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那会儿又响了两声闷雷,依旧不见下雨。近来的天总这样,天气预报就跟闹着玩儿似的。
破旧深巷中挨着家五金店的位置,有间挂了老式塑料帘的门面房。往来过路的没人知道这地方到底在卖什么,只有几代都住在这儿的老街坊才知道,过去大伙儿都管它叫“三室一厅”。
“闹闹,哥去趟厕所,你帮忙照看下店呗。”胳膊上纹了条大龙的黑大汉站起身,边说边从抽屉里掏出卷卫生纸在胳膊上绕了几圈。
“嗯。”坐在老式街机前的少年头也不回地应了声,手下还在飞快操纵着他的八神庵。
大汉路过时在少年的后脑勺上弹了下:“听着没?”
屏幕里出现了个硕大的“K.O”,少年总算松了口气拧开可乐瓶懒懒道:“你这店还用看?统共只有咱俩人。”
他随手从大汉裤兜里夹出了包烟,从中摸出一支叼在嘴里,含糊道,“哥,给我带根老冰棍吧,快热挂了。”
“你说你个有钱人家的小崽子,成天吃得倒还挺亲民。” 大汉撸了把自个儿的小寸头,“说真的闹闹,下次跟你后爸说说,给哥这游戏厅也赞助个空调。”
少年冲墙上挂着的摇头风扇扬扬下巴:“我看它就挺好,跟你这店的气质多搭。还有,以后别叫我闹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叫狗。”
大汉大喇喇一笑:“我就觉着闹闹比继准好,亲切!”
继准挑了下眉:“你不是急着上厕所么?又给憋回去了?”
“嗐,可不!”大汉一拍大腿,边撩门帘边用手指着继准喊,“你那烟搁嘴里嘬嘬味道得了啊,敢点着我就告你妈!”
说完便脚下生风地朝公厕跑去。
继准看着对方的身影扬了下唇角,随后偏头点着烟,起身站在风扇下头吹凉。
他将蓝白校服的领口扯开胡乱扇着,露出了里头分明的锁骨和白净的脖子。
门帘突然晃了下,从外头进来了两个继准已经许久未曾见过的“乡非界”遗老。
“我操,真是游戏厅啊!”其中一个飞机头看着屋里的街机兴奋道,“我他妈还以为这种地方早灭绝了!”
另一个穿紧身皮裤豆豆鞋的麻杆儿迈着外八从继准身边遛过,边嚼口香糖边问:“老板人呢?”
继准短暂地反应了下,才发现对方好像是在跟他讲话,皱眉用手指了下自己:“你跟我说话?”
麻杆儿一副看傻逼似的的表情看着继准:“不然跟鬼?”
继准点头,弹了下烟灰:“换币是吧,十块钱30个。现金给我,扫码墙上。”
麻杆儿由下往上地打量了继准几眼,随后从镶有硕大LV标志的假包里掏出了张20块递给了继准。继准接过钱,从前台柜子里数出60枚币放进小筐,推到了麻杆儿面前。
继准:“九点钟关门,币没用完下次来还能用。”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老机子了,玩儿的时候爱惜点。”
麻杆儿不耐烦地一把夺过筐,便就近找了台街机坐下,冲着身后的飞机头嚷嚷:“你他妈快点儿的,给你看哥的必杀技!”
继准坐在吧台前听着游戏键被俩非主流拍得劈啪作响,吐脏字的速度比手速快了不知道多少倍,淡淡抬眼朝屏幕扫了眼。
怎么说呢,菜是真得菜,逼也是真能装。
他摸出手机打开微信,就见一个名叫“娇姐”的“财神”头像给他发了一连串语音。继准皱眉直接将其转成了文字。
——闹闹,搁哪儿呢?……三条。
——老师说你又没去学校?!你个王八羔子,又找你后爸给你擦屁股是吧?!赶紧给我回电话!
——我给你后爸打电话了,你俩就是要把我活生生把我给气死!……碰!
不得不说,亲妈的普通话还是挺标准的,转成文字后居然一字不差。
继准动动手回了个【在黑哥这儿呢】,那边马上就把电话拍来了。继准起身走到门口,这才按下接通。
瞬间,底气十足的怒吼伴着哗啦啦得洗牌声一起从手机里爆发而出。
“小王八蛋,怎么才接电话?!”
继准下意识把手机拿远了些,待对面骂完一回合后才重新将其贴到耳边。
“刚关静音了,没听到。”
“说,为啥又逃课了?!”
“老乌龟欺负我。”
“刘主任就是刘主任,什么老乌龟!”
“是他先招惹的我,我才给他起的外号。他说我欺负同学。”
“那你欺负了没?”
继准失笑:“我说娇姐,你儿子我是那种会先主动找事的人么?”他往墙上一倚,继续道,“那小子悄摸趴女厕所偷看我们班学习委员换衣服,被我路过抓了个正着,猛揍了几拳。他就是仗着自个儿学习好,跑去老乌龟那儿反咬了我一口。你就说,这事换你,你不动手?”
电话那头顿了顿,利落道:“成,我知道了。你跟你后爸联系下,他说要过来接你。”
“别让他跑了。”继准皱皱眉,“我过会儿自己打车回去。”
“他乐意接你就让他接呗……九条,先不说了啊,你们联系!”
电话挂断后,继准朝着巷口看去。黑子这趟厕所上得着实够久,直到现在还不见人影。继准只得又点开他后爸的微信发了个定位,告诉他晚点儿再来。
“操——!”
屋里突然传出了声机器被重击的声音,继准赶忙抬脚往里进。在看到眼前的状况时,他呼吸一沉。
只见麻杆儿他们之前玩儿的那台机器的操纵杆被掰折了,就扔在一边。飞机头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扫了兴致,朝着机身狠狠踹了脚。
“什么破机器,走走走,不玩儿了。”麻杆儿将嘴里嚼了半天的口香糖往街机上一黏,双手插袋地站起身,和飞机头一起旁若无人地从继准跟前走了过去。
“站住。”继准冷冷开口,走到街机前大体检查了下。
错不了,操纵杆是因为玩家用力过度被生生弄断的。
“你们得赔。”继准的目光定在了那块口香糖上,皱起了眉,“这年头机子的零件也不好找,等老板回来核算价格后会告诉你们。”
“嗤——”麻杆儿从鼻间哼出声笑,“一堆破铜烂铁还好意思叫人赔?老子能进来玩儿已经够给面子了。”说完,转头就要离开。
继准的太阳穴一跳,快步上前挡在了门口:“老板没回来前,谁都不许走。”
“我操!”飞机头狠狠推了继准一把,“给老子滚开!”
继准身子晃了下,随即直接伸手勾着门锁向下“咔吧”一扣。
麻杆儿眼见被个小白脸威胁了,顿时火冒三丈,挥起一拳便朝继准砸来。
继准微眯了下眼,在拳头落下前将腰一弯。麻杆儿扑了个空,脸上划过一丝讶异。下一秒,继准猛一抬膝,照着麻杆儿的迎面骨狠狠踢了上去。
“啊!我操|你大爷——!!!”麻杆儿一声惨叫,抱着迎面骨倒在了地上。
飞机头见状,抄起手边的拖把便朝继准扔去。继准将身一侧,再次避过。
飞机头转脸看到了离得最近的机子,举起板凳就要往屏幕上砸。继准眸色一暗,赶忙飞身上前用后背护住了机身,下意识闭上了眼。
意料中的钝痛却迟迟没有落在身后,相反倒传来了飞机头地哀嚎。
“断了!断了断了啊啊啊疼——!!!”
继准回头一看,只见一只纹着大龙的粗壮大臂反扭住了飞机头的手。继准心下一松,站直身将袖子捋到了手腕上。
“没事儿吧闹闹?!”黑子沉着脸,手上又加重了些力道,飞机头顿时又痛叫了声。
“大哥,你刚是掉茅坑里了吧?”继准低骂了句,回头朝被弄坏了的机器扬扬下巴,“就这俩孙子弄得,你快看看能修好不?”
飞机头的胳膊被黑子拧得咯咯作响。黑子大眼一扫,将麻杆儿和飞机头拎鸡崽似的一边一个提起来,粗声道:“哥俩,是钱的事儿还是人的事儿啊?嗯?!”
俩人吓得脸色惨白,闻言赶忙大叫:“钱的事儿!钱的事儿!”
黑子这才将两人往面前一丢,指了下墙上的二维码:“扫!”
看着飞机头和麻杆儿乖乖扫了码,赔了钱,继准才微微侧身给他们让出了去路。俩人经此一吓,这会儿根本走不好道儿,歪歪扭扭地逃走了,临了还被门口的石阶狠狠绊了下。
继准拖过边上的椅子坐下,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是夜里将近10:00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他问。
黑子点了根烟叼在嘴里,一脸的欲哭无泪:“别提了,哥连跑了三间公厕,结果一间锁了两间维修,我愣是打了个车开出去五公里才把事给办了。”
继准忍不住牵了下唇角,蜷起腿撑着下巴,看黑子用螺丝刀往街机上熟练地换操纵杆。
“好修不?”继准问。
黑子咧嘴一笑:“那必须,哥是专业的!”
继准点点头:“这么晚了,你不去接兰姐下班啊?”
“她晚上跟单位同事吃饭呢,说完了自个儿回家。”黑子修机器的手顿了顿,闷声道,“你兰姐那天又跟我提结婚的事了。”
见继准不语,黑子接着道:“她爸妈不愿意我守着这家游戏机厅,打算让我把它改成个小超市。”
继准抿了下唇,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问:“你的意思呢?”
“她爸妈也是怕她跟着我受苦。”黑子苦笑了下,继续埋头上着螺丝,“开游戏厅的确是不赚钱,毕竟这年头各种网游手游,像你们这么大还知道这玩意儿的人都不多了,谁会往这儿跑啊。想想看,的确也是我太自私了。”
继准垂着眼,将手机屏幕一下下按亮又按灭。黑子一回头便看到了对方无精打采的样子。他起身在继准头上揉了把:“你咋个还不高兴了呢?”
“我没不高兴啊。”继准将被黑子弄乱的头发拨了拨,“你能想明白也挺好的。”
他冲黑子伸出手勾了勾:“我的老冰棍,忘了吧?”
黑子一拍脑门儿:“嗐!”
“算了,这都凉快了。”
“对不住啊闹闹,要不哥领你撸串儿去?”
继准摇摇头:“不了,你赶紧回去吧。不然兰姐到家又没看见你人,还得跟你急眼。”
“你不回家?”
“我后爸说要来接我,你先走吧。我等他来了帮你锁门。”
“你后爸挺疼你啊?”
“还成。”继准笑了下,“这你不是知道么?”
黑子点了下头:“其实娇姐能嫁给他也是好事,起码再不用吃苦受罪了。”他拍了拍继准的肩,“那哥可先走了啊。”
“快走吧。”继准朝他挥挥手。
黑子从桌上取过电摩钥匙,戴好头盔:“你到家了记得跟我说一声。”
“知道了,磨磨唧唧。”
黑子又在继准头上抓了把,便骑着他的小电摩驶入了夜色。
手机震了下,是“后爸”发的一条语音。
——我刚应酬完,小王开着车正往你那边儿走,大概半小时。等着啊!
继准勾了下唇角,回了个【好。】
继准他后爸叫陈建业,所谓的后爸就是大众意义上的那个意思。
继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娇姐便领着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条破巷子,连带着老房和住在里头的窝囊男人一起抛弃了。至此,母子俩便住进了“后爸”的大别墅里,正式过上了富人生活。
“抛弃”这词是娇姐坚持这么说的。她这人好面子,在得知那窝囊男人背着自己又偷找了个相好的后,就抢先在自己被抛弃之前先把那男人抛弃了。
其实比起这后爸,儿时的继准最初还是更亲他亲爸的。毕竟骨子里流着相同的血,且他跟娇姐吵归吵,对自己还是相当不错。那时的继准不理解什么是出轨,以至于当他从亲爸带回来的陌生女人手里接过串糖葫芦时还挺高兴。
结果冲回家的娇姐一见那糖葫芦便给摔了,还在继准屁股上狠狠来了几下,骂他小三儿给的东西吃了也不怕被毒死。在他们上演了一场从街头打到巷尾的大戏之后,继准不解地问娇姐,什么是小三儿?娇姐将继准搂进怀里,咬牙恶狠狠道:“就是全天下最丑最坏的怪物。”
这话一度让继准每每在电视上看到妖怪,就要问一遍娇姐:“这是不是小三儿?跟小三儿比哪个更坏,哪个更丑?”
后来等继准又长大了些,才明白了他那个亲爸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垃圾事。此时再反观陈建业,就觉出他的好了。且不说陈建业从不让娇姐洗衣做饭干家务,光是结婚这么长时间还能每天嘘寒问暖,两天一个包仨月一个表的送,就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得到的。
他对继准自然也没话说,用陈建业自己的话说:“我是后爹,可继准是我亲儿子啊。”久而久之,继准便也对这后爸有了真感情,只是一直这么后爸后爸的叫习惯了,也没找着个合适机会改口。
娇姐和陈建业也是纵容,就由着他这么叫,甚至还跟着一起打趣儿。因而这后爸虽然仍是大众意义上的那意思,但又有些不一样,倒更像是个随便的绰号了。
门帘又掀动了下,继准头也没抬地玩着手机说了句:“忘带东西了?”
见半天没人回话,他才仰起了脸。
此时屋里的灯不亮,昏黄昏黄的还有些接触不良。
来者个子挺高,起码得有个一米八五,有着特属于少年的修长身型,穿件黑色休闲外套。眼睛藏在兜帽的阴影里,露出的一头银发倒是相当显眼。
总之就是超级无敌旋风霹雳的中二。
继准扬了下眉,冲来者道:“嘿,关门了。”
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眸子眯了下,开口时传出了个沉沉的嗓音。
“我弟说他下午在电玩城受欺负了,打他的人穿着件校服。”他微微扬起下巴看着继准,“就你这样的。”
继准先是愣了下,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那飞机头或麻杆儿居然还有这么一哥呢?他从板凳上站起身,顺手将手机放回口袋。
继准:“你弟跟你长得不像啊。”
他比你丑多了。
来者闻言,轻点了下头:“那我可就当你认了啊。”
话音未落,继准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直接翻了个身,反抵在了墙上。
胳膊登时传来一阵酸沉,继准的下巴磕在墙上,蹭了层白灰。
“呵。”
他贴着墙面闭眼短促地笑了下。
身后人闻声,嗓音瞬间又冷了几分。
“你笑什么?”
继准:“这下倒真像是亲哥了。”他略动了下身子发现挣脱不开,随即又道,“趁人不备下黑手,真下作。”
对方听后微怔了下,而后居然真就松开了双手。
继准用拇指蹭了下下巴,像是破皮了。
屋外突然亮起了个明晃晃的车灯,陈建业从副驾驶摇下车窗朝屋里喊:“闹闹,你干嘛呢?!”
继准眸色暗了下,转头掀开门帘冲陈建业挥了挥手:“没事儿,我跟同学闹着玩儿呢!”
他再次扭脸看向对面的人:“我爸来了,还带着个司机,是退伍军人。”言下之意,傻逼,你再敢动我一下试试?
“我不想我爸见着我打架。”见对方不语,继准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下巴,“但这事儿咱还没完。”他弯腰拾起了书包斜挎在肩上,背身道,“六中继准,给爷记好了。”
“继准……”对方默念了遍,“六中的是吧,记住了。”他眼底划过一丝玩味,沉声说了句,“放学可别跑。”
继准背影一滞,回头冲那人冷冷挑了下眉:“跑?跑就给你丫当孙子。”
说完,他便径自关上了游戏机厅的灯。身后人倒也真不再纠缠,一低头闪进了夜色中。
闹闹是受,本文主受视角哦!
注:三室一厅是90年代的说法,代指游戏室,录像室,台球室和歌舞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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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室一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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