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我上次擅闯卫生间偷药已经过去5天了。不过我经历大难后的复原速度实在是超乎了我自己的预想,而且光凭没被空谷幽兰女士发现这一点,就令我元气大振、信心百倍。
这会儿,空谷幽兰女士将三页打印好的纸稿放在炕桌上,我正等着她在评论。
说起来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我现在只有好奇感,想知道空谷幽兰女士看完之后会多么感激我、会怎么称赞这个故事,加之我信心百倍,所以我并不怎么紧张。
此外,我也很惊讶我竟然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就回到乔若兰的世界。那世界虽然抓马又浮夸,但说实话,回到那里并没有像我预期那样不舒服。
真的,回到乔若兰的世界的感觉,就像穿上了一双早已穿旧的拖鞋,那鞋的样子虽然不好看,但是却让我觉得很自在。
因此,当空谷幽兰女士说出“这样写不对”的时候,我忍不住的张大了嘴,不可思议的问她:“你……你不喜欢?”
我简直不敢相信,痴迷于乔若兰系列的空谷幽兰女士,怎么可能不喜欢《若兰重生》这个开篇呢?这就是那个一贯抓马的乔若兰重生后的直接反应啊!怎么会有什么不对呢?
不过,现在换成空谷幽兰女士一脸的不可思议了。
“不喜欢?怎么会?我当然喜欢了。你写得真好,看到丁仲衡把兰儿拥入怀抱的时候我都哭了,根本忍不住。”说着,空谷幽兰女士的眼睛又有点儿泛红,“你让兰儿重生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丁仲衡,真是太暖心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
“不,我没说我不喜欢,我只是说这样写不对,这里面有问题,你得改。”
讲真,我曾经一度以为空谷幽兰女士是我最完美的读者,我以为只要是乔若兰的故事她都会来者不拒,结果……这位照单全收的读者,这会儿竟然变成了铁面无私的资深编辑了!
我现在觉得,坐在我跟前的完全就是丁丁,是他戴了张空谷幽兰女士的人皮面具在这儿找我的茬儿,要不然空谷幽兰女士怎么会说出“你得改”这样专业到可怕的话呢?
但似乎是条件反射,我本能的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露出了我在聆听别管我哪位编辑对我提出修改意见时我惯有的那种虚心受教的表情。
其实除了丁丁以外,我合作过的编辑差不多都是比我年长一些的女编辑。初见她们的时候我总觉得她们既严肃又苛刻,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不过当她们让我改稿的时候,我只要摆出这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就能把她们弄得很开心;而她们一开心,有时候就会放弃一些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修改方向。
不过后来丁丁却告诉我,这些女老师之所以老是给我提不可思议的修改意见,可是大多数时候又不坚持她们的意见,是因为她们吃我的颜;而只有他本人,才是不会被男色|诱惑、最靠谱儿的编辑,他提出的都是最正确的修改意见,所以我只要按他说的改准没错……但我总觉得他也是瞎掰。
所以我诚恳的问空谷幽兰女士:“问题出在哪儿呢?”
“嗯,是这样的,”空谷幽兰女士一本正经的沉吟了一下,才说道,“在《火凤凰》里你把兰儿的死写得很……很隐晦,你只说她和丁仲衡结婚之后去了重庆,然后在学堂里给学生们传授进步思想,做了很多工作,然后有一天兰儿就突然失踪了,似乎和邵楚桓有关系。撼撼,我真的希望邵楚桓不得好死,本来我还希望他能和丁仲衡重归于好呢。我注意到了,故事的结尾是丁仲衡写了一篇名为《寒兰儿女诔》的长文。那个诔字我特意查过,念lei,字典说是表彰死者德性,寄托生死哀思的文辞,所以我知道兰儿还是死了。但是即使你要写一本她重生的故事,也不能说她重生就重生了,一睁眼就算活了,这样不对!”
“是的,你说的对。”我喃喃的应着,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将视线从空谷幽兰女士那张并不讨喜的脸上挪开了。
我原本以为空谷幽兰女士不过是以编辑自居,甚至她会觉得自己是《若兰重生》的合著者,因此打算告诉我该写什么、怎么写。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就比如那个邵楚桓吧,虽然她希望他不得好死,却也并没有命令我将他杀死。也就是说,空谷幽兰女士虽然控制了我,却将小说的创作过程置于她自己的权力范围之外。
不可否认,空谷幽兰女士确实是位忠实的读者,比我的仆人还要忠实。但是,忠实的读者并不等于愚昧的读者。
空谷幽兰女士不许我杀掉乔若兰,可是她也不许我用这种不符合逻辑的方式让乔若兰复活。
“可是在《火凤凰》里你确实已经将那个兰儿赐死了啊,”我忠实的仆人在我耳边嘟囔道,“她到底要让你怎么着啊?”
“我年轻的时候,”空谷幽兰女士一边沉思一边说道,“特别流行港剧,可是我们这边的电视台一个礼拜只播两集,什么《大时代》啊、《陀枪师姐》啊、《鉴证实录》啊,还《创世纪》、《天地男儿》,不是警匪剧就是豪门剧,让人觉得香港遍地都是故事,你记得吧?”
“记得。”我点了点头。
“我有个哥哥,以前我们总是一起看电视,他喜欢看警匪剧,而我喜欢看豪门剧,哦对,我还喜欢看古装剧,我刚才是不是没有说《神雕侠侣》《笑傲江湖》什么的?反正就是每礼拜看完那两集电视剧以后,我就一心期待着赶快到下个礼拜,然后我发现我整个礼拜都在想电视剧的事,如果上课无聊,我就会开始想那些电视剧。”
空谷幽兰女士陷入了某种情绪中,静静的望着空无一物的墙角。
这阵子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我不安的想,这是否意味着空谷幽兰女士的情绪跌到了谷底了?要是这样的话,我最好别轻举妄动。
终于,空谷幽兰女士回过神了,而且跟以前一样,她又是带着那种微微诧异的表情,就好像没想到世界依然存在一样。
“那时候我最喜欢《寻秦记》,我特别喜欢古天乐,不管是他白的时候还是他黑的时候,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白的时候的古天乐?”
是的,自从古天乐登上银幕,就不时的有人告诉我,我和他长得很像,尤其是在他还没晒黑之前。
“总之,不管他是演现代剧还是演古代剧我都喜欢看,当我看到他在《创世纪》中被坏人用枪打瘫痪了以后,你不知道我有多伤心;还有《神雕侠侣》,我恨死那个郭芙了!”
空谷幽兰女士讲起这些来义愤填膺,看得我毛骨悚然。
“那都是假的。”于是,我忍不住插嘴道。
空谷幽兰女士对我皱起了眉头:“我知道,我的大作家!我有时候觉得你也太把我当傻子看了吧?”
“我没有,兰儿,我真的没有。”
她不耐烦的对我挥了挥手,因此我知道我最好还是别再打断她了——至少今天别再招惹她了。
“虽然古天乐很帅,演得也很好,可是《寻秦记》很烂。你记得项少龙和连晋比武那一段吗?他们比着比着赵国的将军突然回来了,关键是赵王都不知道将军回来了,这在古代是不可能的吧?其实我并不是很在乎这些,只要剧情没有编得太离谱就行了。”
突然,空谷幽兰女士眼神锐利的看向了我,好像在确认我是不是听明白了她的话。而我,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她的意思是编剧可以胡编乱造,但别编得太离谱。
“杀手组织要善柔去刺杀项少龙,然后善柔背叛了组织,冒着生命的危险干掉了去刺杀项少龙的杀手。于是,组织开始派人追杀善柔。在去往赵国的船上,她和乌廷芳一起救了项少龙,并且善柔还想尽办法帮项少龙和乌廷芳解除误会,让他们俩重归于好。对项少龙来说善柔简直就是他的保护神,这段就编得合情合理。”
“只怕随便哪个教写作的老师都会纠正她的说法的,”我的仆人耳语道,“她刚才说的那种情况其实有个专业术语,叫‘机械降神’,就是在主角危机时刻送上一尊天神为他解围。”
哦,天神!我现在一听到“天神”两个字就神经高度紧张,因为天神可并不都只解围才下凡的!就比如空谷幽兰女士这尊天神吧,她绝对是下凡来给我制造灾难的!我突然悲哀的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在这可怕而令人终身难忘的片刻,我以为自己一定会放声大笑,而照空谷幽兰女士今天早上的情绪来看,我也一定会死得很惨。于是我直紧用手捂住嘴,遮掩住那即将爆发却毫无必要的悲哀之笑,然后假装起咳嗽来。
空谷幽兰女士见状用手拍了拍我的背。她拍得很重,使我真的咳嗽了起来。
“好点儿没有?怎么还咳嗽起来了?”
“好多了,谢谢。”
“我现在能走吗撼撼?你会一直咳嗽吗?要不我把水桶拿进来?你想吐吗?”
“不用了兰儿,你去忙吧。你刚才说的那些很有道理。”
空谷幽兰女士的情绪看起来有所缓和——缓和得不多,只有一点点。
“善柔不求回报的保护项少龙,甚至都没有嫁给他,按她的性格来说也算合理,虽然让人意难平也不写实,但还算合理。”
我仔细的想了想空谷幽兰女士的话,心中竟然十分震惊——空谷幽兰女士偶尔展现的洞察力总是令我诧异——她说得没错,合理与写实在许多层面也许说明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但在写作的天地中则有着天壤之别。
“结果你另起了一个故事,“空谷幽兰女士继续说,”你昨天写的东西就错在这里——你没有接着以前的情节写。撼撼,你听我说什么呢吗?”
“我在听,很认真的听。”
她打量着我,像是看我是不是在敷衍她似的。然而此时我一脸严肃,我真的很认真的在思考着空谷幽兰女士所说的这些话,尤其是当我发现空谷幽兰女士其实很清楚“机械降神”的技巧,只是不知道其名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思考了。
“好吧,”空谷幽兰女士说,“还有一集演的是龙阳君。龙阳君为什么会是个像男人一样的女人呢?明明应该是个像女人的男人才对。而且为什么要安排龙阳君成为邹衍的学生呢?告诉你,那一集看得我浑身都不自在。我想之所以这么演,只是为了省事儿,也就是说项少龙返回赵国抓赵穆的剧情太短了,没空让龙阳君在那个时候和项少龙结成兄弟。”
空谷幽兰女士坐在炕沿上,而我则坐在对炕对面的轮椅上,她心不在焉的看着墙上的电子日历,上面那个年画娃娃依旧抱着条大鱼咧着嘴傻笑。
“可怜的项少龙一个人穿越回秦国,即没有帮手,也没有装备,他被困在了几千年前,他得同时调和各国的矛盾,又不能改变历史,还要寻找方法回到现代,真是太难为他了。”
是的,我眼前突然出现了几十年前看过的项少龙的画面。我突然顿悟,这样的场景设定虽然抓马,却能制造悬念。以《寻秦记》为代表的的港剧,虽然俗之又俗,还充满各种bug,人物性格更是很难始终如一,可是以当年的收视率来看,这种剧情的设置其实是非常成功的。
我记得我的文学偶像王朔曾说过他在写作的时候完全不考虑读者,因为他说不知道张三李四都是谁,而且他也不觉得张三李四真有自己的想法,他们不过是人云亦云,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像他这么纯净的写作。但王朔是爷,是朔爷,不是我这样的靠销量吃饭的畅销作家能比得上的。所以我虽然这么想,但在实际写作的时候却总要揣摩张三李四的想法,当然,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丁丁这样要求我。但坦白的说,我总是不能明确的知道读者在想什么,我只是有一个读者群体的模糊画像,所以读者具体想要什么我一直摸不到点儿上。而现在,我突然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项少龙就这样在古代忙得手忙脚乱,”空谷幽兰女士继续说着,“看电视的每个人都知道,如果项少龙不赶快找到胆矾给时光器充上电,那他就死定了。结果出现了一个琴清,她和项少龙去找出走的赵盘的时候,她看上项少龙了,于是她不顾危险去找胆矾。接着,这集结束了。”
空谷幽兰女士双手紧握,丰满的胸脯快速的起伏着。
“后来会怎么样?”她问,可眼睛却依然盯着墙角,并没有看我,“接着我就没心思再干别的事了,那时候我已经上班了,根本没心思工作,接下来的整个礼拜中,我简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项少龙,我一直在琢磨项少龙到底能不能回到现代、会不会回到现代,可怎么猜也觉得不对。”
“好不容易盼到第二个星期,我一早就守着电视机前面坐好了,可是撼撼……后来的事……唉,你永远也猜不到!”
我没接话,但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与此同时我也明白为什么空谷幽兰女士虽然喜欢我写的东西,却觉得不对劲了——她是以忠实的读者的身份,理直气壮的质问作者,而不是用编辑那种有时显得过于教条的态度来批判我的作品的。我明白了这点的同时,竟然发现自己会觉得惭愧。不过我必须坦白的说,其实空谷幽兰女士说得对,我现在这种写《若兰重生》的方法,简直形同于电信诈骗。
“新的情节总是得先从上一集结尾演起才对,可是上一集的结尾明明说的是琴清去找胆矾变硫酸,可是在这一集中善柔又出现了。这里面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是谁指使善柔去刺激项少龙的呢?动机又是什么呢?而且这时候吕不韦竟然挑唆起二王子造反了。这也太不合理了,因为他明明以为嬴政是自己的儿子,怎么会让敌人去反自己的儿子呢?最大的问题是,为什么刺杀项少龙和嬴政的两批刺客水平差那么多?然后在这一集中,项少龙竟然差点儿死了!看到这里我忍不住对着电视机大叫:‘上星期不是这么演的!这跟上星期演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空谷幽兰女士气得跳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快速踱步。她垂着头,头发散乱,一只手气握着拳,击打着另一只手的手掌,眼中冒出熊熊的怒火。
“我差点儿把电视机砸了,我妈和我哥让我别闹了,可我根本停不下来。于是我哥就上来用手捂住我的嘴,结果被我咬了一口。我继续大叫:‘上星期根本不是这么演的!你们怎么都这么笨,都不记得了吗?你们都忘了吗?’接着我妈说:‘小静别抽疯了,这就是个电视。’可我知道我没疯,于是我冲出了家门,不再理他们俩了。”
空谷幽兰女士看着我,而我则看到了她眼中的杀气。
“他不应该被莫名其妙的刺客差点儿杀死,刺杀的这一幕情节太不合理了,你懂吗?”
“我懂。”
“你真的懂吗?”
空谷幽兰女士一脸凶相的向我跳过来,我虽然认为空谷幽兰女士会像以前那样伤害我——也许是因为她没办法去揍那个欺骗观众、让项少龙差点儿死掉的编剧吧——身体却动也动不了。我可以从空谷幽兰女士刚才说的那些事情中,了解空谷幽兰女士现在情绪不稳定的原因,不过说实在的,我也对空谷幽兰女士这么孩子气的义愤填膺感到敬佩。
现如今,像空谷幽兰女士这么认真的读者简直太少了。尤其在我成为网红作家之后,我的粉丝根本听不得有人批评我的作品,他们会像脑残粉一样为我自发的去怼那些批评我的书评人、读者,因此,我早就失去了对自己作品作出正确判断的能力了。
空谷幽兰女士并没有打我,她只是紧紧的抓住了我的T恤领口,将我向前拉,直到我们俩个的脸几乎贴在一起了。
“真懂吗?”
“真懂,兰儿,我真的懂了。”
空谷幽兰女士瞪着我,漆黑而愤怒的眼神像是看穿了我的小心机,因为过了一会儿,她很不屑的将我摔回到了轮椅上。
我疼得肝肠寸断,过了好半天这疼痛才逐渐减缓;而我这件破T恤的领口,软塌塌的朝下耷拉着,像是一张没了牙的嘴。
“所以你明白你哪儿写的不对了吗?”她问。
“明白了。”
虽然我他妈的完全不知道这个故事要从何改起,但我真的明白她的意思了。
而我那忠实的仆人此刻又开口说话了:“兄弟,我不知道老天爷是要整你还是要救你,不过有件事儿我倒是清楚得很,那就是如果你不想办法用空谷幽兰女士可以信服的方式让乔若兰活过来的话,这疯娘们儿准会宰了你的。”
“那就去改吧。”空谷幽兰女士撂下这么几个字之后,转身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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