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蛊、全州矿山、景行舟、毒老、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的昏迷……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家小孩儿,已经遍体鳞伤……
江湖杀手、景氏……
夏取良抬起头,黑暗中,他的眼神显得很平静,只有顺着眼睑淌下的泪在牌位上积出了水盈盈的字。
夏取良在祠堂一直待到第二天黎明,小栓子打着灯笼送对方出了门。
站在门口,看着对方孤零零披着黑夜走向远方,小栓子一时之间心情很是复杂。符管家走过来,刚好看到夏取良最后几步后消失在拐角。
“回去吧。”
小栓子一时站着没动,“祖父……家主其实,可以不用……”去死的,对吧?
符管家没有说话,但是眼中晃过一道阴霾,拍了拍小栓子的脊背。
等到两人进了门,合上大门,符管家才轻声说:
“家主本来还想过,和那位一起走向未知的,但是那天来的人,偏偏是壹年甲壹班的学子,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家主没得选。他最后唯一能做的……大抵就是……毁掉那位皇后娘娘。”
小栓子没听懂,但是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东西,脸色顿时有些狰狞,还有些惊骇,“是皇后娘娘……亲自,动的手?!”
符管家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毕竟当时在阁楼顶上的,只有两个人,而等到后半夜,桑芽被送回来,他们冲上去时,已经……一死,一疯。
夏先生扎了一针,能让她恢复一段时间的正常,但是一旦惊扰到这段记忆,她会重现陷入疯狂,甚至……再也走不出来。
那是家主赠予刽子手的梦魇。
“公爷。”鸫在宫门口迎上了夏取良。
夏取良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怎么了?”
鸫有些踟躇地看了一眼夏取良,但是对方脸表情太过正常,实在是看不出来任何东西。可越是这样,鸫看得越是心惊。
若是没看过世子先前同那位的相处,或许不会对现在夏取良的表现有什么异样,但是看过之后再来看如今这云淡风轻的表情,那双眼睛,就跟死了一样。
“东周皇后月临,估计是疯了。”
夏取良挑眉,“疯了?”
鸫点了下头,但是随后有些犹疑地道:“也可能是……傻了?”
“堂叔呢?”夏取良问。
鸫道:“已经叫来了,先您一步进了宫里。”
“景如山呢?”
“死了。”
夏取良脚步一顿,“死了?”
“死了。”鸫脸色也有些难看,道:“自刎,死在龙椅上。我们的人去晚了,尸体都凉透了。”
夏取良笑了下,好像很贴心的口吻,问道:“没带上他家夫人一块儿走?”
“……听说本来是约好了共赴黄泉的,东周皇后选择了白绫,准备悬梁自尽,单丝就在宫女将白绫送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突然就疯了大喊大叫,还当场吐了血。”
夏取良眨了下眼,脸上笑意突然变得明显了很多,眼神里闪烁着不远处的灯火。
白绫,恐惧还是畏惧?她疯什么?
夏取良脚步一转,“去未央宫,先去看看咱们这位年轻的皇后娘娘,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想来这位娘娘是很高兴见到我的。”
鸫:……你确定吗?
事实证明,夏取良能成为三军统帅是有原因的。
鸫被赶到门外的时候,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一出现当真就让对方安静下来了,最初那副歇斯底里的模样鸫可是亲眼所见的。
当然了,看了一眼旁边黑着脸的夏老先生,鸫心下稍微感到一点点安慰,好歹不是他一个人被赶出来,连“大夫”都被赶出门外了。
门外的人怎么腹诽他,夏取良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只是站在一旁,坐等那位高贵的“皇后娘娘”梳妆打扮,整顿仪容。
夏取良看着对方挽发梳妆,一股难言的反胃一路冲上喉咙。夏取良不经意地侧了下身子,在对方看不见的视线死角摸出一根银针,在脖子上扎过,强行将这股恶心的感觉压了下去。
等到草草整理好,月临起身,深呼吸后攥着颤抖的双手,转身离开梳妆台,对着夏取良长揖到底。
“墨先生。”
夏取良转头看着月临笑了,“当不起,本公爷可受不起皇后娘娘这一句先生。”夏取良负手而立,笑得很是微妙,轻声道:“毕竟上一个被娘娘称作先生的人,刚死在你手上。”
“扑通!”一声,本来就是强撑着的精气神,被这句话打击溃散,凤钗锦衣的皇后娘娘跌坐在地,脸色煞白,浑身都在颤抖。
在夏取良笑得很有深意的注视下,月临抬起抖个不停的双手,满眼都是惊恐与厌恶。
她亲手杀掉了她的先生……
看着月临状若疯癫的模样,夏取良走上前两步,在月临身前半蹲下来。
一股冰凉抬起下巴,强行将视线抬高,两人对上视线。夏取良脸上携着一抹笑,眼底一片冷漠,轻声道:“告诉我,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月临眼中流露出惊恐。
“先生,一路走好。”这是月临对石荒说的最后一句话。
本来准备的是淬毒的匕首,但是在动手的一刹那,她被转身的人一把握住了手腕,前进不得。
石荒似笑非笑地垂下眸子看了一眼小姑娘手上的匕首,另一只手取过匕首,直接从窗户丢了出去。然后拉着脸色白下来的小姑娘走到桌边。
石荒坐在椅子上,从桌子下面摸出一叠白绫,在月临的注视下慢悠悠地用白绫在自己脖子上绕了一圈,然后将两头塞进月临手上,示意她用勒的。
他们想让他自缢,那就只能用这种方法。服毒毒性外显,会露馅儿;留下外伤的话他一身白衣,会被人看出来;
‘来,动手。’
石荒明明什么都没说,但是月临看懂了对方的眼神。
轻飘飘的白绫在手上重逾千金,月临瞳孔震颤,双手都在发抖。怎么会有人……对死亡这么期待?
对,期待,这就是月临在眼前这个男人眼里看出来的唯一一种情绪。
看月临没动手,石荒抬手握住对方的手,牵引着小姑娘的双手——往两边拉……
看着石荒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月临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良久后,颤抖着手,握紧了手上白绫。在石荒松手,月临自主地拽着白绫往两边扯动的时候,月临看着眼前的男人仰着头眯上眼睛,月色下的脸颊已经能看出肌肉僵硬。
原来人在缺氧的时候,是会不受控制地张嘴吗?
‘……赠予……’
‘……赠予……’
“【长生不死】已赠送、【寿终正寝】已赠送。”
石荒最后的意识里,是眼前狰狞着眉眼,眼泪淌了一脸都不知道的小姑娘,那双眼睛,看着比他这个将死之人痛苦多了。
一个力气不够的人勒死一个不挣扎、不反抗的成年男人需要多久?一个时辰,不是真的需要勒一个时辰,而是人会陷入一种假死状态,需要反复多次……前后一共花去一个时辰。
等到耳边传来“咔!”的一声,手上的白绫都已经染红以后,月临才后知后觉地放下胳膊。用力过度的手已经痉挛,攥着白绫的手僵硬了,手指已经张不开了。
月临看着那个仰着头靠着窗边的男人,要不是胸腹不在起伏,要不是脖子上还绕着染血的白绫,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头偏在一旁,双手抓在扶手上。闭着眼睛,姿势已经僵硬。
费了好大劲才掰开了自己的手,月临踉跄着步伐,伸手在对方鼻翼下探过,然后轻轻解开白绫,适时一阵风吹过,被罩住的烛火已经熄灭,黑暗里看不见已经一片狼藉的脖子,但是一股血腥气涌上鼻腔。
“呕……”
月临趴到一旁,不可抑制地一阵呕吐,哪怕什么都吐不出来。
但是在摸出手帕后,才发现脸上已经泪湿。
这种杀人方式,到底——杀的是谁?!
一不做二不休,白绫被挂上了房梁,抖着双手,做完了最后的事。月临没有抬头,不敢去看,几乎是从阁楼顶上落荒而逃。
下楼的时候身体已经不受控制,走得跌跌撞撞,但是心跳很稳,稳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或许呼吸急促了一些?月临以为她足够心狠,足够坚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直到看见满城素缟……看见漫天飞扬的惨白的纸钱……看见无意中被自己提出的白绫送到面前……
原来她还是不够心狠。
那晚的引颈就戮,那张“沉睡”的面孔,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她一遍又一遍地在梦境里重复地杀死那个人。
看着他脖子里喷溅出的血迹溅了她一头一身,看着那张微笑的脸,直到头颅滚落——依旧对她笑着!
那响彻圣京的“先生,一路走好”就像恶鬼的呓语,缠绵悱恻如附骨之蛆,纠缠在她每个梦境,重现在她的黑夜白天。
到后来,月临看着镜中憔悴、疯癫、不人不鬼的模样,开始恨,恨那个死掉的人。
“你为什么不挣扎?!你凭什么不反抗!?你不是算无遗策,唯我独尊吗?为什么你就这么死了?!你凭什么就这么死了!”
“嘭!”
那是月临被发现疯掉的第一天,尊贵的皇后娘娘,深夜里,举起妆龛砸碎了梳妆台的镜子……
三天后,北齐攻入圣京,大周陷落,宫内一片混乱和血腥。
一对恋人在僻静处定下了“一起走”的约定,然而在底下宫女战战兢兢问及逃与不逃时,娘娘下意识地说出了一卷白绫。
然后那卷洁白的绫,却在出现在她眼前时,染上了一片猩红!
夏取良了解到了始末,脸上笑意依旧,然后眼睁睁看着眼前“尊贵的皇后娘娘”语无伦次,眼神涣散,甚至开始撕扯自己刚梳好的发髻,刚穿好的一身“红衣”。
夏取良站起身来,看着那个四肢抽搐的女子大力撕扯自己一身靛青的华服,口口声声说着“红衣”,“血衣”,“血”,“好多的血”……
好多的血……
好多谁的血啊!
“噗!”夏取良猛地俯身,一口血吐了出来。连带落下的,还有泪。
好多血,好多谁的血?是他心上人的血,是他家小荒爷的血,是他家小孩儿的血,是他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个人……
一个人能有多少血?
“难怪非要火葬……”夏取良笑了,无声地开怀大笑,任由泪水淌了满脸。
“这是……不想让我看到啊……”
他家小孩儿,世家典范,最是注重礼节风度,怎么会允许被人看到他不整洁的遗容?
“你好狠的心……”
指尖擦过腰间悬挂的一枚玉珏,微凉的手感唤回了一丝神智。
夏取良低下头,墨色的衣袍上一枚天青色的玉珏格外显眼,玉上除了祈福的纹路,便是底部藏了一个“荒”字。
抹了把脸,把玩着腰间玉珏,把匕首放回袖袋里,回头看向那个畏畏缩缩,疯疯癫癫的女人。夏取良眼底一片冰凉,他是想杀了她!
但是就这么让她死了,未免太便宜她了。
小荒爷留下她,为的就是给他用来出气的,所以他最后做的一件事,便是毁了她。
他家小先生,用十方县、用十万封家书、用四海游学……给壹年甲壹班所有学子铸造出了相比寻常人更高的道德底线,教会他们尊师重道、教会他们人世冷暖、教会他们对错是非……然后再用一条白绫,亲手摧毁她的信念。
这是折磨?
不,只是单纯地放弃了。
石先生,放弃了这个学生。
收回了曾经教授的一切。
而已。
夏取良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这个已经不重要的人,转身出了宫殿。
看了一眼旁边的夏彻,道:“堂叔,有些事想问你。”
夏彻想了想,大抵知道对方想问什么,点了下头,不过指了指旁边宫殿。夏取良道:“不用管她,她现在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就让她活着。”
夏彻懂了。
两人一路走到御花园,这里已经被清干净了,一只多余的鸟雀都没有。
夏取良看着花坛中的白菊,沉默了许久。
夏彻也不催他,而是俯身看向花坛中名贵的菊花,考虑能不能用来入药。
“堂叔……两次失魂蛊,”夏取良有些艰涩地低声道:“一次噬心散,三次重伤昏迷……到晚期,是怎么个疼法?”
夏彻动作一顿,慢慢站起身来,呼吸有些不畅。失魂蛊……他知道他问的是谁了,但是……这些东西……
夏彻回头看向这个神情茫然,眼神执拗的男人,几度欲言又止。
身为医者,他对这些东西再清楚不过,但是把这些东西加在一起……还活着本身就是个奇迹了……
夏取良看懂了夏彻的未竟之言,脸上很勉强地扯出一抹笑,道:“堂叔,说吧,我想知道。”
夏彻沉默了良久,有些不忍心看夏取良的眼神,转过头看向身后一片洁白,低声道:“每一次呼吸就像用刀子剌过肺腑、一根头发丝划过都能带起刀割斧凿一样的疼、阳光会直接亮瞎眼睛、一阵寒雨会导致连坐起来都困难,手脚俱全,但是感知微弱,只能凭借本能驱使身体,无法入眠,但是一旦睡着,有九成的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夏彻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
夏彻沉默了许久,终是说不出口1了,犹豫着转过身,对上一张无声流泪的脸,心下惊骇,“孩子……”
夏取良歪着头看向夏彻,笑了下,眼角一滴泪划落。
“堂叔……我不知道……”
夏彻闻言一阵心悸。
“我什么都不知道……”
夏取良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样。但是夏彻看得出来,那只是因为夏取良呼吸已经困难,没有多余的气能让他说出来。
“他替我铺了一条康庄大道,可他自己走在刀山火海,我不知道……我甚至还在怪他,怪他为什么不想我,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不等我……可是原来……”
夏取良皱着眉笑着,“原来……他活着都已经拼尽全力了……”
夏彻抬手,将情绪已经崩溃的夏取良抱进怀里。
“孩子,哭吧。”夏彻拍了拍夏取良的背,“哭出来,你得发泄出来。”
他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已经到了哪一步,但是夏取良如今的表现却很显然,已经到了生死不能隔的两心相许。
越是深爱,留下的人就越是痛苦。
“堂叔,我想他……”
夏彻哑口无言,只能轻轻拍了拍脊背,指腹按过几个地方,替他稳定着情绪。
大喜大悲,最是伤身。
等到夏取良情绪平和下来后,夏彻第一时间就是拉过夏取良的手给他诊脉,就过这脉越探越心惊。
“你回宫之后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夏彻问道。
夏取良刚稳住情绪,闻言面无表情,声音还有些低哑,道:“没有。”
夏彻拧着眉,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原先你是有些暗伤,便是好生调养也会影响到寿命,但是如今给你把脉,你这身体……简直不能再好,别说什么暗伤,你现在就是想扛着刀上战场我都不会拦着你。”
夏取良皱了皱眉,“内力的隐患……”
“没了。”夏彻直接道。“只要你不找死,你起码还能再活八十年。”
夏取良恍惚间,看到夏彻神神叨叨地走远了,直到寒风带着一股花香飘过身边,夏取良骤然回神。
脑子里想起的,是多年前,在十方县见到的那个不一样的“石荒”,那时他便知道小荒爷身上有些神异,但是他不在乎。
可是这一次他会急急忙忙从齐国赶回来,是因为他在深夜突然心绞痛惊醒,睁眼后他听见了一声奇怪的声音,一句话:
“【寿终正寝】成就确认赠送,成就已激活。”
可当时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当时正脑子里乱着,很想见到石荒,所以根本没在乎,只当是梦里一时没清醒的幻听……如果当时不是幻听……
夏取良抬着胳膊挡住眼睛,喊了一声:“鸫。”
身边有衣物窸窣声响起。
“去一趟大荒山,看看墓地修得怎么样了?加快速度。”
“哦。”鸫应了一声,嘴角还有些抽搐。
人还活着,整天都在惦记死了跟人家合葬的事情,什么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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