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那天,村里在晒场拼桌子,不管姓什么,都来这儿吃碗元宵。
就连黄家的也来了。
听秀儿说,原黄家祠堂那块地已被推平,等春耕过后,要建成一个“仁义堂”,只供奉仁义之士。
而村长,也要选贤选能。
黄姓一手遮天的日子,就此成为过去。
局面的改变,却没闹出一条人命,唯本就病重的老村长气得蹬了腿儿。他儿子黄贵怒火攻心,在床上躺了好多天。
听说偏瘫了。
元宵这一晚的热闹,一直过了子夜才消停。次日一早,不必老季催,苏缈已收拾了行装,自觉上路。
师娘、秀儿还有冬娃一路相送。
老季却坐着马扎,在院里编斗笠,只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长长的竹条抖动,时不时发出哗哗的细小声音。他的头低埋下去,显得脊背佝偻,越发有了老态。
师徒两人都不擅长道别。一个偷溜,一个干脆不送,倒是怂得一致。
师娘送她一行,一直送到来时的洞门口。
苏缈停下脚步,回头又望了眼桃源山谷。
临近晌午,炊烟袅袅散在空中,隐隐约约的鸟鸣唱着宁静。
她真的,很想在这里生活。
日子虽然清苦,却胜在安稳。
外头打了好多年仗,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再起烽火。
百姓的日子越不好,便越迁怒半妖。
也许,苏缈再也不会来了。
又或者,再来的时候,老季已不在了。
苏缈一行和师娘道了别,转身进了小洞。
玬珠走在后头,觉得苏姐姐的背影有着说不出的落寞。
唉。
待出了洞来,苏缈扒拉了些藤条,尽可能地把洞口遮好。
但愿,不会再有其他人来打搅此间宁静。
进来的时候还有马,出来以后全靠两条腿。
走了一段路,苏缈感觉不对,回头扫了眼玬珠的腰:“你铃铛呢?”
一路都没清脆的铃铛声。
玬珠嘻嘻笑道:“送给秀儿了啊。”
苏缈莞尔:“我看你这些天,和她玩得挺开心嘛。”
玬珠耸耸肩:“是啊。其实,人类和我们妖也没什么不一样嘛。只要妖族不乱来,明明可以好好做朋友的。”
要是都跟玬珠一样想,那两界可就太平了。
苏缈用余光扫眼阿青,见他无声地跟在后头,一副没有故事的表情。
罢,跟他就不废话了。
雁山在西,远在百里之外,苏缈去小镇买了两匹马。
镇上没什么好马,两匹都瘦不拉几的,毛色也不好,看得阿青直皱眉头。
不奇怪,他素来是挑的。
天气日益见好,马蹄踏浅草,早春花已开。今早一上马,抬头便闻喜鹊欢叫。
苏缈向来是不信这些的,却难免愉悦了心情。
还望这拜师之路,能顺顺利利。
太阳偏西时分,三人遇到了条岔路。
“咱们往哪边走?”玬珠问。
苏缈也不清楚,见路边摆着茶棚,索性下了马来:“先歇歇吧。”
路边立着个简陋茶棚,顺带卖些干粮,桌椅打扫得还算干净。
苏缈要了三碗茶,没要干粮。
临走前师娘装了好几日的量,只怕后天都还吃不完。
再普通不过的干粮,馋嘴的小狐狸也觉得好吃。
玬珠坐下就开始掏袋子,掏着掏着,突然发出一声“嗯”?
手从里面伸出来,抓出个东西。
竟是个金镯子。
是苏缈买来,送给师娘的那个。
日头偏西,金光斜照过来,镯子的光亮晃了下苏缈的眼睛。
她把金镯子接过来,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临行前,师娘装了一袋子的干粮,亲手递到她手上。
袋子有些重,苏缈只道是干粮做得实,压袋子。
当时师娘说:“路上开销大,吃个饭睡个觉都得花钱。你看这马都送给我们了,你们路上怎么都不方便。家里穷,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些你收好。”
原来,“这些”指的不止干粮。
苏缈敛眉笑了笑,把金镯子小心地放进荷包。
早知如此,还不如给师娘买把趁手的菜刀。
待坐够了,苏缈将茶钱付了,刚想找店家问问路,便见炉子旁边竖着块牌子,鬼画桃符似的写着四个字——
“问路两文”。
师娘说得对,这外头岂止吃饭睡觉要给钱,连问个路都得掏腰包。
苏缈往桌上放了两文:“敢问小哥,去雁山派走哪条路啊?”
店家懒洋洋地打个哈欠,先摸走那两文钱,才答:“左边。”
“那去雁山派这条路可有城镇?我这路上,还得买些东西。”
店家又打个哈欠,眯着眼睛,只用下巴指指牌子:“打听也两文。”
行吧,苏缈又放了两个铜板。
店家又打了第三个哈欠:“往前走不出十里就有。”
那就好。苏缈问完想走了,心里却还不踏实。
——想她是只半妖,虽说那位秦掌门是师父的挚友,可万一也对半妖有成见,那这荐信说不准不好使,礼再多也不行。
便又放了两个铜板:“我还有一问——店家可知,雁山收徒的规矩?”
或许,她把该做的做好,不该做的一条都不犯,给秦掌门留个好印象,拜师就能顺利一些。
“收徒?!”店家猛然收回正要打的第四个哈欠,瞪圆了眼睛。
“你想拜进雁山啊?!”
有、有问题吗?
苏缈怔了一怔:“有何不妥的?”
“哎哟,太不妥了!何必进雁山呢,你往回退几里路就是逍遥派,去逍遥不好吗,咋还想不通去雁山派。”
苏缈抽了抽嘴角:“你是说,雁山不好?”
那店家叹口气:“也不是说不好,就是穷……这雁山派啊,统共就收了仨弟子。这仨上回路过我这里,喝的茶还是赊的呢。”
竟这样的……艰苦。
么?
可师父不是说,他那位挚友混得还不错。送到他手里的信,用的都是五云笺,玉泉墨。
“小哥莫不是诓我?”
“我诓你干啥!不信自己瞧去。”店家话毕,很是不屑地“嘁”了声,又把手揣进袖子,打起瞌睡。
苏缈:“……”
看来,今儿那喜鹊纯属乱叫。
上了马,玬珠坐在她后头,好奇地问:“那我们还去不去雁山啊?”
“去。”苏缈把鞭一甩,上了左边这条道。
除了雁山,她暂时没有别的选择。
既然是个小门派,那收徒的规矩或许没有那么严格。
派中想来也没那么台戏可唱,单纯一些,反而能学些本事。
苏缈心头倒是稳妥了。
催马往前走了几里路,便进了城。
苏缈早在路上就想好了,既然是个不富裕的门派,送礼最好是脚踏实地。
十斤面粉,十斤大米,再有十斤火腿。这是俗的。
一斤祁茶,一块松烟墨,一支狼毫玉笔。这是雅的。
又买了四盒糕点,三盒做同门之间的见面礼。
一盒填玬珠的肚子。
把东西放在马上,苏缈见玬珠吃得开开心心,又陷入思考。
若是个殷实的门派也就罢了,她带两个随行入门,交些银钱入公,门派里也能养得起两个闲人。
可现在嘛……
玬珠看出她的担忧,鼓着腮帮子说:“没关系啊,我可以变回原形。就当是你养的小狐狸,嘿!”
不,最麻烦的不是玬珠。
苏缈回头,看了看身边这位沉默一路的爷。
他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大有好洁之癖,一副目下无尘的冷傲模样。
和艰苦朴素的环境,简直格格不入。
往好了说,这叫丰神俊逸,皎如日星。
往差了说,这就叫,造作!欠揍!
怎么看,都觉得他会被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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