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高悬,重露点点滴透深更。
虞子辰鸠占鹊巢,心安理得地盘踞于独属林柯的罗汉榻上。木榻雕工可谓瑰奇细致,想必是用着哪般不可多得的珍奇木料,静幽幽散着叫人宁心安神的木质香;而青皇......
虞子辰侧过头去看一眼。
青皇现下似乎不大好。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执着,借着这般难得机会步步紧逼,好似撬一只牙关死紧的珠贝,非要将那层君子外皮扒开,逼出这人藏匿的、不大漂亮的真心话。
眼瞧青皇那神色已然准备要投降,恁地巧,窗外忽而飞来一个银白发光的胡蝶,栖息着两人中间,翕动两片银光闪闪的翅翼。他尚不及将这惹人分心的玩意儿捉去藏着手里,眼睁睁见着它嚓儿一响碎了满地光屑,从中飘出来阵他从未见过的言语文字,絮语呢喃般的声音,叫他想到白山脚下那弯常年笼雾的江水,风尾忽悠悠荡过来,便带起一阵雪似的芦花高飘。
然而那似是个并不太好的消息,青皇显然听懂了,虞子辰瞧着那面上神色可见地沉肃下来,芦花沉落了水里,青皇的声音也变得跟水浸了一般凉冰冰:有件极要紧的紧急事,他道,需着先行去处理,实在事发突然,并非有意晾着你,且待处置毕了再容二人慢叙。
虞子辰自然知晓轻重缓急,且叫这外边来事情一打岔,林柯那点儿真心话早倏儿一下缩回到了天晓得何处去,再留着人也无意义。原想这人怕是得出门而后一夜不归,毕竟须得与那么位他并不知晓的家伙促膝长谈、抵足而眠——打住。然林柯只是摇一摇头,说并不须得那般麻烦;又交代他道这寝殿里头四处皆可走走瞧瞧,院子里头木灵大多性情温和,并不喜好损伤外人。
倦了便绕那多宝阁到后屋去,只莫作弄出太大动静,也要当心些提防着他白发,紧要关头便径直动手,削落些发丝罢了,不见得他会受什么伤。
青皇确实受了那传讯蝶的催促,甚至来不及与虞子辰再交代许多话,只挑拣些最紧要的讲述毕,便将两手结了个印搁在膝上,略微闭阖了双目,眼见着幽青光气上浮将青皇团团笼住,叫他全心沉浸入内府中,再顾及不得周边事。
虞子辰在这后院里边转了转,这地儿实在算不上阔落,倘若以青君一族的皇的身份来看,却胜在精巧自然。林柯并不将他那白发收回去,于是那霜雪颜色的发丝便似群蟒栖息于地下,只在虞子辰走近时候,依着本能为他让开条道路来。只是方才被这人提及的木精,只怕是被自己方才那一番翻搅给唬着了,尽伏着草丛深深处,只叫他隐隐见着有些萤火类似的光点,却死活不肯再冒头。
虞子辰:“.....”
他一面觉着这木灵对他的防备确实有些道理在,一面却不禁有些遗憾地捻了捻手指尖。
百无聊赖地转了两圈,花木之类并不识得,也逮不来半个活物与自己聊天儿,虞子辰好一阵子无人搭理,便自觉甚是无趣,竟埋怨起林柯的习惯来:偌大个地盘里,添上几名侍卫侍女却多适宜!也可仿着熙扬那般模样,寻常时候便放出来,觉着喧哗便将其都变回去杨花——如何精妙的法子,便连熙扬这露君都能做出来,应当也不见有如何困难。
……
……
“......嚏!”
雪发白瞳的小少年整张脸都皱起来,揉一揉鼻尖,衣摆上有朵白绒绒花瓣飘落。
“险些要了熙扬的命儿啦……”少年的露君语调含了埋怨,一面拿双手揉脸,一面身上又飞散出来好些儿水杨花:“识得的竟然是青皇,也不同熙扬通个气——骊椿是坏家伙!”
青君的队伍在城外遭着冲散,他一时寻不着骊椿,个中担忧自是不必说,于是发觉自己送与骊椿的白杨花受了外界触动,便匆忙着将魂灵都转送过来。哪知灵识方一落地,尚不及拿杨花组成个可以容身的壳子,便觉一股无可抵御的妖息兜头压来,觑着眼儿只一瞧,好家伙:这青皇附身其中的风母灵兽,便正正蹲在他脑袋顶上!
就譬如那大白日里出门去,忽觉自己屋前有蛇盘虎踞,四目炯炯盯着人如盯盘中鱼肉,眼放青光、馋涎欲滴。
——天晓得那有多可怕!
先前迷惑的地处一霎时豁然开通,譬如他先前疑惑的,骊椿是如何闯入至青界里,而身上那股时隐时现的气息又是个什么来头。他先前不过是忖着,虞子辰相比与某位青君过从甚密,日子一长那周身自然免不得便要沾染些气泽——却从未曾考虑着对方气息过分强盛的可能,毕竟将芷兰置着人屋里过上一月、与将人搁着椒房里边熏蒸个三十日,那效用如何差异自是不必提。
偏偏骊椿这家伙还心大得很,想来也纳罕自己给他的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蓬松绵软的,莫不是送了人一床上好的褥被?于是略有不耐地拨开旁边青皇探来脑袋,贯注了精神只顾盯着自个儿瞧。却只可怜着他熙扬:不过小小的一个儿露君,哪担得起这青君们的皇在怨念底下无意间释出的压力?
……他全然丧失着挣扎能力,心如死灰地听自己预备附身的杨花,被四个绒毛细密的小爪子压作薄薄的一摊儿饼。又任由这莫名吃起醋来的兽物使着小性子,趁了骊椿的不着意,团儿团儿,将自己一点不着痕迹地都蹬到地下。
及至人族的眼光转过来,这灵兽便作出一副乖觉无辜的情态,四枚爪垫软软地将花瓣踩了踩,翻转了递上人手心,丝毫不见方才那副使坏的情态。
可怜的露君只怕自己吃了些什么可疑的菌菇,或是被施与了些逻辑诡怪的幻术:不过简简单单一个移形的法术,青皇总不至于分毫不能辨认——他是晓得的罢?
分明已然辨认出来,却幼稚着偏生装作不晓得也不死承认:他们尊崇着要上天去的皇在背后竟然这般个性子、果真不是自己想错?
露君脑袋都要被这小兽爪子践踏成馅儿了,也始终不曾想明白。这,这这,这按理来说不应当哪......
而后边这客栈的小二送着灯盏来、无心插柳却也算是引开了虞子辰,于他而言便是至至幸运之事了。然而这青皇在跟着人出门前,仗着匿身于小兽之中便再不多遮掩性情,甚至还要回头来将他狠瞪一眼,那眼光几乎是径直从魂灵上刮过去,叫这可怜的露君禁不住瑟缩并且颤抖起来。
熙扬:“……”
他将魂灵的触角又在收了收,尽力将自己展示成安全无害的一小团:熙扬不过一团讲不得话的杨花瓣,安静柔软无毒害,不能做什么坏事的。
自、自然,也不会将此事同骊椿提起半个字!
青皇附身着的小兽,于是很满意地一点头。而随了他这动作,露君身上施加着压力一时间被撤去大半,以致后者在某个瞬时,甚至要觉着自己身轻似燕:反映着杨花瓣儿堆里,便是扑棱棱溅起零星几枚细小白瓣,又飘飘悠悠地晃落在地下。
少年露君的魂灵呆愣愣坐着原地里,稍微缓过阵气力了,便迅疾着聚拢起杨花构筑的形体。他的动作显然地含着许多心急,以致这屋里竟掀起一阵落雪般的小旋风,甚至将某些化形时候盈余的花瓣都卷至他鼻翼尖,惹出来一连串儿的喷嚏。
他却都来不及对此多加在意,一种诡异而强大的冲动攫住了他:他该去寻找骊椿的,他该去寻找骊椿哪!骊椿是坏家伙这事儿不假,然而他可怜无依的一个人族,被丢在青界这么个于他而言危机四伏的去处,身周竟还随了一位目的未明的青皇——也不知他对此事知晓或不知晓!
熙扬既对这人族骊椿还算有些喜欢,那为着他安危着想,便是必要寻着他的。虽说身作为水杨花的青君,他的嗅觉不见得有如何利害,熙扬忖着,但谁料恰巧便有长于此道之人可供他驱策哪?
熙扬打定了主意,不过扬一扬手,便有枝桠纤细而花盏垂坠的水杨花凭空出现于掌中,雪发的少年露君沉郁了声线,一双白瞳好似骤雪过后沉淀着一夜的山原:
“……召杨侍来。”
青皇想来都是耐性极好的生灵。
虞子辰再次笃定自己的想法。
他已在院儿里徘徊过去三五圈,仍觉着百无聊赖,便绕着屋里去玩赏那多宝阁:一座流香如沉水的博山炉,一只靠近了便要吐毒汁的石蟾蜍,诸如此类千奇百怪的玩意儿,无一个似是会被林柯收藏的模样。只是自己已将可折腾的都折腾过了一回,这人却依然维持着初始时候的端整姿态,一路静坐至现下来,实在叫虞子辰很有些抓耳挠腮。
林柯言语之中的要事想必不是假,却竟需着青皇处理得这般漫长么?虞子辰经着一日的折腾早有些疲累,此时撑着着困意盯着人瞧,竟觉自己不像是等人、却是在熬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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