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上天有灵,听清了宁佳儿的祈祷,外头可怖的震颤竟然逐渐停息下来。
有如泼天暴雨渐收,雷霆之势停息,只余淅淅沥沥的细雨。洪流般的兽潮行至尾声,慢慢安静下来。
被救入谷中的修者越来越少。笼罩在众人头上的阵法慢慢地平静下来,不再被攻击得光芒乱闪,令人心慌。
宁佳儿眨巴眨巴眼睛,眼里燃起希望的光,凑到白鹤旁边一戳他:“这劫难,是不是过了呀?你快算算!”
白鹤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含糊道:“……嗯。或许吧。”
不止一人察觉到了渐收的兽潮。
地上横七竖八歪倒休息的修者们互相对视,有人试探着说:
“兽潮是不是、结束了?我们,得救了?”
沉默中,哽咽声渐起。
“可是我的道侣没能活下来……”
“师兄为了救我,牺牲了……”
“我的妹妹才十七岁,凭什么死在这些妖兽嘴里?”
之前危难当头,哪怕再悲怆愤怒,都得压着。如今危机暂过,负面情绪后知后觉地一股脑涌上来,当即有人灵气走岔,竟显现走火入魔之像。
众人刚刚死里逃生,心灰意冷下哪里想到还有这出,纷纷乱作一团。
【静。】
混乱中,岔气的倒霉鬼双目发红,青筋凸起,张口欲吼,整个人忽然定住——
少女削雪般的双指抵在他额上,清心咒稳定运转,好似冰河兜头罩下。
扶枝手决再变,轻轻一勾,收回手时,指尖赫然飘着一缕不祥的魔气。不待她烧干净,魔气就青烟般消散了。
她微微皱眉。
众目睽睽之下,围观的修者看得一清二楚,当即哗然:
“我没看错吧——魔气?”
“魔修什么时候混进来了!”
“我就说怎么走火入魔得这么突然!”
扶枝抬眼,清凌凌的目光环视一周,肃然道:“诸位,抱元守一,自察内府!”
慌乱的众人醍醐灌顶,连忙原地打坐,小心翼翼地视察己身,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倒霉鬼。
扶枝眉头微锁,脸上透出凝重之意,转身望向一直黏在她身旁的小尾巴:“枕风,我要替你检查一下。你闭上眼睛,别想太多,放轻松就好。”
虞枕风乖顺地凝视她,闻言合上两扇秾丽的睫羽,轻轻仰起脸,像是温驯的羔羊将脖颈交到主人手中。
夜明珠光将他映照得极为美丽,从少年逐渐长开、舒展的眉眼中,可以窥见日后那种令人心旌摇曳的容色。
扶枝手心贴上他额头时,心里忽然直觉般闪过一个念头——
她终究是要回到未来的。
离别时,希望他不要太难过才好。
因少年全然的信任,扶枝的灵气顺畅自然地在他体内转了个遍,因为怕出错,还特意多转了几圈,确认他体内干干净净,没有魔气侵袭。
检查完,扶枝问道:“刚刚检查时,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虞枕风如实摇头:“没有。”
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扶枝点点头,正想再说什么,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当初枕风为她检查时,仿佛灵魂都被触及的奇异感觉。
扶枝:……
扶枝摸摸他的头。
少年头发细软,如刚发的春草,绵绵地绕在她指下。
她轻轻笑了笑,说:“你这么瘦,要努力吃饭,知不知道?往后别人说你什么,你不用管,怎么舒服怎么来。”
虞枕风一颗敏感的心顿时跳动起来,倏忽抬头盯着扶枝:“……姐姐?”
扶枝掐掐他脸颊。
虞枕风眨眨眼睛,含糊地说“好”。
这厢检查完,那边打坐自视己身的修者们也陆续睁开眼睛,有几个及时揪出潜藏魔气的倒霉蛋长舒一口气。
之前浮躁惶惶的气氛终于慢慢沉下来。到底是终日锤炼道心的修士,经由这一番波折后,克制与冷静逐渐占回上风。此时还不是缅怀亲朋的时候。
之前帮忙修缮维护谷中阵法的修士率先出声,朝扶枝与春未归两人行礼:“多谢道友大义,救命之恩,在下莫不敢忘。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或作或站的修者反应过来,纷纷朝两人恭敬行礼,七嘴八舌地道谢起来。
他们看得清楚明白,若非她们两人联手设阵搭救,她们早已死在外头了。
春未归此前都是镇定自若的模样,此时众人大礼相拜,她反而无所适从地脸红了,无助地看向人群中的哥哥。
夏未至朝她挤眉弄眼。
妹妹万岁,好厉害!
春未归张了张口,喉咙像是被柔软的棉花塞住了,说不出话,只好又回头望向扶枝。
扶道友,快说点什么!
她目光触及少女面庞时,忽然一怔。
此时危机刚过,阿桑卷着夜明珠的枝条兴奋地晃动,渺渺的光在众人低下的头颅、抬起行礼的手掌上徜徉。
映在少女剔透的眉眼时,明灭不定。
春未归怔怔地想:这个时候不是该高兴吗?
刚刚动用过空识目,她对情绪格外敏感——两步开外、组织着救下大家、混乱中有如中流砥柱、定海神针的扶道友,为什么眼里露出叹息般的惆怅?
一瞬间,她竟觉得扶枝好似风雪中逆行的旅人,纤薄的肩头都落满了细雪。
但是扶枝轻轻笑起来,刚刚惊鸿一瞥仿佛只是春未归的错觉。
她嗓音婉约明快,明溪般蜿蜒过众人耳畔:“不必多礼。我不过一过客,无足挂耳。大家要谢,要谢这位未归道友吧。”
在座的都不是傻子,闻言从善如流地将目光投向春未归,夸赞之词将她淹成手足无措的小木头。
春未归偷偷望了扶枝一眼。
扶枝正在言笑晏晏地身旁的少年说话。珠光幽微,她耳边垂落下一缕碎发,被她自然地撩到耳后。
似有所觉,她转过头来,清凌凌的目光与春未归相碰。
春未归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收回目光,继续应付热情的修者。
她不安地抬头望了望。
山谷上空,阵法的幽光呼吸般起伏,安稳地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
谷外,天色依然晦暗。
*
七嘴八舌的道谢之后,众人终于冷静下来,开始讨论这次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
“落鹤秘境独立在混沌外,自成一方世界,向来危险与机遇并存,但是,这次的危机是否太……”
“那白雾好生可怕,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师兄被罩住后,就跟魇了一般,连逃都不会了!”
“此前不曾听闻秘境中有如此可怕的白雾!”
此时有人忽然一激灵,慢慢地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此前,我曾经看到过一道庞大漆黑的影子——那是什么?妖兽暴动,会不会与它有关?”
众人纷纷不寒而栗地沉默下来。
最开始,他们都默默地避开了这个讨论。一瞬间泄露出来的气息,都足以令人心生绝望。
如今这层窗纱被一语捅开,露出血淋淋的残忍现实。
片刻岑寂后,终于有人艰难道:“传闻中,曾有瑞兽,名曰‘吞月’,食月华而生,口吐灵雾,闻之可美梦一场,醒来时脱尘得道,白日升仙。但是秘境中的这恶兽……”
扶枝摩挲着望舒的刀柄,轻声说:“倘若它堕魔了呢?”
白鹤接过话柄。
“物极必反,水满则溢。瑞兽一旦堕魔,心性大改,若不加约束,易为祸一方。”
“那、那要是它找来了怎么办?我们还不够它塞牙缝的……”
“我此前听闻落鹤秘境或许孕有境灵,还曾好奇过祂会长什么样子。如今看来,传闻有假——这恶兽如此嚣张行事,将秘境搅弄得天翻地覆、生灵涂炭,倘若真有,怎还会坐得住!再让这畜牲横行下去,只怕此后再无落鹤秘境!”
宁佳儿喃喃:“那倘若境灵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来不了呢?”
扶枝知她言下之意。
这场暴动来得太忽然、太酷烈。落鹤秘境平稳运转千百年来,一定有严苛的规则来维持秩序,不然早已乱套。
如此瓢泼大灾,秘境翻江倒海、哀鸿遍野,背后的守境人再不现身,此处真的要沦为别人的屠宰场了。
与几年后刚从封印中脱身,还在虚弱期的吞月蛟不同,此时的祂气息强横,仅仅苏醒现身就能引发兽潮暴动,喷吐的织梦雾威力大增,蛊惑人心、编织幻境之外,更是**蚀骨的至毒,无声无息地吸食猎物的生机。
攻守之势异也。
几年后的扶枝与虞枕风可以正面硬刚吞月蛟、甚至抗下天罚劫雷,此时的他们却尚还稚嫩,枕风更只是初初入道,哪怕扶枝战斗意识超前、背后诸多修者愿意襄助,也无法弥补天堑般的修为差距。
她能越阶相战不假,但是要跨越两个大境界对敌,未免痴人说梦。
女孩子乌沉沉的睫羽垂下。
倘若真的对上,只怕——
惊变在此刻猝然降临。
黢黑的天色倏忽一亮!
窃窃私语为之一静。砭人寒气攀上众人脖颈后背,手臂窜出一排排细密的鸡皮疙瘩。恐惧攥住了大部分人的喉咙,只剩下唇齿间艰难挤出的抽气声。
天没有亮。
亮的是一双眼睛。
因为太大了,霍然睁开时,有如两轮冷冰冰的金日,连天色都为之一敞。
冷森森的竖瞳缓缓转动,隔着阵法的光芒,熔浆般的黄金瞳被扭曲得有些失真,显出一股危险而诡谲的压迫感。
不寒而栗。
祂低垂着头颅,贪婪地、静默地注视着龟缩在鸡蛋壳子里的肥美猎物。
白雾悄然弥漫,围猎合拢。
什么时候?!
众人齐齐脸色一变,举目四望却发现无一出路。往外逃,只会死得更快。
宁佳儿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悄悄攥住白鹤翅膀尖,从唇缝间艰难地挤出几个音节:“你有……算到这卦吗?”
白鹤没应声。
她转头一看,白鹤眼里卦象光点以极快的速度明灭闪烁,知道它拼了老命在算,没敢打扰,默默地往前半步,挡在白鹤身前。
春未归踉跄两步,呕出一大口血,被她兄长扶住,以目光无言阻止夏未至的焦急询问。
实力差距太大了。
有如天堑。
妄图以空识目窥探一二,如同凡人痴心妄想要探听佛陀的秘密。更何况她先前才过度使用过,仍在力竭后的虚弱期,反噬来得更加来势汹汹。
白雾轻柔地抚过笼罩在山谷上方的阵法,所经之处皆响起牙酸的咯吱声。
在众人恐惧的目光中,吞月蛟嘶嘶吐了吐信子,咧开吻部,竟露出一个人性化的恶意笑容,狠狠地一尾巴砸在阵法上!
喀拉——
阵法一角顿时绽开细微的裂纹。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摇摇欲坠的阵法灵光微闪,被恶意砸出的裂纹上涟漪连连,仿若流水抚过,几息之后,逐渐恢复原状。
扶枝面色苍白却镇定,语句如落珠,又快又急:“以我为中,坎进五、乾退三、艮进二、兑退六!”
少女身形纤柔,脊背挺直,脸颊透出疲惫的雪色,眼睛水洗般乌黑,清明坚韧,不见任何慌乱恐惧之意。
惶惶的修者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咬牙动起来,衣袂翻飞,落到扶枝所指位置。刚落地,闪烁的阵线极快地在他们脚下亮起来。
紧急情况下,助阵无非两种形式。
其一,为守阵人输送灵力,令其成为灵力转换的枢纽来维系阵法;其二就是直接于阵法节点注入灵力,这样见效最快,但也风险最大,万一统筹不当,容易打破阵法循环平衡,反而会弄巧成拙。
扶枝没有选择。
如此规模的灵力不停地冲刷经脉,会给身体带来很大的负荷。哪怕她神魂再坚韧,她如今的身体也不过豆蔻年华的稚嫩少女,此前种种消耗,已经逐渐逼近她的极限了。
众人齐心协力下,阵法硬生生抗住了吞月蛟数击,几次堪堪欲碎,又险之又险地稳住了。
“喂,你怎么了!”
宁佳儿忽觉肩膀一重,侧头大惊:先前全神贯注算卦的白鹤竟颓然地将长颈垂靠到她肩上,光洁柔顺的白羽下缓缓渗出暗红的血渍。
白鹤有气无力用翅拐碰了碰她,向来优雅矜持的嗓音沙哑得有如沙石磋磨:“大凶。”
宁佳儿脸色一变,听见它艰难地喘气,才说:“生机仅一线……我尽力了。”
白鹤望向前方那道纤细却笔直的背影。吞月蛟投下巨悚的暗影,扶枝分明渺小得如一粒白米。
但卦象中,那唯一的、缥缈如烟的生机,偏偏维系在她身上。
宏伟浩大的命运有如棋盘,众生皆棋,落子无悔、亦不可改。它穷尽毕生所学,也不过令原本就要落下的棋子震颤瞬息的千分之一。
白鹤疲惫闭眼,喃喃道:“但愿……”
——变故再生!
惨叫声猝然响起,淋漓的红汤冲天而起,淅沥沥地浇了周围呆滞的修者一身。头颅咕咚砸地,面上双眼圆睁,凝固成惊愕、震悚的扭曲神情。
紧要关头,偏偏有人入魔了!
无头尸体颓然坠地。
堕魔的刽子手剑上仍滴着温热的血,两眼翻白,诡异的纹路如有生命,在他皮肤上挣扎蠕动,薄薄的一层皮肉不停撑起、凹瘪。
周围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他提剑纵步,直接刺向下一个人!
铛——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芒斜射而来,与剑尖相撞,险之又险地将其打歪几寸。原本戳向要害的剑偏了方向,反应过来的修者及时抽剑格挡开来,捡回一条命。
那柄雪中送炭的匕首撞偏剑尖后,去势不减,在半空掠出一道雪亮的圆弧,回旋狠狠扎进堕魔者后背!
如刀切豆腐,刀锋自后背扎入,穿膛而过,呼啸着回到主人手上。
干净利落,一击毙命。
刀锋急停时,血珠飞溅,打在虞枕风颊边,仍有余温。此时,被穿心的人才砰然砸地。
他冷冷地抬起眼睫,眼瞳乌沉,面无表情,目光无声地扫过众人。
一瞬间的寂静。
回过神来的修者们继续咬着牙合力维护阵法。只是出了这么一场变故,哪怕马上就镇压下来了,要想立刻回到之前全神贯注的状态,还是有点困难。
扶枝暗道不好。
——只是一瞬的破绽而已。
吞月蛟“嘶嘶”地吐了吐信子,熔岩般的竖瞳流露出人性化的戏谑与恶意,瞅准时机,狠狠一击!
咔嚓、咔嚓。
纵横交错的裂纹自受击点飞快蔓延,顷刻间打破了危如累卵的平衡。
坏事成双。
此前的见血与像是引燃的火线,魔气悄然蔓延,陆续有修者心神浮动、两眼翻白,噌地拔剑就四处乱砍!
一切不过瞬息,场面顿时失控。
本就岌岌可危的阵法僵持了几息,轰然碎裂,炸成万千晶莹流光!
电光火石间,扶枝只仓促间将望舒一掷,护住朝她奔来的虞枕风。
白雾席卷而来,轻飘飘地淹过所有人的口鼻。
*
虞枕风茫然地睁开眼睛。
薄烟安静地缭绕而上,供台上的观音像眉心一点朱砂,安静而悲悯地垂目。
天光悠悠,被一摞摞堆叠的佛经筛成无数条细细的光柱,映出飘飞的细尘。
室寂静中,他的脸颊被轻柔地捧起来,两丸秋水瞳映出一副端丽秀美的少女面容——
“枕风,怎么啦?”
逼仄的静室中,女孩子素白的裙裾垂坠,流水般滑过他手背。明明沉木香燃着,却有另一种独特而馥郁的香气,温柔地绞缠而上。
光影在她眉间流泻,犹如一场不愿醒的美梦。
虞枕风恍惚一瞬,飘忽的目光慢慢定在她脸上,呢喃出声:“姐姐?”
太近了。
他不安地吞咽了一下,仅与她对视刹那,就垂眼躲开了她目光。
他呼吸艰难起来。
垂落的目光却刚好落到扶枝唇上。
在微白的天光中显出很浅的粉色,似有金粉点缀。唇珠饱满,因含笑微微翘起。
虞枕风发怔般凝视了一会儿,仓促狼狈地闭上眼睛。
他艰难地收拢浮动躁动的心绪,勉力回想:姐姐刚才不是让他躲在佛经后面吗?怎么忽然……
虞枕风身体僵硬,心里却生出莫名的焦躁与不安,心脏狂跳。
但下一刻,所有游离的思绪都如同绷到极致的弦,铮然断开——
扶枝温热的指腹怜爱地抚过他眼尾,“枕风?”她轻声问,“为何不敢看我?”
虞枕风眼睫颤抖,慢慢地睁眼。
咫尺之间,暗香逶迤。
宫装素白的少女弯眼笑起来,语气缥缈如烟,“枕风,留在这里好不好。”
“——就我们两个人。”
不会有别的人、别的事来打扰,我的目光永远停驻在你身上。
答应我吧、答应我吧。
顺从你心底最深处的渴求,实现你奢求不得的幻梦。
只要你点头。
虞枕风心跳如雷鸣,脸上却露出挣扎之色。心底奔涌而出一种剧烈的渴望,敦促着他点头应下,但又有另一个低微的声音在提醒他,不能答应。
哪里不对。哪里不对?
神思拉锯间,眼前的少女轻笑一声,抚上他的侧脸,道:“为何犹豫?”
“枕风,我心悦你啊。”
明明是旖旎的低语,锦缎般擦过耳畔,却不啻于一道晴空霹雳。
所有似是而非的柔情,一瞬间化为飞灰。
虞枕风眼睫剧烈抖动,忽然后退一步。
他抬头,以目光细细描摹眼前人鲜妍的眉眼。有一瞬间,他的眸光破碎而哀切,浅浅的水色在眼底一闪而逝。
——这不是姐姐。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扶枝不会折断他的翅羽,让他驻留在原地。
不会目光缠绵地与他额头相抵。
……更不会和他说“我心悦你”。
她分明心有所属。
棉花般温软美好的幻梦中,这个冰冷的认知犹如一根针,狠狠地刺入他心脏,令他鲜血淋漓地清醒过来。
——姐姐!
先前被蒙蔽模糊的记忆一帧帧闪现,虞枕风顿时心急如焚:现实里,阵法破了,作为守阵人的扶枝必定遭受反噬!
必须即刻打破幻境!
念头一起,尖锐的痛楚骤然在虞枕风头脑深处炸开,耳际嗡鸣,无数杂音蜂拥而来,有一瞬间,眼前视野全黑了,五感顿失。
身形摇晃间,肩膀被一双白皙的手稳稳扶住。
等五感逐渐归位,虞枕风与眼前的少女再度对视。她神色未变,依旧淡笑着,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秀美画卷。
【扶枝】凝望他半响,忽然叹息道:“罢了。既然你不愿意,那就走吧。”
她牵过虞枕风的手,按在自己脖颈上,说话时喉咙的振动令两个人相叠的手掌也在抖。
“杀掉我,你就能离开啦。”
明知是假的,是幻象,但手掌下嫩滑的触感、跳动的脉搏太真了,虞枕风心头一跳,克制着喷薄的杀意,缓慢而坚决地挣开了她的手。
杀个赝品固然容易,但幻境步步杀机,真的会这么直接将生门送到他眼前吗?
排山倒海的痛楚中,虞枕风手掌抵着额头,努力回想扶枝曾经和他讲过的幻境破解之法。
耳边嗡鸣的杂音潮水般扑来,却逐渐有一道声音浮现出来,从模糊到清晰:
“枕风,眼观之,心察之。”
静心凝神,抱元守一。
虞枕风睁开眼,眼睫被冷汗打湿,目光却逐渐清明,摇晃朦胧的视野中,明丽的少女眉目悲悯,淡淡地注视着他。
——她为什么这么说?
时间被一寸寸拉长。仿佛凝固的寂静中,虞枕风听见自己越来越大的心跳声与喘丨息声。
他慢慢直起身来,鬓发被冷汗浸得湿透,朝扶枝走进了一步。
【扶枝】笑道:“终于下定决心了吗?”
身形清瘦的少年径直越过她,几步就靠近了供台,劈手夺下烛台。
此时天光悠明,插在烛台上的白烛点了一夜,只剩几串凝固的烛泪挂在蜡扦上。
【扶枝】回过身来,面上终于露出惊愕的神情:“等等……”
话音未落,虞枕风一手撑着供台站直了,一手攥着烛台,毫不留情地反手一搠!
长而锋利的蜡扦当即大半没入他心口!
穿心之痛不过如此。
他差点昏厥过去,嘴角却勾出一缕笑意。
赌赢了。
意料之中,刀入心口时,并非穿刺血肉的闷响,反而是一声清脆的金玉相碰之声。
有如琉璃掷地、美玉崩碎。
如此狭窄的一方幻境,核心藏不到哪里去。他没有时间一寸寸去找,既然她说杀了她就能离开——
哪怕心跳再真实,脉搏再有力,她都是幻境造物。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但凡他起了离开的念头,幻境规则就开始压制他。
以心仪之人的蛊惑,以不堪忍受的苦楚。
他才是核心。
【扶枝】只是幌子。杀了她,就真的永远留在这里了。
脸色苍白的少年鬓发湿得乌黑,狼狈地倚靠在供台上,眼瞳宛如两汪深邃的暗涌,脸上依稀露出复杂的笑意。
锋利的蜡扦更深地捅进心口。
虞枕风能感觉到自己正在飞快“死亡”。幻境无比逼真,他再一次嗅到了熟悉的濒死的味道。
他抓住烛台的手逐渐无力,踉跄着向后倒,半跪下来。
还是太慢了,他心想。
供台被撞得摇晃,摆放整齐的瓜果滚下桌,还未落地,就化作飘飞的流萤,消散无踪。
这方逼仄的静室也开始崩裂。
几步之遥的少女静静地、长久地注视着他。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她轻声道,未尽之语与周身一同化作飘渺的光芒,骤然四散。
*
此前幻境中百般纠结只一刹。
虞枕风弗一睁眼,还未看清周围,尖锐的破空声就擦过他耳畔。
巨大的黑影雷霆般当头劈下!
时间仿佛停滞下来,瞬息一刹被寸寸拉长——
巨大漆黑的蛟尾是饮满毒汁的锦缎,缓慢、不可阻挡地从天边曼卷而下。这卷恶意的绸缎,目标明确地朝着人群中心飘去。
渺渺白雾间,一点盈盈碧。
虞枕风惊骇的眼眸倒映出令他心胆俱裂的一幕。
清丽苍白的少女眼眸紧闭,浑身却绽放出湛湛的清光,哪怕只是余辉,被照到的浓雾也无端淡了许多,笼罩在这方山谷中,本应削骨融肉的雾气只能让众人陷入幻境中了。
像废墟上的一枝春芽。
在席卷而下的蛟尾下,渺小、脆弱、易折。
来不及了。
电光石火间,虞枕风仓促抓起护在他身侧的望舒刀,用尽全身力气投掷而去。
绝望之下,刀光破雾而去,风声凄厉如泣。
刀身与坚硬的蛟尾相撞,却如蚍蜉撼树,不能撼动它分毫。
但巧合的是,锵然碰撞后,望舒刀去势迅疾,竟以一种奇诡的角度,分毫不差地卡进祂兴奋得翕张的鳞片间隙中。
仿佛冥冥之中,上天垂怜。
这个巧合的奇迹令蛟尾停顿一瞬。黑鳞猝然闭合,望舒刀喀喇一声,颓然而坠。
仅是一瞬,也足够了。
——足够令虞枕风飞身而至,一把将尚未醒来的扶枝推开。
蛟鳞浓黑,间或闪过冷光,在雾中如盏盏鬼火,精准狠辣地一卷!
扶枝猝然睁眼。
迸溅的淋漓血沫兜头而来。发梢与眉眼被打湿,少年尚有余温的血顺着她侧脸滑落,像半行未尽的眼泪。
“枕风——!”
扶枝脸色惊变,紧缩的眼瞳中只倒映出被蛟尾绞缠着面无血色的虞枕风。
境界压制下,护身咒颓然破碎,化作流光。
少年大半个身子被蛟尾缠紧,蛟鳞中血滴沥沥而下。
剧痛之下,虞枕风目光却极静,含着泪向扶枝弯了弯眼睛。
如同她平日里一样。
说时迟那时快,数道冷灰的暗影忽然从山谷四面疾射而来,直接缠住向上抬升的蛟尾。
——是数不清的藤蔓。缀着冷灰色的藤叶,锯齿森森,闪着金属般的光芒。
此前一直蛰伏在山壁上的铁心藤尽数暴动起来,气势汹汹地捆向吞月蛟。
底下才苏醒过来的宁佳儿眼神一亮,惊喜地大喊:“臻!加把劲!”
树人仁兄好样的!
话音刚落,质地坚硬、寻常刀剑不可摧的铁心藤颤抖几瞬,“啪”一声全部断裂。
飘飞的铁心藤叶中,刀剑相碰声锵然作响!
扶枝稳住身形,刚刚溅到的血已经冷了,顺着眼睫、鬓边流下来,呼吸间尽是腥甜的血味。
是枕风的血。
灵力轰然相撞,掀起拦路人垂落的兜帽。虽然只一刹那,但扶枝看清了。
不速之客生了一双漂亮而熟悉的双眸。
银光湛湛,似两轮皎月。
秾丽而熟悉的面容,就像枕风好端端地就在她面前。
这一瞬间,扶枝心里横生出暴怒的戾气,血液与骨骼都像燃烧起来,岩浆般滚滚流向四肢百骸,心里紧绷的弦猝然崩裂!
“滚开——!!”
望舒应召而来!
少女身形单薄而坚韧,好似风雪中屹立的瘦竹,眼瞳中却燃着两轮晦涩转动的咒文,淡青色的灵力轰然爆裂,一刀将他劈落地面!
扶枝脚尖踏风,去势更快,人未至而刀光先行。
长风刀意一重·天地清。
似有旷野长风席卷,草木葳蕤,绵绵生长。吞月蛟乌黑锃亮、坚不可摧的鳞片忽然绽开裂纹。
长风刀意二重·山河定。
古朴厚重的刀意泰山般压向蛟身,刹那之间,大片鳞片皲裂开来,不以为意的吞月蛟骤然吃痛,竖瞳怒张,嘶声大作,垂头冷冷地投视而来!
长风刀意第三重·日月倒。
刀势再变。原本肃穆沉重的刀意忽然生出无边寒气,好似日暮西山,霞光尽收,冷月吐辉而出。月光如白练,杀意亦如轻纱,铺天盖地席卷而上!
吞月蛟终于厉声嘶吼起来,蛟身上好几处鳞片翻卷,裸丨露模糊血肉。牠反应过来,猛地松开蛟尾,若弃敝履地扔掉虞枕风,张口露出绵绵密齿,猛地朝扶枝咬下——
*
风声猎猎。
虞枕风在剧烈的失重中艰难睁眼,五脏六腑好似被蹂丨躏过,眼前模糊一片。
恍惚时,似乎响起一声气急败坏的鹤唳。大约是好运到头了,白鹤柔软的羽毛擦过他衣袖,与他失之交臂。
原来临死前,真的会有人生走马灯。
虞枕风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眼前却有无数画面浮现消散。
母亲离开他时含泪的眼睛。
与他一起浸泡在血泊中的邪修。
试图捉住他的人贩子、朝他丢石头和臭菜叶的顽童、和他垃圾篓中抢食的野狗……
乏善可陈,不过寻常。
风声凄凄,他如一颗燃烧殆尽、白日坠落的流星。灰白蒙尘的回忆却忽然生动起来。
“走吧,我请你吃东西。”
“枕风,你好厉害呀!”
昏暗模糊的画面中,少女芙蓉如面,眉眼弯弯,有如神来一笔,忽地点染出满幅春色。
“……以后,你要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女孩子摸摸他头发,深深地凝望他,笑着轻掐他脸颊软肉。昏暗中,她的目光似水。
然而顷刻间,她的面容忽然开始模糊,像是蒙了一层白纱,用尽力气都看不清,与她相关的回忆皆逐渐淡去。
姐姐、姐姐——
此刻才是失重。
虞枕风心脏惊痛,血呛进喉管,窒息令他脸色浮出僵紫色,却仍强撑着想睁眼。
电光火石,不过瞬息。
底下宁佳儿尖叫起来:“要掉下来了——!!”
轰——!
天雷却在此刻轰然炸响,彻底映亮阴沉沉的天际,天罚般直降而下!
吞月蛟蛟尾被劈得皮开肉绽,嘶吼震天;底下苏醒过来的修者正与堕魔的打得不可开交,刀剑嗡鸣;白鹤清唳一声,振翅而来。
白紫银蛇掠过天际,一瞬亮如白昼。
却有蓬勃而生的扶桑枝迎着雷光舒展而开,像是一张温柔绵密的网,稳稳地兜住了流星般坠落的少年。
如同接住一滴轻盈的露珠。
*
时间回到两刻钟前。
人声嘈嘈中,扶枝耳畔忽然传来一线渺远飘忽的声音,低语道:“愿意与吾……做个交易吗?”
扶枝眼神一深,以神识回音:“愿闻其详。”
这道传音毫无灵气波动,除她以外无人察觉,只能是久久不曾现身的境灵。
境灵是秘境的规则化身,直接沟通秘境的生灵自然不在话下。只是,扶枝蹙眉暗道,怎么听起来有些虚弱?
境灵只道:“你助我清除异数……我令你重归正轨。”
扶枝眸光闪动,心头念头急速迭起:异数她知道,多半就是她的“老朋友”吞月蛟,一路上蚀骨惑心的白雾只比昔日更难缠,实力更是碾压秘境所有生灵,搅得这里天翻地覆,秘境若真有灵,绝不可忍。
但重回正轨——
扶枝心跳逐渐快了。
情势所迫,境灵没再卖关子,意有所指:“你不属于此刻。”
人无法一直活在过去,她再不回到自己的命轨上去,只一个死字。
扶枝知道,她一直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天色昏沉,唯有头顶夜明珠投下幽幽的光亮,将少女秀丽的面容映出明灭的暗影。她摸摸虞枕风软乎乎的头发,叹息般笑了一声。
“成交。”
*
昏暗的苍穹震动起来,如同浸润在夜色与湖水中那被拨动的镜子,翻荡出层叠的银光与涟漪——
银光是毁灭的天雷直劈而下,涟漪是吞月蛟痛苦惊怒的翻滚嘶吼!
秘境彻底苏醒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暂停键,雷鸣电闪、翻滚蛟蛇、腾飞白鹤、相击刀剑……一切都凝固了。
万籁俱寂。
唯有半空中周身染血的青衣少女在急速坠落。
她于寂静的时光中下坠,与跌落至半途、凝固静止的虞枕风相错而过,宛如两颗短暂相汇的彗星。
最终,她融化在扶桑细瘦柔软的枝条里。
时间重新流动。
古有扶桑,辟邪驱魔,清心明目,全盛之时树冠可抵苍穹。
劫雷劈下的瞬息间,扶桑树骤然拔高,枝条蓬勃生长,每一条枝桠都盈满澎湃的生机,拂动间叶片簌簌而响,竟如玉碎之声。
天雷轰然落下!
扶桑树万千枝条与劫雷一同悍然抽在吞月蛟上,坚硬的鳞片顿时翻卷剥落,蛟血横流。
蛟蛇惊怒而起,狼狈地闪避劫雷,与扶桑枝条缠斗起来。
天摇地动间,有根枝桠横斜而出,轻飘飘地接住了往下坠落的小小少年。
扶桑叶飘落到虞枕风身上,宛如碧色新雪,将他身上的血迹与狼藉全数遮盖,只剩下半张苍白的脸庞露出来。
眉目宛然,如陷梦中。
扶桑树下,陷入魔障中的众人纷纷清醒过来,惊恐地面面相觑。如今的战斗,已经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了。
宁佳儿怔怔地抬头,双眸映照着天地间声势浩大的斗争,扯了扯白鹤的翅尖,小声道:“喂,现在卦象还是大凶吗?”
白鹤沉默片刻,才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天无绝鹤之路啊!”
虽然命盘扑簌迷离,但它知道,死局已解。
只是奇怪的是,无论如何,它都卜算不出,这盘必死的棋是怎么解开的,只知道自己之前全力拨动的命轨应验了,努力没白费。
卜算不了就摆烂。白鹤抖了抖翅膀,戳戳宁佳儿,沧桑道:“朕要用膳。”
实在是太累了、太累了!!!
宁佳儿:?
鹤大爷你能不能看看场合再说话?
她翻着白眼掏出一口大锅,点火架锅,就着电闪雷鸣切菜,笃笃笃笃笃!雪亮的菜刀也映出一张疲惫的脸庞来,她也好累哇!
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
首先,刷刷刷片个刀花好入味——
嘶吼声中,吞月蛟原本油光水滑的鳞片被劈得皲裂翻卷,全身上下找不出几片完整的鳞,露出红彤彤的血肉。
其次,撒上特制的香料,腌制片刻——
白紫银蛇天罚般不断落下,劈过之处都弥漫着毁灭的气息,吞月蛟遍体鳞伤,伤口处仍冒着滋滋作响的闪电,愈合速度完全跟不上受伤的速度,逐渐陷入颓势。
然后,三二一开火!翻炒出汁——
扶桑枝有如神鞭,万千枝条将吞月蛟抽打得翻来滚去,蛟血泼天,喷溅如虹。
最后,合上锅盖,小火收汁,静待美味——
轰隆!吞月蛟被抽落到一处巨湖中,掀起百丈浪潮。天雷散去,天边乌云缓慢涌动,竟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
洁白、轻盈、却寒冷至极。
甫一接触到湖面,点水成冰。不出几息,偌大的湖泊冻结成晶莹的冰湖,此前嚣张地为非作歹的吞月蛟被彻底冻在湖底,生死不知。
“终于完事儿了。”宁佳儿掀开锅盖,陶醉地深吸一口,热情地盛出一碗肉汤,递给好奇望过来的春未归,“来吧,试试,好喝的!”
春未归沉默片刻,端过来这碗冒着黑色泡泡的不明深渊物质,两眼一闭,壮士断腕,干了!
旁边的夏至未阻挡不及,默默地低头,刚准备去翻解毒丹,眼前就被递来一碗,只闻一声恶魔低语:“道友,人人有份哦。”
夏未至:“……”他转头,不可置信地扫了一眼快把鹤头扎进碗里吨吨吨的白鹤,又小心地觑了一眼妹妹喝完汤的神色,思考了两秒:好,我也干了!
宁佳儿感慨道:“当时为了抓这蝎子,手都快被蛰断了,幸亏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哇,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炖出来的汤果然香!”
好厨子走四方,小小苦难,拿捏!
淅沥沥——
天光大亮,云层散开,朝霞喷薄而出,光亮万丈。却有冰凉凉的细雨飘洒而下,呼吸间全是舒适清心的灵气。
“是灵雨!”
“我们终于得救了!”
目睹大战结束的修者沐浴在雨中,劫后余生地大笑起来,相互击掌,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我们活下来了!”
“也多亏春未归道法精湛啊!若非她以一人之力布下阵法阻挡谷外兽潮,我们也撑不到此刻!”
“感恩境灵!感恩扶桑神树!”
“好香啊,道友,可否赏脸分我一碗?”
“等等,我又好像忽然不饿了!诶、道友你别灌我我自己喝,等、咕噜噜——”
雾蒙蒙的细雨中,不远处的粉衣人影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不中用的东西。不过,还好不算全无收获。”他瞥了一眼旁边眼如银镜的少年,语气散漫,“走吧,跟我回去。”
两道身影融入雨中,无影无踪。
簌簌、簌簌。
天朗气清,扶桑有灵。
宁佳儿奇怪地戳戳白鹤,示意它望向扶桑树下脸色苍白的少年,道:“诶,总觉得他有点眼熟。我们认识他吗?”
“他看起来好难过哦。”
细雨朦胧,面容昳丽的少年静默地站着,一声不吭,眼睫上盈满水珠,不知是泪是雨。
半晌,一片扶桑叶慢慢飘落到他头顶,他摸了摸,抬手摘下来,拿在手中。
露珠顺着交错的叶脉滚落,水痕两点一弯。
对不起,是我言而无信(跪下)但是我说一定写完就得写完,之后还会继续写的,之后如果没有全文存稿绝不开新文(倒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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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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