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
高悦移至白淮元身侧,接着道,“这三城虽好,却与鲜卑的马韩毗邻,距并州千里之遥。”
“……将军想要的,应是范阳郡。”
范阳郡,与代郡、雁门唇齿相依。田畴沃野,人烟辐辏,又近冀州要冲。
此一城之利,更胜丹东、辽东、玄成三城之和。
白淮元听了高悦的话,心中顿觉一畅。
这般快意,许久未曾有过了。
像是孤坐棋盘的弈者,一人对残局多年,忽见另一人款款而来,纤指轻点,便道破他暗藏多年的棋路。
朔风骤起,吹得高悦鬓边青丝飞扬。
白淮元不自觉地抬手,乌发随之自指间滑落,只余一缕幽香缭绕,牵人心肠。
“晴月。”
他声若沉潭击玉,在风中格外清晰。
“你想要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他心头盘旋已久。
高悦指尖轻轻捻了捻袖口,随后扬眸远眺,望向那城外沉沉夜色。
唇边浮起一丝似悲似哀嘲的浅笑。
“安稳度日,平淡余生。”
“留在我身边,我能给你。”白淮元沉声道。
护腕下的手掌微微握起,紧张得青筋微突。
火把投下的影子在两人之间拉出深壑。
高悦哀哀一笑,眸中痛色乍现即隐。
她郑重地将袖中的玉哨掷还给他。
“将军可知,安稳二字,不是他人空口许诺就能得到的……就像这玉哨,纵能唤得将军前来相护,却终究难顺心意。”
白淮元张口欲辨,却在对上她那道哀婉目光时骤然凝滞。
——她不信他的真心。
喉间微动,他默然攥紧那枚玉哨。
高悦凝眸远眺,见城内万家灯火如星子散落,与城外茫茫夜色判若霄壤。
并州各城,比她预想的还要繁华安详几分。
“将军有治世之才。”
她轻抚城墙斑驳的砖石,指尖划过那些岁月留下的沟壑。
砖缝里一株早开的野菊在风中轻颤,淡黄花瓣沾着夜露。
“高氏覆灭,王琅专权,如今大缙兵戈四起……”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
她想起途经豫州时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
“唯独并州百姓安居乐业,将军并非等闲之辈。”
白淮元见她哽咽着转移话题,眼底掠过一丝黯然。
他递过一块干净的手帕。
“谬赞了。”他声音低沉,“不过是让百姓有口饭吃。”
高悦手掌突然重重叩在砖石上。
“洛阳朱门昼夜笙歌,从未低头看过道旁饿殍?送亲途中,千里萧疏,十户九绝,亦有妇人怀抱婴孩……”
话至此处再次哽住。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抱着婴孩投狼的妇人,褴褛的裙裾在灼热的风里被片片撕碎。
一颗泪珠猝然坠在砖石上,溅起微小的尘埃。
她深吸一口气。
“并州各城,又是另一面目……...”
炊烟袅袅,百姓晨起荷锄,暮归笑语。垂髫稚子,结伴嬉戏于巷陌之间。
她话音未落,夜风突然卷起满地枯叶盘旋而起。
她素白的裙裾翻飞如浪,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白淮元下意识抬手相护,手上护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高悦侧身轻移半步,避开了他欲扶的手。
但墨色披风还是为她挡住最猛烈的风势。
她指尖无意抚过披风上暗纹时,忽地一颤。
这松木清香里暗藏的血腥气息,令她眸中闪过一丝洞若观火的明悟。
“将军这披风……”
她忽然欺近半步,仰起脸时,发间木簪几乎要扫到他的下颌。
“就只想如此护着一个人吗?”
随后,她退后三步迎风而立。
城外万家灯火映在她眸中,恍若星河倒悬。
“天下兵戈四起,将军却只想在此处缓缓图谋这一方桃源?”
她直视他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越。
白淮元身形微僵。披风下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慢慢向前挪了三步,玄色披风在风中展开如翼,再次为她挡去凛冽朔风。
城头火舌舔舐着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在眉骨下投出深深阴影。
“固守?”
他冷声低笑。
“你可知并州南下一次,要耗费多少人马粮食……三千精骑的粮草,就足够并州所有百姓熬过整个寒冬。”
“将军既知民生之贵,为何不……”
高悦的话音戛然而止。
白淮元反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掌心粗粝的茧子磨过她内腕薄肤。
两人呼吸交错间,他忽然俯身,带着铁锈味的吐息灼烧着她耳畔。
“你想要安稳平淡的生活,却要我去操心天下人,做什么明主,公平吗?”
“心系苍生者,当为天下计。”
高悦抬眸时,眼中似有千树梨花开落,“我信将军之才能……”
白淮元凝视着她坚定的侧脸,忽觉喉间发紧:“我并非你想象中那般雄心壮志。”
月光如水,在高悦的眉目间流转。
她忽然后退半步,素手轻抬,将一缕被风吹乱的青丝别至耳后。
“我信将军。”
她唇角微扬,眼底却泛出忧思。
“越女西施溪口浣纱,本可安然终老,将军知她为何要踏入吴宫那龙潭虎穴?”
夜风骤停的刹那,她眼若清霜。
“因为这世间,总有些事,比明哲保身更重要。”
她向前一步,抬手轻按在他心口处。
“若将军愿为苍生执剑。晴月愿作将军的谋士、利刃,乃至……最坚固的盾!”
夜风骤歇,万籁俱寂。
白淮元垂首。
他看见高悦眸中映出两轮明月。
一轮是他,一轮是城下万家灯火。
他胸中蓦地涌起年少万兜鍪的激荡。
“好!”
一字,掷地如金石裂帛。
“他日若遂你愿,必不忘你今日之坚定。也盼你,勿忘我今日之所求。”
白淮元说完,便将莹白玉哨再次放在高悦手中。
高悦指尖微颤,刚要推拒,却被他坚实的手掌牢牢包裹住。
“留着。”
他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高悦蜷起手指,玉哨棱角硌在手心。
抬眸时,她正撞进他深邃的眼底,映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睛。
风声凛然,两人的影子在城墙青砖上交融。火光为他们的身影镀上红边,
……
四下默然,城墙青石台阶上骤然响起脚步声。
凌宇匆匆跑来。
“淮元!雁门急报!”
凌宇喘息未定,就从袖中抖出一封火漆密函。
白淮元眉头一蹙,从凌宇手中接过书信。
火把摇曳间,高悦瞥见他指节骤然发紧。
白淮元眸光一沉,冷声道, “雁门守将擅攻山阴,火烧半城。慕容俨已陈兵平城,与山阴相峙。”
凌宇脸色骤变:“慕容俨那暴脾气……”
话音未落,白淮元已恢复镇定,对凌宇道:“传令各部将领,即刻到中军帐议事。”
“等等。”
高悦伸手抓住白淮元披风一角。
“雁门拿下山阴,于并州有益。”
白淮元眼神一凛。
“我与慕容俨,才盟誓,互不相犯。”
火把爆了个火星,映亮高悦眼中流转的慧光。
她接着说道,“将军何不修书一封,就说……”
声音渐低,化作几句耳语。
白淮元眸光渐亮,凌宇已忍不住击掌:“妙计!还解决了袁允这个麻烦!”
“不止。现在鲜卑各族并不如想象中太平,宇文林正与慕容俨争夺漠北草场。我们不妨……”
高悦轻声补充道。
夜风急,吹得火把噼啪作响。
白淮元凝视高悦被火光镀亮的侧脸,忽而想起上都旧事。
当年的凌叔叔,也是这般轻描淡写便化解兵戈。
那个总爱在军帐中弹琴的儒将,最后却……
思及此,他忽然侧身挡住高悦身前的火光。阴影如铁幕般将两人隔在光暗交界。
“再备一份厚礼。”白淮元看着扬眉献计的高悦,“我陪你去。”
凌宇领命而去。
白淮元转身看向高悦。
她迎着他的视线,眸中秋水微澜,却又深不见底。
“你之前就想去雁门……那里有何特殊之处?”白淮元问。
高悦低眉,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绣着的云纹,似在斟酌字句。
半晌,她才抬眸,眼中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
“家父有一至亲,长居雁门。父亲一生操劳文墨,始终未能亲至,所以……我想代他看看他的至亲。”
白淮元凝视着她,眸中光影变幻,似在揣测她话中真假。
夜风拂过,吹动她鬓边一缕青丝,摇曳如墨痕。
“将军与我同行,可否顺道寻访家父亲旧?”
闻言,白淮元眉间霜色倏然化开。
“好。”
夜风忽转温柔,卷着她发间一缕幽香萦绕在他心上。
他侧身让出路来,却在她下青石台阶时低声道:“明日辰时……”
乌鸦骤鸣,掩去了后半句。
高悦回首,只见他立在月光与火光的交界处,轮廓半明半昧,唯有腰间长刀荧荧如霜。
……
三日后,平城。
朔风怒号,卷起砂砾击打在牛皮军帐上,簌簌如厉鬼磨牙。
慕容俨坐在虎皮椅中,指节叩击案几的声响与帐外练兵声混作一处。
他眉间化不开的阴鸷,惊得帐下诸将献策声都低了几分。
“报——”
亲兵掀帐而入,单膝跪地。
“报!山阴派使者求见,已至营门!”
“砰——”
案几上的青铜酒樽被慕容俨一掌拍飞,浊酒泼在羊皮地图上山阴城位置,晕出一片暗色。
“好个白淮元!”
慕容俨霍然起身,腰间佩刀与铠甲碰撞出清脆声响。
“夺我山阴,还敢假惺惺派使者来?真当我是三岁孩童不成?”
帐中诸将噤若寒蝉。唯有副将拓跋维硬着头皮劝道:“将军,白淮元素来重诺守信,此事恐怕……”
“闭嘴!”
慕容俨抽刀打断拓跋维的话。
转头,将刀尖抵在拓跋维喉口,“别当我不知道你和白淮元的关系。”
帐内众人不敢再出声,拓跋维额前冷汗滴在刀锋上。
“将军明鉴!我对鲜卑各族之心……”
正说着,帐帘又被掀开。
亲兵跪地高举狼首玉佩。
“禀将军,山阴城城门大开,白淮元亲自带使者来的!”
慕容俨身旁的独孤游不由冷笑一声,指节敲击着案上地图,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眯起眼,语气讥诮。
“慕容将军,白淮元此举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啊!”
慕容俨抬眼看到狼首玉佩,这是他几日前赠予晴月的。
暴躁的心情略微平静,他缓缓收刀入鞘,刀镡与鞘口相扣,发出一声轻响。
“拓拔维,”他沉声吩咐,“你去外面,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拓跋维领命而去,帐内众人噤若寒蝉。
不多时,拓拔维掀帘而入,双手呈上一封书信。
慕容俨展开信纸,眉头越皱越紧。
半跪的拓拔维正在代白淮元解释。
“……雁门突然发难,白淮元说他并不知情,所以备了厚礼来见你……”
独孤游嗤笑一声,抱臂而立:“城都拿了,还说不知情?这白淮元可真是睁眼说瞎话!”
慕容俨指节捏得发白,正欲开口——
帐外忽传来一阵清越的女声:“慕容将军,可否容我一言?”
申榜了,其实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该怎么上榜[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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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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