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天说变就变。
之前还是日光和煦明媚,等扶枝从皇帝寝宫出来时,苍穹就压着厚厚的云层。琉璃瓦上映着大团大团的云絮,不复之前日光下金光闪闪的样子。
一下就冷了许多。
扶枝平稳地迈过寝宫门槛,收回目光。
——正好。她正愁怎么遮住脖子上的掐痕。
不愧是犯病的疯子。掐起人来半点不留情,扶枝感觉喉咙火烧一样疼。
联想叶采此前撞见的东宫秘密,扶枝心里有个模糊的猜想。
李湛还是太子时,就被人暗害投毒,因此性情大变,喜怒无常,控制不住地想杀人;但他掩藏得很好,除了亲近的侍卫,没人知道。
等他登基,很不幸,他又被下毒了。下毒的人心狠手辣,李湛身体迅速衰弱下去。但否极泰来,以毒攻毒,这次下的毒,竟然阴差阳错地纾解了部分一直潜藏在他身体的毒性。
两种毒在他体内达成了一种诡异而微妙的平衡。
之前神识扫过时,她就觉得奇怪,明明是毒入肺腑,病入膏肓的样子,为什么还能撑起一副“帝皇威仪”给她下马威。
掐人脖子还挺疼的。
扶枝心里感慨:不过他撑不了多久了。两种奇毒以他的身体为战场,肉丨体凡胎如何经得起磋磨。
思索间,绿蔻已经急忙忙地迎上来了。走进了望见扶枝脖颈上青紫的掐痕,脸色大变。
她正要惊呼,脑子灵光一现,忽然领悟了这是谁掐的,顿时一咽,目光疼惜:“娘娘,疼不疼?”
扶枝没回答,目光瞥见绿蔻臂弯里的雪氅,挑挑眉笑道:“来得真巧。你怎么想到要拿这个?”
说话间,她顺势拿过来一抖,披在身上,边走边系领绳。雪氅围脖上一圈蓬松的毛毛,正好将扶枝的脖子严严实实地遮起来。
绿蔻道:“这天忽然冷了,娘娘出门时穿得不算多,我怕您出来会冷,赶紧跑回去拿厚衣服。”
扶枝点头,想起来什么:“那……”
绿蔻眨眨眼,瞄了瞄扶枝脸色,忽然领悟过来:“噢噢噢!”她压低声线,“大概是吃饱了东西犯困吧,我拿着衣服出门的时候,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睡着了?
扶枝皱眉,又松开。
大抵是之前神经一直紧绷,又是受伤又是挨饿,如今一放松下来,就陷入睡眠,身体自我修复。
说话间,扶枝忽然感觉鼻尖一凉。
竟下雪了。
纷纷点点的雪沫飘落下来。少女发间、眼睫上都挂着轻盈的雪,抬头时宛如误入凡间的精灵。
绿蔻看着她有些愣怔,心说皇帝得多心狠,才舍得狠下心去掐娘娘脖子。
扶枝回过神来,笑道:“走吧。”
叮铃铃。
宫道前方忽然悠悠地响起清脆铃响,马蹄嗒嗒,轿车木轮咕噜噜滚过青石板的声音不紧不慢。
扶枝目光一动。
是摄政王的车辇。
枕风要出宫去做什么?扶枝心下思索,那车辇却悠悠地近了,最终在她们面前停下来。
半响,绣着奢华金线的车帘被人掀开一角,是清冽如雪的声线:“皇后娘娘,请。”
扶枝:“……”
她安抚地拍拍绿蔻手背,一撩裙摆,上去了。
车辇华贵宽敞,金丝软枕堆着,小桌上放着零嘴,紫檀茶壶隐隐冒出茶香味。
摄政王端坐着,闭目养神。凉风从掀开的车帘溜进来,惊起他鬓边乌发,宛如雅致无暇的白玉像一下活了过来。
扶枝弯了弯眼睛。
用枕风的美貌洗洗眼睛——之前在皇帝寝宫受的气顿时消了大半。
她弯腰刚坐好,鼻尖浅淡的柠檬香却骤然浓烈起来。她的雪氅被虞枕风膝盖压着,方才欣赏过的昳丽面容一下在她眼前放大。
彼此呼吸可闻。
扶枝眼睫颤了颤,手抵住虞枕风肩膀,布料柔软丝滑,一下就起了褶皱。
她低声道:“做什么?”
凑太近了。
虞枕风目光一寸寸地在她脸上梭巡,沉默不语。
他在她面前一向温顺听话的模样,像这般有压迫感的时刻极少。扶枝目光动了动,想到什么,手指不由得攥紧了雪氅的系绳。
——是刚刚弯腰坐下的时候,他看到什么了?
不能被发现。
但是怕什么来什么。
将她逼至车壁动弹不得的虞枕风沉默许久,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车里很暖和,姐姐不若脱了这雪氅吧。”
扶枝目光一颤,陡然抬头。与他目光相碰,登时知道不妙。
她不该这么大反应。
扶枝欲言又止,半响只道:“不用了。”
她默默地攥紧了胸前的雪氅系绳。
她手上却忽然一凉。
少年人指骨坚硬温凉,不由分说地挤进扶枝指缝,裹着她软绵绵的手指,直接扯开那段系在一起的红绳。
鲜红的系绳松开了,从她胸上松散垂落,尾部的流苏犹自摇晃。
扶枝心跳如雷。
不知是为他这一扯,还是为雪氅歪斜。
几息寂静。
扶枝侧头闭上眼睛,不敢看他。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扶枝只觉脖颈生出绵密的热度,十足敏感,连他轻微的鼻息都足以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
扶枝不自在地挣了挣,眼睫翕动,小小声说:“其实没事啦,只是看起来严重而已。”
确实如此。
少女暴露在他眼前的脖颈修长优美,肌肤霜雪般细腻洁白,因此任何瑕疵伤痕都会格外显眼。青色的掐痕浮现在皮肤上,有如名贵白瓷被钝刀胡乱划过,令人不由心生惋惜。
虞枕风心道:骗人。
他不由得伸手,想要碰一碰似的,但是最后克制地停在离她肌肤一寸距离处。
虞枕风怕再弄疼她。
扶枝在这静默中越发心虚,喉咙动了动,想要转开话题,开始没话找话:“……枕风,你要出宫吗?”
虞枕风道:“嗯。有些事要办。”
说话间,他忽然向后退开了,若有若无的压迫感忽然一轻。扶枝侧头偷偷看他。他转身在车壁摸索了一番,很快,一个暗格弹出来。
虞枕风探手进去,摸出了一个白玉瓶,一拔瓶塞,清新微苦的药香味顿时飘逸出来。一闻便知是千金难求的好药。
披着雪氅的摄政王叹息般道:“……娘娘,臣为您上药。”
——她百般遮掩,多半也是不想他担心多问,他虽生气,但是却更担心她的伤。
所以哪怕此刻就想调转车头一刀捅了胆敢伤害她的人,虞枕风也是将焚丨身般怒火围困在身体里,没对她说一句重话,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给扶枝上药。
宰人什么时候都可以宰,但是姐姐最重要,先上药吧。
这样想着,他蘸了一点药膏在指腹上,眼神专注,耐心地将乳白的药膏抹均在她脖颈上。
扶枝仰着头,任凭他摆弄。两人凑得太近,枕风气息羽毛似的扫过她锁骨,有种酥麻的颤栗感。
他指腹温度比她低,蘸着药膏,落到她皮肤上时有如冰镇凉玉,她不由得一抖。
虞枕风以为弄疼了她,一下停住所有动作:“姐姐,是我……”
扶枝连忙小幅度地摇头:“没有没有,你继续!”
她主动朝后仰头。
两人一时无话,唯有药香淡淡地弥漫开来。
涂药时,她的脉搏在他指腹下稳定地跳动,蓬勃而鲜活。虞枕风只感觉所触皆是凝脂般光滑细腻,但是他心里没有半点绮念,只觉怒火几乎将他剖成两半。
他冷不丁开口:“我今晚就去套他麻袋揍他一顿。”
虞枕风自认从来不是善茬,他手段很多,哪怕不用灵力,他熟知人体所有要害,知道哪些地方被打会疼得人打滚,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异样。
姐姐不想打草惊蛇,他懂,不能明面儿上扒了那人的皮剁成肉泥,暗地里敲一顿暗棍总可以吧?
扶枝一惊,哭笑不得:“……别呀,小不忍则乱大谋嘛,你的药膏很好,凉凉的,我很快就不痛了。”
虞枕风知道她的意思,因此没再坚持,只是眉间郁气难消,安静下来,继续小心地为她上药。
药涂得很快,毕竟也就那一小块皮肤。
虞枕风将白玉瓶放到她手心里,低声道:“要是还疼,就再涂一些。”
之后就安静坐在她对面,长而乌黑的眼睫垂着,沉默不语。
有点儿像看见主人受伤后不知所措的狗狗,想要去咬人,却被牵住了缰绳。一边气得龇牙,一边怨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主人,又委屈又生气,浑身的毛毛都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
扶枝眨眨眼,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时间好气又好笑。这个人,为什么要把别人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车轮碌碌滚过宫道的青石板,车檐系着的铃铛有一下没一下地响。
叮铃、叮铃——
扶枝忽然道:“啊,好疼。”
虞枕风陡然抬头,眼神紧张。
那药分明是镇痛疗伤的,难道是赝品?!
“还疼吗?那怎么办……”
扶枝面色严肃,认真思考了几秒,目光定定地落在对面人身上。
迎着虞枕风如临大敌的目光,她忽然笑出来,清凌凌的眼眸弯起来,小声道:“你要不要亲亲我?”
“说不定就不疼了噢。”
*
“娘娘,您回来了!”
守在宫门的绿蔻哒哒哒迎上来,打量了一下扶枝,确定她手脚完好,人好好的,终于松口气——
“呃,娘娘您没事吧?您脸好红,不会是受寒发烧了吧!”绿蔻倒吸口气,满脸担忧。
扶枝:“……咳,是吗?”
她默默地摸了摸脸颊。
好像是有些烫。
她有些后悔为了转移枕风注意力那样说了。下马车时,她腿都是软的,现在才堪堪缓过劲来。
扶枝定定神,将乱七八糟的绮念压下去,目光清明沉淀下来,迈步进宫门:“我没事。绿蔻,接下来我们有得忙了。”
短命皇帝所说的秋日宴在一周后。
她还有一周的时间来筹备——如何众目睽睽之下“杀死”摄政王,如何稳住局势,以及……
如何换个皇帝。
*
哗啦啦。
满桌的佛经被猛地拂落,掉到地上。竹简乱成一团。
紧闭的静室木门被豁然推开,扶枝匆匆走进来,连忙扶起险些摔倒的少年,眉头紧皱。
“枕风,醒醒!”
她怀里的少年面色苍白,半响才徐徐睁开眼,眼神却是全然陌生的戒备:“……你是谁?”
扶枝一愣,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他被幻境同化得太深,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之前还是好好的,怎么短暂出去一趟,回来就出事了——扶枝心念急转:倘若如绿蔻所言,她走之后,他一直在睡觉,中间没有别的变数,问题应该就出在这里。
恐怕这一觉没有那么简单。
扶枝想起自己刚刚在皇帝寝宫中的经历,顿时心里有个雏形的猜想。
枕风在睡梦中……经历了别人的一生。他陷在里面了。
不会无缘无故触发的。扶枝回忆她离开前的所有细节——
是绿蔻那声“陛下”!
看来枕风角色的执念也与皇帝有关。
繁多的心绪念头闪电般转过,现实里不过眨眼瞬间。扶枝仅仅愣神几息就快速回过神来。
虞枕风挣扎着从扶枝怀里起身,手抵在她肩膀上,正要推开,动作忽然一滞:“……”
扶枝眼睁睁看着他眼神迷茫片刻,直直地盯着她,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她配合地没有动,任由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半响,他额头渗出汗珠,乌黑的眼瞳如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映出扶枝认真屏息的面容。
虞枕风急促地呼吸起来,用力握住扶枝肩膀,用力闭眼,复又睁开,眼神逐渐清明。开口时,声音有些哑:
“——姐姐。”
扶枝心里一松。
枕风竟自己走出来了!
她弯弯眼睛:“醒了就好。你好厉害呀,我还在想怎么叫醒你呢,你自己就醒了!”
虞枕风苍白的小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望着她,眼瞳深深:“……嗯。”他松开手,目光落在扶枝肩膀处的衣料,轻声道:“抱歉,乱弄你的衣服了。”
扶枝望着斜倚在自己怀里的小少年,心头忽然划过一丝微妙的感觉。
……想什么呢。他还是个孩子。
敏感过头了。扶枝摇摇头,不再多想,扶起虞枕风,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
“好啦,和我说说,你做了什么梦?”
这章补齐了(爆哭)我写得好慢呜呜!!看来明天才能结束这个支线了www(躺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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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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