂说清当下处境，再次提出请求，“兰姐，你可以送我去机场吗？”
张桂兰不作犹豫立即答应，话里话外都是乡里人的实诚，对读书人的崇敬，转身解下另一个头盔，递给她。
※※※
汽车长队陆陆续续挪了一公里，再次停住，滞留这里已有七八分钟，王一海泄了气，头上阴云密布，他掏出手机翻看黄历，无奈撇撇嘴。这也没写今天不宜出行啊。
赵唐瑜盯着手机屏幕，反复下拉刷新，没有新消息，又举了举怕信号不好，还是没有新消息，正犹豫要不要给聂予潇打个电话。
“咚咚。”
有人敲击赵唐瑜右侧车窗，轻“咦”一声，陷在真皮座椅窝的身子坐直，侧向窗外，手指轻按放下黑色**玻璃。
女人清秀的面庞一层层显现，头顶布满灰尘的摩托车头盔，面罩打开，脸上汗珠清晰可见，同时还有那双漆黑沉稳的瞳。
如沙漠中渴绝之人突见绿洲，赵唐瑜惊喜溢于言表，见聂予潇相安无事，顿时清风拂面，浮现温柔笑意，开口道：“教授，原来你是去找车了！”
趁着队伍停滞，她迫不及待开门下车，“你是坐摩托去机场么，我也要去！”
张桂兰回头看到赵唐瑜，两颊拘谨泛红，腼腆张口：“这也是锦大老师么？好漂亮哦，乖眯眯哩。不过妹妹，不好意思哈，我这摩托只能搭一个，而且我也只有两个头盔。”
聂予潇点点头，“赵老师，你随王一海一起去机场吧，这路不知道会堵到什么时候，我先去机场，至少不让博士落单。”
“我跟你一起去！我会骑摩托！”赵唐瑜斩钉截铁，目光看向张桂兰，声音娇了几分：“这位姐姐，能不能把摩托借给我们~你坐这辆小车去机场，到时候我们机场汇合，拜托啦~耽搁的时间和油费我会支付的。”
“这……”张桂兰面露难色。
聂予潇从摩托下来，把赵唐瑜拉到一旁，小声问她：“干嘛一定要跟着去？路不好走，衣服会弄脏的。”
“我担心博士落地王老师还没到。我跟博士很熟，有办法拖住他。况且……”赵唐瑜视线朝下，看到聂予潇黄泥飞舞的裤脚，叹了口气，眸光转向她：“我才是这次接待的主负责人，就算需要有人先行一步，也应该是我。”
大大小小的事，她都想随聂予潇一起，若是光鲜便一同亮丽，若是狼狈也一齐出场。
“好吧。”聂予潇回身跟张桂兰交涉，黑色MPV上有公车标识，借着对锦大的信任，张桂兰同意了这个方案，头盔脱来递给赵唐瑜，坐进车里很是兴奋，口中不停念叨：“这书读多就是好，坐那么舒服的车。”
聂予潇反身跨骑上摩托，朝赵唐瑜拍拍后座，“你不熟路，我来。”
微风细雾，赵唐瑜长发如缎，飘飘渺渺，美人如斯，盘起头发戴上头盔，长腿一拔坐上摩托，与充满乡土气息的座驾甚不相容。
脱尘的仙子即便有难，也该是小精灵推着南瓜马车，白袍英雄踏着祥云前来相迎，怎么跟她就只有农用摩托。
思及此处，聂予潇竟觉委屈了赵唐瑜，她自小野滚乡田，沾了这尘气也顺情意，不愿将已在苍穹遨游的白天鹅拉下，同她一道走上黏糊崎岖。
她反手把手机交给赵唐瑜，微蠕双唇，似下了什么决心开口：“阿菡，走大道来不及了，得走乡道，等会儿你盯一下导航，以免走错。”
说完她又有些懊恼，这又是在做什么？！自己像那做了亏欠事，突然向妻子示好的丈夫。
本想亲昵称呼求个‘心安’，现下心更不安了。
赵唐瑜伏在聂予潇背上，听到‘阿菡’扬起身子，双眸微微一凝，接过手机，再次伏贴过去，一只手臂紧紧环住腰身，瞳里亮晶晶：“好，你找到了车，还找到了路。”
聂予潇没再说话，低头瞧眼腰间，转而抬眸，眼神坚毅。用力拧过把手，发动机轰鸣声响起，盖住了旁边嘈杂的人声，老旧摩托穿过长长车马队伍，从小岔口离去了。
因着夜雨，乡道上尘土飞扬，弯弯曲曲皆是坏路水坑，聂予潇骑着农村最常见的摩托车，走小路要绕一些，好在不堵，顾不得太多，一路狂飙，黑黄稀泥龙飞凤舞倾轧腿上。
泥土腥味，薄渺的风，阴郁的天，似曾相识的山道，勾起赵唐瑜沉沉的记忆，很多年前，她经常这样坐上师傅的摩托翻山越岭，那些日子虽漂泊，一大一小常在奔波，但师傅在家就在。
前面女人散落的耳发在她眼前飞扬，往土腥味里掺了一抹清新香味，如今，师傅已经不在了。
眼圈泛红，她错开脑袋，眸光穿透玻璃面罩看向身前人，反复确认熟悉轮廓。
好在，聂予潇还在。
搂住的手臂紧了紧。
宽阔平坦一望无际的飞机场就在眼下，发动机熄了火，俩人匆匆赶到，裤腿泥泞污浊不堪，上身衣服满是微尘，怎想精心打扮后，却灰头土脸抵达这里。
赵唐瑜一指滑过聂予潇衬衫，二指滑过自己衬衫，指腹在她眼前晃了晃，许是苦中作乐：“哇！你看我发现了什么~泥娃娃泥娃娃，两个泥娃娃~”
聂予潇停好车，拧她一眼，被这孩子气的行为逗笑了，抽出纸巾递过去，“哧！别玩啦。总算赶到了，才十一点半，博士落地到走出来，应该要十分钟左右。这附近有服装店，咱们去换身新衣服。”
赵唐瑜耸耸肩，擦拭指尖，正经道：“那我们大概有四十分钟，我刚刚联系过王老师，40分钟的话，他不一定能赶到机场。”
“和预料差不多，先去换衣服，之后再想办法拖一拖博士。”
锦城是一线城市，机场里商铺齐全，琳琅满目。聂予潇选择困难犯了，还在纠结去哪家店铺时，赵唐瑜拉着她手腕走进TE Chic。
TE，欧美奢侈品牌，而TE Chic是旗下子品牌，主要面向年轻女性市场，提供时装、配饰等产品。
赵唐瑜对店内产品如数家珍，很快找到了合适聂予潇风格和尺寸的衣服递给她。
等两人走出试衣间，从姥姥进城摇身一变巴黎旅人。
聂予潇椰白蚕丝罩衫配浅棕色的休闲裤，赵唐瑜的选色刚好相反，浅棕色的精纺丝光衬衫搭椰白色的西裤，依然简简单单法式风情。
销售人员赶紧上前恭维，赵唐瑜对她口中的“很配”、“感情一定很好”等词语非常受用，喜笑颜开，聂予潇悄悄去把账结了。
TE的衣服并不便宜，聂予潇结起账来却相当顺手，赵唐瑜暗自咂舌，这呆子什么时候这么富有了，开着911，付款也大方。
这还是她高中认识那位，被室友夹走餐盘里最大一块口水鸡，记仇了好久的呆子么。
出了商铺，赵唐瑜开口道：“等晚点回去，我再转钱给你。”
与其让聂予潇再次划清界限，这次她选择先开口。
“不必，这是，赔罪。”
“赔罪？”
聂予潇揉揉鼻子，眼神飘忽，有些难为情：“开学以前，不是把你那件白衫……刺破了嘛……”
“原来你还记得呀~可是那件衣服全世界只有一件诶~”赵唐瑜实话实说，想逗逗她。
聂予潇顿住脚步，“啊？那，那，那怎么办？”
女人眼睛圆圆的，站定呆呆的好像小狗。
太可爱了！
赵唐瑜强忍住捏脸的冲动，轻轻拍拍肩膀，推着她往前走：“好啦，这次饶过你了~前面有花店，我们去买花。”
花店里，赵唐瑜站在花束中央，百花拥簇，芬芳，优雅，气质脱颖，仿佛天生栖息在此。微微躬身，精心挑选花枝，好看的腰线若隐若现。
聂予潇静静站在一旁，眼神清澈。
着实赏心悦目，她还是这么容易让人着迷。
花店另一侧的年轻男子看呆了，眼睛动也不动，慌乱摸出手机镜头对过来。聂予潇余光瞧到，轻蹙双眉，抱臂胸前，走过去挡住赵唐瑜，挑起一侧眼神警告，男人识趣低下头开始选花。
“诶，阿予，你过来啦，看我选得怎么样~”赵唐瑜满是欣喜，手握选好的花枝递她眼前，“白玫瑰搭香槟郁金香，再加点满天星。”
“很漂亮。”聂予潇笑了笑，“都是适合贵宾的选配，可惜这个季节没有鸢尾。”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跟我去选一下礼纸和丝带。”
一切备好，花店店员手脚利索很快裁剪包装好，交给赵唐瑜手中时，机场刚好响起广播：“尊敬的旅客朋友们，欢迎来到锦城月来国际机场，由伦敦飞往锦城的航班已经安全抵达……”
是兰格博士的航班。
聂予潇和赵唐瑜步赶步，千钧一发之际到了接机出口。
兰格率先看到了赵唐瑜，亲切挥挥手，念着她的名字，音调低沉缱绻：“Hanna~”
聂予潇抬眼望去，那是个高个子男人，肤色偏麦色，棕色微卷短发还算茂密，深邃的蓝色眼睛，鼻梁高挺，留着短须，笑容爽朗，服饰相当考究，和挂在学校官网的照片差了不少，本人相当帅气。
赵唐瑜迎上去浅浅拥抱，捧花赠予兰格，先前她去伦敦与兰格博士一家相谈甚欢，自然而然成了新友，一套下来没有客气之意。
她用法语向兰格介绍聂予潇，兰格主动向聂予潇伸出手，袖口散发淡淡柑橘香味，普通话腔调生硬：“你好，聂予潇博士，想和你见面很久了，你本人果然同你的才华一样闪耀。”
聂予潇受宠若惊，双手回握，用最近恶补的法语礼貌回应。
可是他看我的眼神怎么有点八卦？错觉吧，应该是错觉。聂予潇暗暗想。
简单寒暄过后，赵唐瑜插话进来，开始拖延时间。
而她拖住兰格博士的方法十分微妙，语言夸张把兰格吸引去特产店挑选礼物，做东付款，又替兰格把东西寄回给尚在伦敦家中的爱人。
俨然是很熟络的好友，聂予潇对他们的关系有一丝好奇。
有惊无险，寄完包裹，王一海匆匆赶到她们面前，热心大姐已经被安顿好，带着谢意和摩托离去了。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让兰格异常疲惫，赵唐瑜让王一海先开去康莱斯大酒店，田佳兰一早站在酒店大门等待他们到来，聂予潇对这位大堂经理已经非常眼熟。
每次赵唐瑜在这的时候，她都在，冥冥之中留有启示。
兰格博士暂时安顿在酒店，学校领导主持的接风宴也订在这里，赵唐瑜跟兰格沟通后续养好精神，再带他住进学校公寓，王一海临时有事先回学校了。
聂予潇和赵唐瑜陪兰格博士简单用过午餐，一同送他上楼。
临走前，兰格和赵唐瑜在房间门口说了几句悄悄话，聂予潇站在不远处感受到俩人若有若无的视线，回头望去，只见俩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出了酒店大楼，云雾不知何时散去，阳光刺眼，温度又上来了。
聂予潇感觉有些渴，随手拧开一瓶矿泉水，好奇问道：“博士刚刚跟你说什么了？好像有提到我。”
“他问我，你是我的恋人吗？”
“噗——”聂予潇大吓一跳，惊在原地，含在口中的水全部喷出来，她提起指根擦了擦水渍，挑弄一侧眉尖，斜向赵唐瑜：“他怎么会这么问？”
“我去伦敦拜访他时，是以你的私人说客身份上门的。他那时问我，为什么要帮你，我是你什么人？”赵唐瑜经过她身边，悠闲自在，一步借一步往前走去，似要走出大厦映下的影子。
“然后呢？”
“我说我是你的恋人，曾经，差一点是。”
“咳咳……”聂予潇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呛到了，疯狂咳嗽。
路边银杏枝叶繁茂，赵唐瑜站定了，阳光透过黄绿扇叶间，细细密密落在她身上。
女人背着手一个靓俏回身，笑盈盈地凝望她，唇角牵起，皓齿露出，一字一顿：“难道不是吗？高二二班的，聂予潇同学。”
有那么一瞬，万籁俱静，心弦撩动。
“那你今天怎么回的？”
“如实回答，不是。”
赵唐瑜没有撒谎，隐瞒细节并不算撒谎，不是么？
——你和聂是恋人了吗？
——还不是，未来是。
——未来？
——Maybe Someday.
这难产的一章终于降生了！
唐瑜也快明牌了~
最后Maybe Someday写下的时候想的是POI里面Shaw说的Maybe Someday。我永远爱肖根。
2024.02.05 修修细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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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Chapter 25 未来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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