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着一汪春光的玉兰花轻轻抖了抖,枝桠舒展。
季青临笑容不变,温声道:“春日正好,等见过宗主,我带你去吃桃花羹。”
扶枝一挑眉,这时她身后响起脆甜的应答声:
“见过大师兄。”
扶枝转身回望,看见模样稍显青涩的少女,她端端正正地抱着新得的望舒刀,生疏地向他行礼。礼毕,她抬起头来,眉目明丽,眼瞳笑意盈盈:“多谢师兄,但我不吃桃花羹。肠粉可以吗?”
扶枝才发现自己身影是透明的,她试探地探手去摸,不出意料地穿过了两人。
——与幻境相比,倒像是记忆回溯。
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冷静地去看,倒是个新奇的体验。
扶枝跟着两人往前走。
季青临身长玉立,走起路来衣袂飘逸,沾染了玉兰的暖香,若有若无地飘在女孩子鼻间。她侧过头问他:“大师兄,你怎么知道我要走这条路?”
拜师之后,要前往宗主处领取统一的弟子铭牌,滴血认魂灯,之后就正式成为衡山派的一份子。
季青临道:“我不知道。只是来这赏花,碰巧遇见你。倒是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师兄?”
小扶枝笑着说:“弟子服呀。掌门亲传弟子,衣服自然是最好看的。”
他衣袍边皆滚了暗金的绣线,精妙无双,天光一照,会显出巍峨的衡山像来。
季青临有些惊奇地回首看了她一眼,好笑道:“竟是如此。”
扶枝跟在他俩身边,闻言心想:才不是。
传闻中衡山派大弟子爱风雅,喜穿白,即便是跑任务也是一身飘飘白衣,风度翩翩。她一眼望过去,明明玉兰花簌簌往头上倒还不动,换她已经受不了了。但他还不走开,偏要花树下回眸。
她当时就猜是宗门传言里那个“有点装”的大师兄。
扶枝想了想,心道,要是慢慢在这,肯定会骂。
不过人各有志,扶枝尊重每个人的癖好。所以当时她并未直说“师兄你的香味熏到我了。”
思索间,小扶枝已经与季青临走入了主殿。衡山派宗主看起来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人,头发半边黑半边白,阴阳切新潮得很。
“不错,不错!你是叫扶枝是吗?渡明这次可捡了个宝贝啊!”宗主慈祥的目光在小扶枝身上转了转,边捋胡子边点头,道:“好好努力,将来衡山派就要靠你们撑起来了!”
主殿里的其他弟子隐晦的目光落到小扶枝身上,她脊梁挺直,不卑不亢地答:“定不辜负宗门栽培。”
掷地有声。众弟子亦跟着齐声回答。
小扶枝抬起头来,恰好与季青临目光相撞。
他朝她微微一笑,口型无声:带你去吃肠粉。
扶枝看见自己明显心动的模样,道:“真是,一碟肠粉就收买你了。我看你才是粉肠!”*
她转头望向季青临,他依旧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气度,眼里笑意刚刚好,让人心生亲近又不觉冒犯。
——不得不感叹,他真的好会演。谁会想到这幅君子皮囊下是自傲虚伪的冷血强盗?
用慢慢的话来说,他身上一股子塑料袋味。
又假又能装。
扶枝低头看了看自己。她虚幻的身影在逐渐凝实,估计不久后就能碰到东西了。
快点。到时候直接劈开这里算了,她不想再在这看无聊的少女被骗血泪史。慢慢和枕风还等着她去找呢!
“——在找我吗?”
扶枝猝然抬头。
在她低头的瞬间,此间世界竟然流沙般沙沙漏过了许多时日。
小扶枝额上挂着晶莹的汗水,脸颊微红,眼神清亮,手上紧紧握着望舒刀。她从树后探出头来,看见季青临,道:“师兄你等等,我刚练完刀。换件衣裳就来。”
扶枝回想起来了。
是中秋那天。季青临约她去吃汤圆赏花灯。
没记错的话,那日有些特别。
她慢悠悠地跟着两人下山,抬头看见圆润银白的月亮高高地嵌在天边。每年中秋宗主都会特许一日假期,衡山派半空热闹得很,大家都嗖嗖地御剑下山玩了。
季青临与小扶枝不紧不慢地朝山下走去。
季青临:“今日是中秋,大家都放松了,怎么还练剑?”
扶枝笑一声:“为了倒霉碰上渣男的时候可以一刀把他的狗头斩下来。”
她望了一眼季青临的脖子。
小扶枝好声好气地回答他:“练刀一日不可懈怠。”
季青临含笑道:“我们师妹真是勤奋,难怪晋升速度令同龄子弟望尘莫及。”
扶枝没再听他没营养的奉承,只是若有所思地望向小扶枝。
——她刚刚试了试,她没办法离她太远。离远了会被扯回来,她虚幻的身影穿过年少的自己时,感觉奇妙。
此间世界当真有趣。普通重复的日常眨眼间过去,却只回溯她印象深刻的重要节点,让她站在局外的视角去看回忆。
这个时候,她逐渐对季青临心生好感——他在一次秘境中救了她,她失血过多陷入昏迷,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只会哆嗦着往蜷成一团。
神智朦胧间,有人紧紧地抱住她,滚烫的体温渡到她身上,灵力不要钱似的往她身上灌,还撬开她的嘴给她喝了灵药。
她醒来时,迎面便看见季青临憔悴苍白的脸,他关切地问她“你如何了”,忙前忙后地照顾她,直到她稍微恢复一些,才抢在秘境关闭之前杀出去。
在那之后,小扶枝心里不再介意季青临有些莫名其妙的靠近,会欣然答应他的邀约。渐渐地,她觉得这人真的不错。
季青临一些明目张胆的偏袒令她逐渐相信:他是不是也喜欢我?
只是在中秋这天,一切急转直下。
季青临与她共游花街到一半,忽然急匆匆地扔下几句话:“大师兄忽然有急事,你先自己玩一会儿,我稍后便会回来!”
之后他就火急火燎地御剑离开了。
小扶枝被孤零零地扔在花街中央,周边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她眼露茫然:“……啊?”
扶枝虚虚地摸了摸年少自己的头,安慰她:“别傻了,他不值得。你不如去看看汤圆。”
花灯绚丽,满目华光,背刀少女踌躇片刻,想着既然他要我在原地等着,那就先等着。
她踱步到一处汤圆铺子处,点了两碗热腾腾的汤圆,洒了桂花和牛乳,香气扑鼻。她端坐在桌子面前,耐心地开始等。
——可是她要等的人一直没来。
汤圆渐渐冷却,牛乳糊成白花花一片,凝住蔫巴的桂花,看起来一塌糊涂。
扶枝坐在她身旁,托腮看着花灯被一盏盏地收起,火树银花的街道慢慢寂寥冷清下来,晚风寂落。
“还是叫一碗热的,吃凉的对身体不好。”扶枝推了推桌上冷掉的汤圆。
——嗯?能碰到了?
扶枝一愣,试探地去再去碰,这回却又虚虚地穿过去了。
脊背挺直的女孩子逐渐露出失落的神情,她慢慢地舀了舀黏在一起的汤圆,舀不动。已经糊成一团了。
小扶枝看了一眼弟子铭牌,没有灵讯。大师兄应该还在忙。
她想了想,将背上的望舒解下来,小心地放在桌上,两臂压着它趴在上边,阖上眼睛。
小扶枝是这家汤圆摊子的常客,和老板娘很熟。她睡一觉没关系的。
要是她醒了大师兄还没来,她就走。
扶枝无言地望着女孩子单薄的肩背伏在望舒上,伸出手“摸”了“摸”她头发,道:“没关系。你值得人喜欢。以后记得别将真心随便给人就好。”
……
“姑娘?醒醒。”
小扶枝茫然地抬起头来,睡眼朦胧,她揉揉眼睛,失望地发现来人不是大师兄。是老板娘。
老板娘将一碗热乎乎的汤圆放到她桌前,道:“很晚了。回去睡吧。”
小扶枝眨眨眼,望着这碗用料扎实的汤圆:“这是……?”
老板娘笑了笑:“有人和我说,中秋这天,如果有个小姑娘在我这摊子睡到很晚,就给她做一碗满满的汤圆,别饿着你了。”
扶枝慢慢地直起腰:“……”
——当时她以为是季青临太忙了,没来得及告诉她让她回去。他预先告知了老板娘让她给自己做汤圆。
现在看来,她真是睡了一夜把自己睡傻了。他哪会这么好心体贴?
换句话说,在碰见他的真命天女之后,他哪还会记得花街还有个小姑娘在等他?
小扶枝高高兴兴地嗦汤圆,透过朦胧的白气,扶枝望见她弯弯的眉眼。
傻里傻气的。扶枝笑笑。
所以,这碗汤圆,是谁送给她的?
还未来得及深思,扶枝眼前一花——场景又变了。
……
“你听说了吗?新入门的那个小师妹,想要拜入渡明尊者门下,被拒了!”
“真的?”
“第一手消息!我舍友就在现场,她亲眼看见的,说是,想要跟随尊者修刀,但是尊者说她心性不足以驾驭——”
“咳。”
一声清咳。
窃窃私语的声音顿时停了,之后是七嘴八舌、慌里慌张的问好声。
“见过大师兄!”
“大师兄早安!”
“大师兄好!”
扶枝坐在树梢,看见季青临严肃的神情。他严厉地批评了那几个嚼舌根的弟子,“每人去领罚,加练挥剑一万次。”
小扶枝专注地挥刀,望舒刀影纵横,凛凛生风。
“师妹——”
季青临喊道。
小扶枝这才停下来,仍在气丨喘,清亮的眼睛疑惑地看他:“大师兄,怎么了?”
扶枝从树上一跃而下,月白裙摆猎猎。她道:“来狡辩。”
季青临歉意地看向女孩子,说:“我是来道歉的。抱歉,我那日不是有意抛下你不管的。我……我也有些私事,必须去解决。实在抱歉,我爽约了。”
小扶枝一笑,眉睫挂着湿漉漉的汗珠:“没关系。”
看在那碗汤圆的份上,原谅你。
季青临怔愣一瞬,也笑:“好。下次我绝不会再爽约。到时我陪你吃遍花街。”
扶枝却道:“没下次了。”
——之后连着三个中秋,恰好他都有事要忙,一直没能抽出时间来。之后她才知道,他的急事,从来只有白意。
小扶枝灿然一笑,点头:“好。”
奇怪。怎么回溯这个场景?她记得当时她并没有认真生气,每日练刀、背书任务很重,她几乎已经将他爽约这件事忘到脑后了。
扶枝蹙了蹙眉,低头轻轻握了下拳。如今她已经能碰到实物了,但还不够。她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锤爆这里。
她的本命刀一直是望舒。自从身死之后,她就与望舒断开了联系。倘若如今望舒还在她身边,彼此神魂相连,她早在季青临做作回首时就能一刀劈了他。
不过,这场戏也快要结束了。
扶枝眉眼平淡。
她抬头望去——
……
“师兄,你振作起来!”女孩子把颓然憔悴的人从书里扯起来,她用力地摇了摇季青临的肩膀,大声道:“白意还有救!”
季青临霍然抬眸盯住了她:“……你说什么?”
此时的小扶枝已经长开了,眉眼皆是山茶般的明丽鲜活,与站在一旁的扶枝模样无差。
她此时紧皱着眉头,眼神担忧:“我曾在一方失落的古籍中看到过,浮云秘境中或许存在能令人重塑经脉、重凝金丹的仙草!”
扶枝低头观察了一下,堆在季青临脚下的书籍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看来真是急病乱投医,关心则乱,什么都肯信了。
难怪那么怪诞荒唐的说法都愿意相信。只是,他怎么就真做成了?
季青临哑声道:“……什么仙草!”
小扶枝沉默一瞬,说:“我也不知道。典籍只是说,那里确实流传着这个传说。我们去试试吧?你这样不是办法。”
她心里有些酸涩,为了小师妹,他竟然连练剑也顾不上了。
扶枝忽然“咦”了一声,她趁没人注意,无声快速地翻着手里的书。
那页写了什么“木灵根金丹可医百病”梦话的,早被人撕掉了。
是他撕的?
如果不是,季青临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甚至告诉他具体可行的方法?
扶枝眼神锐利起来,若有所思地望向季青临。
如果是真的,那这件事情就不只是私仇这么简单了。
这趟水深得很啊。
扶枝似有所觉,低头轻轻捻了一下指间。一缕锋锐清正的刀意缠绕在她指间。
她慢慢地呼了口气——快了、快了。希望能在入夜之前劈了晃得她眼晕的季青临。
扶枝透过藏典阁的窗户望了望,月色朦胧如纱,是个清朗的月夜。
“走吧。我们连夜出发。师妹她耽搁不起。”小扶枝轻声道。
季青临用力地揉了揉脸,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抬起脸来时已经冷静下来,“好,我们准备一下,即刻出发。我去向师长通报一声。”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心力,再见时已经将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除了眼下的青黑,与平日里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衡山派大师兄已无差别。
他们披星戴月地一路前行,风尘仆仆。
之后选了一处山洞里歇脚。秘境仍未开启,他们进不去。
扶枝坐在少女旁边,看她认真地捅火堆,火光映出她柔软的侧脸线条。
“小傻瓜,你快死了,知道吗。”扶枝轻轻地拉了拉少女垂落下来的发梢。她忽然一怔,望向自己的手指。
——碰到女孩子的手指,在消散。
扶枝忽然抬眸,盯住专心捅火柴的少女:“……”
不,与其说是消散,不如说,她在和她融合。
她在逐渐成为过去的自己。
*
季青临用力地捏了捏眉心。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四周:空旷阴冷的山洞被橙色火光映得暖融融的,柴火偶尔噼啪一声。
“……”他瞳孔骤缩。
——火堆前眉眼明丽宛然的少女,分明是早已死去多日的扶枝!
她的尸首还是他亲手处理的!
怎么回事!?
季青临心口发凉,背后隐隐冒出冷汗,勉力镇定下来。
他记得他与意意寻了处地方落脚,意意守夜,他打坐恢复伤势。但是一睁眼,他却发现意意不见了。
他起身去找她时,那阴魂不散的白雾却缠了上来,二话不说将他一裹。
他再睁眼时,就在这里了。
幻境?
他试探着唤了少女一声:“师妹?”
扶枝闻声抬头,笑道:“师兄,怎么了?”
“……无事。”季青临眼瞳瑟缩一下,若无其事地笑:“只是想叫你一声。”他桃花眼温情脉脉地望向少女。
女孩子轻轻一笑,低头继续捅火堆。
季青临望着她乌黑的发顶,眼神明灭:还是心魔?但是他问心无愧,扶枝这么喜欢他,为了救他连命都能豁出去,既然如此,他欣然收下她的喜欢、她的一切,自然说得过去。
若是幻境,要怎么打破?
他走到山洞前望了望,月色朦胧明朗,一如那晚。四处寂静,只闻虫鸣窸窣。
幻境往往有一个关键点,只要打破敲碎这个点,一切幻境自然不攻自破。只是,这个关键的地方,在哪呢?
季青临慢慢地转身低头,望向火堆旁安安静静的少女。
他倏忽露出个和风细雨般的笑容来,温声道:“枝枝,来。”
扶枝闻言放下木棍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笑道:“师兄,怎么啦?”
季青临道:“你喜欢我是吗?闭眼。”
扶枝笑语盈盈看他一眼。
他心里忽然一突:怎么……与他印象中羞涩脸红的样子不同?
季青临心跳忽然快了一拍。
少女还是依言闭上了眼,密匝匝的眼睫一颤,投出两扇优美的影。
季青临慢慢松了口气,唇角勾起,桃花眼里淌出些歉意来。
对不起,枝枝,我竟要杀你两次。
“噗呲。”
“啪——嗒。”
殷红的血滴重重地砸在地上,一滴、两滴。
“……你?”
季青临嗓音干涩,茫然震惊地捂住小腹,温热的血汩汩地从他手缝里喷涌而出,染红他的白衣,连成一线淅沥沥地往地上滴。
穿过他身体的望舒刀盈盈生光,映出皎洁的月色。
“……为什么?枝枝,你、你怎么能伤我?”
你不是喜欢我吗?
季青临脸色惨败,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少女眉眼如湖,饱蘸春日柔和的天光和风月。她笑了一声,平淡的目光令季青临浑身发寒。
诚挚柔软的真心,合该给值得的人。而你……
“——你不配。”
哈哈哈哈哈哈哈本乌龟爬着来见大家了!我好晚、我好短、我有罪(乌龟乱爬.jpg)但是我今晚真的超越极限了!!我刚开始写的时候一看字数真的快哭了……但是我起码写完一点!明天不写到6000我是小狗!!!
*你条粉肠,粤语里骂人傻的话ov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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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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