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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赐婚

江南的天气暖过彭城许多,才到五月,院中蝉鸣便一阵盖过一阵。

建康城中,高门士族家的宅院都修得极为雅致,更别说皇帝亲自安排的住处。假山活水,曲折回廊,更有奇花异草点缀其中,虽是人为,但夺天工。

宣旨的内监说完一长溜儿的道喜话,引着宫女内侍退出了院子,一众人各个都躬着腰,脚步声几不可闻,一点活人气都没有,比西府的血社火还渗人。

钟回靠在藤椅背上,垂眼看着案几上摊开的黄绢,入目第一行写着应天顺时,收兹明命。拟旨的太监应该是搜刮尽了文采,絮絮叨叨堆砌了好些长短言语,说得仿佛从古至今,世上的活人天上的神仙,无一不觉得这是份极好的姻缘。

她心里烦闷,看着院里的景致也不顺眼,干脆将椅子掉个儿,背对着门口坐下。

这一道圣旨降下,两个素不相识地人被指做夫妇,如何潭祉迎祥,以成良缘,拟旨的人这样天天编瞎话糊弄人,早晚得被雷劈。

襄城郡主崔忆与三皇子萧绪自柔然返京,途中遭遇流寇,负伤经行彭城。徐州军既派扁鹊医治,又添将士护送,原是向朝廷示好,现下钟回糊里糊涂被刚登上皇帝宝座的三皇子指了婆家,还是建康城里的白脸士族,说他萧绪恩将仇报也不为过。

“一路辛苦诸位,待孤抵至建康,定以重礼相谢,尤其是钟扁鹊,救命之恩,感激之至。”

过江的楼船上,萧绪一脸诚挚言谢,信誓旦旦作揖才过去十数天,到头来,重礼感激就是一截乱牵的红线?

传言江南皇族高门最为歹毒阴狠,钟回头一次踏足江左,就这样狠狠受了一遭。

郑阔在屋檐下踱来踱去,攥着刀柄思忖许久,

“钟扁鹊,你就这样应下来么?等天色暗下来,咱兄弟们护送你出城,过江后日夜兼程返回彭城,我们就是拼了这百十条命,也不会把你撂在建康城里。咱就是后悔,多余救那一伙人,尤其是那狼心狗肺的皇帝。”

“先别胡说了,我们如今在人家地界上,指不定有暗哨盯着呢。抗旨逃出建康城,就等于与皇帝和江南士族撕破脸,这一趟不是白干。”她心里最不痛快,嘴劲儿收不住,冲冲地回道。

“薛将军肯定与咱一样的想法,不会把你扔这火坑里。徐州军兵马充裕,萧家偏安江南多时,赐婚这事他皇帝小儿做得不地道,咱就是抗旨了,量南边朝廷也不能怎样?”抱臂站在一侧的孙平芳也应道。

他二人后果全不顾了,一心想带钟回返到彭城,她心里感激得很,只是权衡再三,无法答应。

“杨敬贞一直忌惮薛将军,咱们一行抗旨逃回彭城,正好落他于口实,他要是和南边朝廷呼应,薛将军就腹背受敌了。咱们从陇西辗转多年,好不容易在彭城站住脚跟,才堪堪过了两年,年前薛将军刚说过开年来要好生休整,这还没半年,我不能违令。”

她心中又乱又烦,但怎么琢磨都觉得不能这时候搅乱当前脆弱的平静局面。

最终还是将圣旨卷好,站起身来长吁了一口气,

“两位将军回去用饭歇息吧,成婚在五日之后,还需你们当娘家人送我出嫁呢,只是可惜,怕是不能与你们一道回军中了。”

屋檐下的两人未能被劝动,钟回强笑着再开口,

“且看开些,听闻那崔十一郎是江南士族高门争着嫁女儿的佳婿,建康城中不少女郎对他芳心暗许,要不是皇帝赐婚,我哪里能有这样的好福气,说不定羡煞旁人呢。你看我现在都能穿绣花的衣裳了,嫁过去吃穿肯定更好,就当体验几天舒坦日子,也给它高门大户见识点不一样的气候。”

自进了建康城,她几人的用度都有宫人照顾安排,单看衣裳,用的料子全是前半辈子没见过的,袖口上的忍冬纹掺着金线,日头一照亮闪闪的。

她脸上没有一丝喜气,强装轻松说这番话来宽慰别人,谁又能被说服,一行人整整齐齐到建康,回彭城单少钟回一个。

而今形势,南北对峙,群雄四起,难说何时又动兵戈。薛延带他们一路从陇西起家,钟回虽未曾上阵杀敌,但一直随行军中治病救伤,算得上死生与共。

江南士族向来看不上庶族寒门,崔家更是顶顶高门大族,媳妇里郡主县主的能用把抓,想来都是用鼻孔看人的,钟回日后在婆家定然少不了磋磨。

更何况,那崔家自高祖起便效忠萧家朝廷,以如今江两岸的形势,谁知道下次见面,是不是刀剑相对,到时候让人情何以堪。

安置钟回一行的灵鹿台里人人不忿,文德桥畔的平安巷中也不遑多让。

景阳公主坐在上手里,绞着帕子面上尽是怒色,又难掩腮边泪珠。

“我原以为菩萨开眼,我可怜的阿月不用北上嫁与那柔然恶鬼,谁料想这萧绪小儿一登基就塞给恕之一门亲事。崔道,博陵崔家百年大族,你官至尚书令,我亦与先帝一母同胞,你儿被稀里糊涂婚配给贼军医女,你在朝上竟一句反驳未有?”

先帝子嗣稀薄,北边柔然年年挑衅,他又听朝中挑拨,将崔忆封了郡主,送去柔然和亲。彼时公主跪在太极殿外又哭又骂,也没见丝毫成效。好巧不巧柔然汗月前暴毙,郡主一行中途折返,于是和亲未成。

未料想,后脚一直在病榻上吊命的先帝也跟着崩了,继位的三皇子向来与崔家不对付,一登基就给了个下马威。

崔道抽出妻子手中的帕子,意图给她拭泪,被她推开。

“都是你,你清高自傲,去年萧绪来府中拜见,你又是推诿又是装病,而今他坐上龙位,可不得拿你开刀力威?你造的孽,你去了罢,何苦让我儿摊上。”

身旁的崔道默不作声,伸手去抹她眼角,再次被挥开,景阳公主转头向女儿问道,

“阿月,你自彭城始,与那医女相处过数日,诚实回答母亲,可是她贪念富贵,挟恩图报?”

母亲脸色不虞,皆因一片慈心。随意被婚配,谁能悦然,崔忆为兄长可惜,但也为钟回不平。回建康后,府上又是重金又是谢礼,可钟回只收了一吊钱,说是诊金和耽误她伤营中事务的赔偿,其余悉数退了回来。她几次差人去灵鹿台请人,也是被回绝,分明就是不想有丝毫牵扯。

“母亲怕是误会钟回了,她医术极好,同行的将士都称她钟扁鹊。彭城至建康这六七日里,她对女儿甚是周到细致,但也只是医者之于病人,谨慎有余,未见讨好。说她挟恩图报我是不信的。再者,论起挟恩,钟扁鹊为陛下拔箭治伤,以此恩情进宫当个夫人也不出奇,何必舍近求远,来攀崔家。”

崔忆一番话说的中肯,只是景阳公主时下听不得钟回的好话,

“她还没嫁过来呢,你就当嫂子护着了?”

这一番解释,倒把火惹到了她自己身上。

怕崔忆直愣愣地辩解火上浇油,崔怀在一旁示意妹妹莫再开口,不料动作全数落到公主眼中。

“崔怀,世家向来高门嫁娶,士庶不婚。你接了旨意,怕要在这建康城落一辈子的笑柄了,你还在这儿端着局外人一般。”

“母亲,娶谁都是娶,高门也罢,寒门也好,儿子的亲事本就不由己,照阿月所言,钟回也算得上良配。我已接了圣旨,家中就该好生准备,取新妇是喜事,母亲莫要再伤神了,儿子去安排迎亲事宜。”

说完,给妹妹递了个眼神,趁父亲拢着母亲顺气的功夫,两人一道退了出去。

这厢被挥开多次的崔道,才终于握上了妻子的手,

“阿愿,若我与恕之当朝抗旨,你心中便会痛快么?”

怀里的人只顾垂泪,久久未答。

“若我与儿子今日当朝抗旨,你也会伤心,你兄长刚刚崩逝,我二人就敢不尊你皇侄旨意,你肯定这样说。”

这样揭短又切实的话,也只有崔道敢说,但他又说得中肯,公主无话反驳。

“辞奴,其实是我没用对不对?要不是萧家渡江来,偷安这一隅,阿月怎会差点送嫁柔然,要是朝廷有力与赵敬贞一战,何需用恕之的婚事安抚拉拢北边。”

“朝堂之上,军阵之中皆是男子,庙堂浑浊,战事屡败,如何怪得到你。阿月看识人的眼力还是有的,你且放宽心,当年父皇指婚,你亦是不愿,这么多年,你我二人不也和睦非常,这都到了儿女能论婚嫁的时候。”

崔道安慰着又提起陈年旧事,他翻起旧帐来一贯滔滔不绝,怕他又将二十年前被自己拒婚的委屈从头诉说一遍,景阳公主赶忙止了哭声,将桌上已经凉掉的茶盏塞进丈夫手里。

“说起来这桩婚事也是诡异,若是皇帝有心拉拢赵敬贞或是薛延,几个大族中不缺适龄女子下嫁,或是让赵薛二人的族亲嫁至江南。钟回与赵薛既无亲戚,又算不得心腹,皇帝这步棋,我参不透。”

萧绪做皇子时,就是个不出寻常招数的主,当了皇帝更是能无拘无束地想一出是一出了,肆意发挥,崔道也跟着摇头不解,只是他还存着不少私心,皇帝的赐婚正契合他的计较,见儿子接了旨,他也未做抗争。

世家相互嫁娶,暗暗制衡,天下纷争百年,迟早归于一统,彼时朝堂必定是士庶同班,崔家迟早要跳出这世家联姻的圈子,这几年徐州军打了不少漂亮仗,南北隔江已成暗暗对峙之势,以朝廷当今的景象,两边僵持不了多久,多年淫浸朝事政治,他隐隐觉得彭城的薛延能成气候。萧绪这乱点鸳鸯谱式的赐婚,恰恰合了崔道的谋划,是以朝堂之上他未做分毫争取,他没法替萧满愿保住她家的江山,但他想竭尽全力保住萧满愿,儿子的亲事算不得什么。

崔怀还未踏出院子,就被小跑追来的妹妹拦住,

“阿兄,我在堂上之言无半点虚假,钟扁鹊当真是位极好的女子,只是未生在高门罢了。你同她成婚后会对她好的吧?”

妹妹脸上全是挂心担忧,拽住他衣袖,一定要个肯定的回答。

“我既答应了成亲,当然会尽力和她好好过日子的。”

“你不会骗我的吧,袁家表兄去卢家下聘的时候夸下海口,要如何如何珍视妻子,现下两人不也是貌合神离。随行的将军说,钟扁鹊原是北地人,她这些年随军辗转至彭城,定是吃了不少苦,萧表兄一道荒唐圣旨,她就再不能回北方了。你要是对她不好,她肯定很难过,她很好的,我很喜欢她,你是我亲哥哥,你也会喜欢她的吧?”

人心难测,更何况一对被圣旨捆住的夫妻,他自然不屑像袁六郎一样到处沾惹。盲婚哑嫁,扶持相伴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妹妹全是小孩心性,喜欢这种事,亲兄妹之间也没法推己及人。

“阿兄不是那样浪荡的人,肯定不会让她在后宅难堪。”

像父亲母亲那样恩爱怕是难,她与他皆是这道圣旨造就的苦主,他想着能彼此尊重和气以待就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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