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庙里打扫完,小泉子出门来请石荒,二人进屋休息时谢寒江也带着大碗小碗的饭菜回来了。
这种家常小菜的香气,人还没走进,香气儿先飘来了,石荒干脆在门口等了等,等谢寒江带着饭菜在路的尽头现身了,石荒才不慌不忙地进屋。
得看到饭菜他才有理由相信,这一顿饭能吃上了,连带着系统都松了一口气。从出了京城到现在一天一夜里,他家宿主就没吃上过一顿正常的饭菜,本身就不大好的肠胃更是被严重亏待,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日夜颠倒,天天靠汤药吊着,这身上的绷带还没拆完呢。
直到进了屋里,石荒才知道小泉子跑来跑去在忙些什么了……原本是一间脏兮兮的破庙,现在变得干干净净。不说一尘不染的地步吧,起码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干净整洁了。
供桌被拆了下来铺上了桌布当饭桌,那个小圆凳子……怎么看怎么像是他从驿站顺下来的那个。
桌上一个缺了口的盘子里铺着青苔,两根蕨草和一株不知名的白色野花插在上面看着十分有野趣,旁边还有一壶热茶放着,入手发现连茶杯都是烫过的。
石荒捏了捏山根,一脸平常地坐到了小圆凳上等着饭菜送上桌,小泉子殷勤地给倒了一杯茶,茶汤澄黄清亮,在艾青的茶杯里显得干净清澈,石荒入口浅酌了小口,入口微苦回甘,余味悠长,茶香初时不显,只在入喉的一瞬间茶香四溢。
石荒放下茶杯称赞了一句,“茶泡的不错。”
小泉子闻言眼神儿亮了下,笑着,只道:
“大人喝着入口才是好茶。”
这个场面看起来不应该发生在荒山古庙,而应该发生在装潢富贵繁荣的某个府邸。
优雅,就是优雅。
方清平又开始新一轮的怀疑人生,但是转头四顾,发现四周的军士跟他都是同样一个表情呆滞的模样,方清平突然悟了,不是他跟不上时代的变化,是这主仆俩走的太快时代跟不上他们的变化。
离谱。
等方清平发现桌上的小“盆栽”是用供台上装供果的供盘做的之后,就觉得这个场面更离谱了。
这主仆俩总有一种不顾旁人死活的优雅。
家常小菜,不知道是因为银子给的足还是村子里刚好丰收,带回来的菜肉眼可见地油水足,导致石荒夹了两筷子青菜以后硬生生用猪骨汤泡饭才干完了一碗粗糙的粟米饭。
石荒转头四顾发现主要的肉菜在他桌上,其他人凑一块儿分了两大碗油渣炒菜。石荒看了看桌上几乎没动过的菜,起身把小泉子和谢寒江招了过来,说了一句:“吃不下,别浪费粮食,不准嫌弃,都吃完。”就出门消食去了。
方清平看着石荒慢悠悠负手踱步出去的背影,对这位过于年轻的官员又多了一层认知。虽同样是钟鸣鼎食的富贵公子哥,锦绣堆里长大的人物,但是这个人和那些同年纪的公子哥儿,同地位的官员相比都显得更……
方清平本想用礼贤下士来形容石荒,但是看到这个人站到马车边慢吞吞扭着腰肢、晃着屁股伸展肢体之后放弃了,这个人就是“接地气儿”,对,就是接地气儿,一位接地气儿的大官。
接地气儿的石太傅正在跟系统抱怨饭菜难以下咽……碎碎念也就旁边吃草的马听见了。
“猪油,全是猪油!虽然炒的菜确实比一般植物油炒的香吧,但是一碗菜半碗油谁吃的下去啊?而且居然没放盐的!汤倒是放盐了,但是我居然吃到盐粒儿了你敢相信?!”
系统嘲讽道:
“宿主,劝你不要不识好歹,要知道盐在这个时代属于日常生活中的奢侈品,一般人家能买得起的都是粗盐,提纯以后的精盐是很贵的,精盐在这个时代和白银是等价物。”
石荒按了按发胀的脑袋,翻了个白眼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就算在大中华,盐也是在建国以后才花了好长一段时间稳下价来的,在冷兵器时代食盐提纯困难我比你清楚,你当我初中历史白学的?”
“那你很棒棒哦……”
“别吵,有什么声音!”
石荒突然站直了,他好像听见了脚步声……
石荒站了一会儿后转身进了山神庙,直接往方清平身边一坐,方清平端着碗愣了一下,看着石荒从腰间锦囊里抓出一把瓜子开始嗑。方清平眼角抽了下,刚准备接着吃,抬起碗就听到石荒很平静地说道:
“有人来了。”
“欻!”的一声,谢寒江和一群军士瞬间就站了起来,一只手上还端着碗,另一只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武器。
“坐下坐下——慌什么?”石荒磕过的瓜子皮直接砸了过去,抬手把人喊住,不迭地说道:
“一惊一乍的,就一定是来杀人的?一定是杀我的?想点儿好的吧,就不能是人家路过来这儿歇脚?坐下,接着吃接着喝。”
谢寒江仔细看了一眼石荒,发现这位太傅大人是真的一点都不慌,莫名的,谢寒江也放下心来,只是换了个地方吃饭,离石荒近了一些,往旁边看了一眼,一群人果真又接着吃喝,一点不受影响。
等脚步声明显到他们这群人里唯一不会武功的方清平都能听见时,他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碗筷是一并买下的,干脆也不用洗,当一次性用品。但是小泉子拿外面的树叶子擦了擦又给堆着放神像脚底下去了,连同那盆“新鲜”的盆栽一并。
方清平看着那一堆黑漆陶碗,再看看旁边积灰的供盘,和香炉里插着的一把筷子……嗯……吃剩的剩饭剩菜用来上供,筷子用来冒充香烛——是这对离谱的主仆才能干出来的事情。
石荒扫了一眼旁边破败的武神像,又看了一眼正在往水囊里装水的小泉子,不动声色地将瓜子在嘴里转了两圈。
风尘仆仆的马车和马匹都停在门口,但是暮色将晚,屋内还没有燃起篝火,石荒一行人坐在山神庙的一边,并没有霸占在中间,从外面看是看不见他们一群人的。于是等庙外鬼鬼祟祟地伸进来一把……头发?的时候……石荒一群人都很淡定。
诶?露脸了,是个戴着面纱的姑娘。哦……众人恍然大悟,那是梳的高髻。先见发髻后见人,这体验也是有些奇妙。
“是当兵的和富家少爷,进来吧。”
先前探头看的姑娘往后喊了一声,然后就陆陆续续进来了神情忐忑的一群女子,一行七、八个人,个个穿着都清凉,只是外面用一件薄披风罩着,头顶梳着不同的高髻,额头点着不同的花钿,身上穿着不同的彩衣。
石荒看着这些姿容各异的大美女,一边跟感概道“有眼福了”,一边压着声音提醒将士们,道:
“管好你们的眼珠子,不要唐突了姑娘们。”
众人低声应“是。”眼观鼻鼻观心,一时之间,后来的姑娘们倒是对这一群人稍放下心来,有一定的好感。
而且见这群人里也还有一个“姑娘”,见“她”言行都没有束缚感,不像是下人,倒像是那位贵公子的侍妾或者婢女,也就没有过多拘束在。
女孩子们和他们分两边占据了山神庙里,她们拿出了干粮和水囊开始解决晚饭。
打头的姑娘看了看外面的马匹和马车,又看了看正在收拾场地准备搭一堆篝火过夜的几个甲胄加身的将士,最后把视线投向了其中明显做主的那一位容貌最盛的小公子。
石荒正靠着某人肩头装模作样地“正襟危坐”,低眉顺眼的方清平无视肩头的那颗脑袋闭目养神,小泉子拿着把扇子站在一旁替石荒打着风。
“能不能问一下,各位这是要去哪?”
听见了女子的声音,石荒闭着眼睛没有动,方清平自然也不敢动,于是小泉子顶着一张笑脸回应道:
“我们往南走,各位小姐这是要上京城?怎的不找个车把式?”
女子点了点头,道:
“我们去京城,跟人约好了的,本来有车的,但是路上碰上打劫的,赶车的死了,钱财马匹都被收了。好在对方看我们一群人全是弱女子有好生之德放了我们一条生路,还替我们指了路,这才走到这儿来。”
小泉子闻言点了点头,一边俯身替石荒梳理垂到面前的鬓发,被风吹起黏在了脸颊上;一边状似无意地凑到石荒耳边,低声快速说了一句:“这女子是端州口音”。
端州,西南四州如今就是石荒的目的地,怕石荒忘了,系统还特意出声提示了一声。
石荒这才睁开眼,视线朝着女子所在看去,慢悠悠抻了个懒腰站起来。方清平做了许久的思想工作后才纡尊降贵地抬手替石荒理了把一点点褶皱的衣摆,但也就这样了。
小泉子看着那群女子脸上半透的面纱,再看看方清平,突然心里有了主意。
既然这位方郎君怎么穿都不像个女子,那就把脸遮起来吧,胸前再给他多塞点棉花,看着应该就像了。
“你们从哪来的?在哪遇到的土匪?我们往西南走,土匪还在那儿吗?”
石荒问得很随意,但是无意间冷下来看过去的眉眼让女子有些提起心神,这个小郎君……好像不是个绣花枕头,这一行人怕是来头都不简单。
“我们就是从西南来的,走的官道,遇到土匪的地方离这里不到三里地,还在不在就不清楚了。”
官道?离村子不到三里?
谢寒江闻言抬头和石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凝重的意思,谢寒江转头招来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凑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那人点了点头后带着其他人出门去了,留下两个人跟在谢寒江身后,随即庙外传来了马蹄远去的声音。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光鲜亮丽,千里迢迢,你们是戏班的?还是楼子里的?”
石荒问的很直接,那女子徒然僵住了,回头和其他姑娘们对视一眼,再看看石荒叉着腰看过来的模样,确实没有从石荒面上看到任何嘲讽或者嫌弃,这才说道:
“我们是……见月楼的艺人。”
见月楼?艺人?这个时代有演艺圈儿吗?这涉及到石荒的知识盲区了,于是回头看向小泉子。小泉子想了想后凑到石荒耳边,声音不大,石荒便知道这应该不是什么公开的东西。
“见月楼是西南乃至整个南方都有分家的青楼,里边儿多是些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背后势力极大,但至今不知道正主身份。艺人是楼里专门给达官贵人们培养的金丝雀,都是打小培养的,不少艺人在琴棋书画方面的造诣连深谙此道的大家闺秀都比不过。”
舞文弄墨、身材容貌姣好、打小培养、菟丝花、金丝雀……石荒顿时便想起一个词来——“瘦马?”
小泉子低头掩去眼中的诧异,道:
“是,民间俗称他们为瘦马,后来这名儿不好听,因其各自学有手艺便喊作‘艺人’。最开始在沿海一带盛行,起源于扬州,便称扬州瘦马。后来流传开来,不仅限于沿海,其他地方也开始培养此类女子,便只称瘦马,见月楼发家便是在扬州。”
石荒听着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那群女子的裙摆,裙摆下有露出小小的足尖,但是鞋面圆润。这大大小小一群女孩子进门时也没有发现走路迈步困难的,可见这个时代应该并没有给瘦马裹脚的习俗。
何为瘦马?字面意思不难理解,瘦小病弱之马,而把人称作瘦马,便指的是窈窈弱态的女子,以瘦为美,满足豪商巨贾们的变态审美观,进而赚钱,这就是扬州瘦马的由来。
在石荒的印象中,曾有典籍记载过,瘦马都是从贫寒人家买来的幼·齿且天生丽质的瘦小女孩儿,集中到一个地方进行魔鬼式的调·教,光是形体瘦弱还不够,要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符合富商巨贾们的审美趣味,这样的瘦马卖的快,价格好。
瘦马这个行业是暴利且毫无人性的,以满足迎合富人们变态的心理需求产生的。
既然都叫瘦马,那么这个时代的瘦马和明清时期的瘦马应该差别不大,或许是一些细节上,但是她们自身的身份应该都是没有变化的……
那么……这十来个年纪不一,形貌不一,各有特色但是同样眼神勾人,且……不够瘦弱,甚至看起来身体健康的“瘦马”,真的会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荒山野庙吗?
呵!石荒冷笑。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还没看过聊斋啊?!
于是石荒直接问道:
“你们从西南来?去京城?路上走了多久了?看你们可怜巴巴的连个包裹都没有,怕不是路引一并被抢了?要不本官派人送你们进京?”
小泉子低眉顺眼地退下,站在了方清平的身边,谢寒江一手搭在刀柄上虚握,一边“不经意”地站到了石荒身后。
方清平听到“本官”二字,怂唧唧地朝小泉子又靠近了一点,两只手抱住自己,木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用不用,会有人在城门口接我们的,这儿离京城不远了,我们自己走就行。”
那姑娘笑着推拒了,末了愣了愣,不等女子开口石荒又道:
“是不远,也就走个两三天。”
“欻——”的一声,谢寒江腰间利剑出鞘,身形一闪站到了女子背后,手中的剑刃直接搭在了女子脖颈上。
女子笑着道:
“官爷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扬州瘦马的所有描述取自于清代丁耀亢的《续金瓶梅》,和明代文学家张岱的《陶庵梦忆》,再加上我的亿——点点加工。
做笔记:周国白银与精盐是等价物。端州见月楼的艺人。小泉子的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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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就说荒山野岭的破庙歇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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