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璩知花唇角无知觉地翘起细小弧度,期待地看向厨房门口。
然后,她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双饱含愤怒的眼眸。
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中,充斥着前所未见的情绪。
斥责,不满……还有山呼海啸般的怒火。
未曾设想过的场面,璩知花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倾吐的喜悦不曾流露便已消失不见。她往回抽了抽被攥住的手,没能成功收回,踌躇之余更显慌乱。
璩知花的动作间写满了“手足无措”,却从最初的一眼后就再也不与璩多雨对视,更没有只言片语,这让璩多雨心里的火烧得越发霹雳作响。
而她手上那不算太明显的一片红痕,于璩多雨而言,简直比这狼藉的厨房还要刺目。
“你到底在胡闹什么?!”他抓着璩知花的手又紧了紧,“——不会做饭就不要添乱,我情愿伺候你,你找什么麻烦?”
璩知花被他吼得又抖了一下,纤细的身板如同被风雨吹打的脆弱花朵,在被折断的边缘徘徊。
她顾不得思考更多,便草草低下头去。
不看不听不回应……这是她一直以来无意识中遵循的原则。这让她在当年没有一而再寻死,让她没有被妈妈的去世彻底摧毁,让她能够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安静地生活到现在。
但……
男孩抱怨自己委屈的画面不断地闪回,叶珖所讲述的桩桩件件事情言犹在耳——别的学生门,开会有家长到场,考试有家人送饭……但璩多雨什么都没有。
璩知花内心不受控制地摇摆起来。
天平的两端左□□斜,载着他的那段上下浮沉。
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撕扯辩论,拽得她胸口闷痛,呼吸不畅,如同溺水般几欲窒息。
手腕处传来的近乎拧折的疼痛让璩知花眉心无意识蹙起,下唇被咬得渗血。她强忍着心底深处叫嚣着就此沉默的渴望、颤抖站稳身体,微微仰起头。
“我……想给你做饭。”
璩知花轻轻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缓过来了的一口气,还是极尽所能撑出的最后一口。她缓慢吐字,是将一颗早已忘记如何该阐述情感的心脏、生生剖开来的坦白。
“想让你放学回来……就能吃到饭。”
璩多雨愣在了当场。
璩知花虽然摇摆,但仍然选择扬起的脸上,没有丁点玩笑的意味。灯光下浅了几分的瞳孔中,潋潋水光里,是全然的认真。
璩多雨从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以及那张在此时看来尤未可怖的、可耻的脸。
他倏地摇晃了一下,仿佛没站稳。
名为愧疚的情绪刹那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把他整个人吞没,快要让他无地自容。
璩多雨蓦地泄了力。
他松开锢着璩知花手腕的手,转而扶上她肩膀,或许是为了让她站稳,又或许是借力,让自己不至于踉跄。
喉头滚了几滚,璩多雨近乎哀求地出声:“……你的手不是用来做这个的,你只要画画就够了。”
“我答应了姥姥的,会好好照顾你,这都是我的责任,什么都不需要你来做。”太多的话堵在嗓子里,让他无法在短时间内厘清到底要说什么,只全无意识地喃喃絮语,声音有着不甚明显的哽咽,“……如果你真的想帮忙,那就好好呆着,不添乱就是帮我大忙——”
话没说完,璩多雨忽然停住。他自觉失言,挫败地收回手,狠狠抓了一把头发,就此沉默下来。
他把璩知花送回了房间。
期间,没有人再发出声音,沉寂的静笼罩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房门打开,不用他催促,璩知花便已经顺从至极地走了进去。
无言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璩多雨走回到门口时,借着微弱能够传过来的客厅灯光,回头看了一眼璩知花——她低垂着脑袋坐在床边。安静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关上了房门。
……
世界再度被漆黑笼罩。
许久过后,璩知花抬起手,抓住了胸口的衣料,苍白秀美的面庞上,出现了一抹因窒息而痛苦的殷红。
她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彻底淹没了。
璩多雨说的是对的。
像她这样的人,只要老老实实待着,不给任何人添乱,就是最大的贡献。
像她这样的人,只要本本分分待着,不搞砸任何事,就是最大的价值。
像她这样的人,像她这样的人——
一个早已成为了包袱,这么多年来,拖垮了妈妈,又开始拖累璩多雨的人。
像她这样的人……
为什么没有早点死去?
如果不是她,妈妈或许不会那么早离开;如果不是她,璩多雨就能拥有一个正常的完整的家,如果不是她……
璩知花松开了攥着胸口衣料的手,缓缓俯下身去,蜷缩地将上身贴伏在了腿上。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阵阵头晕涌上,连胃里都在泛着恶心。
“嗒——”
像是什么东西打在了窗框上,微弱的,清晰的响动突然从窗户的方向传来。
不大的声响,却宛如雷鸣般炸响在璩知花耳畔。她猛地起身,几乎反射性地往角落躲去。
回过神来,她已经抱着膝盖缩在了墙角,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窗户的方向,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突然传来的响动似乎跨越了重重岁月……将她拉回到了多年前的某天。
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也是她一个人在房间里,也是从窗户处、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妈妈去上夜班,家里只有自己……老师布置了十几张速写,她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着的鬼故事频道,一边嘀嘀咕咕抱怨着画画。
那个人就是那样突然闯了进来。
带着肮脏的臭。
然后,她世界里的光熄灭了。
早已被搁置在记忆深处的痛苦重新被翻出,璩知花颤抖着,瑟缩着,死死盯着窗户的方向。
又是一声微弱的响动传来。
她整个身体都是一抖。
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惊惧渐渐凝固,璩知花咬住牙,抓起用来削铅笔的美工刀,一步一步,走到了窗边。
……像她这样的人,又在担心什么?
反正最差不过死掉——
能死掉也好。
如果她能就此从世界上消失,那么刚好如愿,璩多雨也可以彻底解脱了。
思绪电转间,她单手紧攥美工刀,另一只手抓上了窗帘。
漆黑的瞳沉到一定的程度、便会无端多出些狠意。那是已经灰掉的一颗心。
一把掀开窗帘,推开窗户。璩知花面无表情,漠然地望向窗外。
——夜风透窗而进,吹动两侧厚重的帘。
帘幕之间,身着浅色衬衣的少年怀抱大束鲜花,单手撑拐,安静站在路灯下。
他站在院墙外,以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无声望着这边,眼中装着快要溢出的柔和。温暖地,望着这边。
刚刚被强行合拢的心门仿佛又被叩响,璩知花呼吸都停住。
而后,高悬的石头猛然落回井底。
当做救命稻草的美工刀脱了手,啪地砸在地上。勇气消散,她浑身都没有了力气。
是劫后余生,也是心有余悸。
大落大起,大悲大喜。
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只一瞬,璩知花泪流满面。
只要种子还没有彻底死去,就总有阳光能够透过斑驳的窗棂,除去它身上的尘灰……带来生机与温暖吗?
眼泪止也止不住地落下,如同檐边的雨,断线的珠,她手忙脚乱擦着眼泪。
像是被那一声敲在了心头,横生一股勇气,璩知花身体比思维还要快地,提起长长的裙摆,跨上了窗台。
院外,叶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看到了她的动作。饶是他,在此刻也不由地微微睁大了眼。
在他不可置信地目光中,她翻出了窗户。
夜色之下,少女提裙翻窗而出,肌肤如雪,黑发如墨,如同月下绽放的玫瑰,绮丽绚烂,浓墨重彩。
美得惊心动魄。
一直被封在油画中维持着端庄形象的少女,终于如此鲜明生动地、用行动告诉整个世界,她拥有了灵魂。
叶珖怔然望着眼前这一幕,直到她走到近前。
十几年来第一次踏出屋外,到了站定,延迟于感性一步的理智才姗姗而至,让璩知花后知后觉地忐忑起来。
小心翼翼感知了一下自身的情况,璩知花动了动脚,调整了一下站姿——她是赤脚出来的,院中的植物石子等,扎得她小腿和脚有些疼。
而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其他的不舒服了。
走出来……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她定了定大动的心神,往前又挪了一步,扶上院墙边,轻轻踮起脚,垂眸看向叶珖的腿。
“你的腿……疼不疼?”
她走进了路灯所能照顾到的边缘范围,漆黑的发垂落颈侧,遮住面颊。
叶珖还没从她如此大胆的举动中回过神来,就听到这么一句问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难得有些语塞。
不是问好,也不是解释自己为什么跳窗,甚至都不是质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天真的,不合时宜的,但完全不掩关心的一句疑问。
她只是问,你疼不疼?
看着璩知花,叶珖忽然笑了起来。
他摇头:“不疼。”
“骨头都断了,真的会不疼吗?”璩知花依旧看着他的腿,虽然没有石膏了,但还用绷带固定着什么,“这样走过来,真的不疼吗?”
“不疼,只是走路有点不太方便。”叶珖一一解答,“我不是走路过来的,有轮椅,家里叔叔推着。嗯,为了看起来体面一些,到这里后,就让他带着轮椅走开了。虽然一个人杵着拐杖站在这里有点傻,但是……”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璩知花愕然抬眼,撞进叶珖含笑的眼。
与此同时,叶珖也终于看清了璩知花的脸。
她皮肤因常年不见太阳而苍白,也正因如此,这样的一张脸上,哪怕丁点的其他颜色,都会显得极其突兀明显,无法忽视——她的眼眶是通红的。
他双目微凝,正欲说话,璩知花已经先一步揉上了眼睛。
“晚饭很辣……”
似呢喃的解释后,她看向叶珖怀中的花,又抬头,以眼神询问。
叶珖把思绪收拢,让对话随着她的意愿往下进行。
他把花束递向璩知花:“这是这段时间欠你的,我一起拿过来了。”
璩知花偏头思考了他话中含义,视线落在那捧鲜花上,心尖尖又莫名开始冒起酸意,扰得她想落泪,但并不难过。
她踮起脚,接过花束,指尖拨弄过一朵朵或全开或半开的花,轻轻嗅了嗅。
叶珖垂目看着她。
“有没有翻翻看那本相册?”
璩知花点头,眼神从花束上挪开,转向周围明明生活了十几年、却依旧无比陌生的一切。
她神色恍惚了一瞬,轻声道:“大海……很漂亮。”
“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海吧。”
清润的嗓音低低响起,璩知花怔然抬眼。
灯光月光之下,叶珖正看着她,眼睫微垂,眸底安和。神色温和到、即使是逆着光的角度,都仿佛被加了柔光。
所有属于他这个年纪男生该有的锋锐和棱角,一点踪迹都找不出——仿佛一个即便不经时光沉淀、阅历也足够丰富,比大多数成年者都还要成熟的人。
似乎接收到什么信号,璩知花心脏猛然剧烈跳动起来。
得益于一直以来的习惯,没有将这份突兀的反应露出分毫……她重新敛下眼睛,摆弄着怀中花束,沉默不语。
随着她扬手的动作,一直垂着的袖子滑落臂弯,雪白的手腕露出,殷红的痕迹陈于其上,分外醒目。
叶珖眉心叠起,笑意不见。
他稍稍阖眼,复而重新睁开,看向璩知花。
“时间不早了。”
璩知花点头。
她小心地迈步,抱着花登上露台,重新从窗户回去。翻窗时,她的动作有短暂的不自然,但速度不算慢,很快便回到了屋里。
站到窗边,她看向院外的叶珖。
他还站在那里,单臂撑拐,被光晕染勾勒的轮廓仍然挺拔清隽。
他望着这边,挥了挥手。
璩知花单手拉着窗帘,回以一挥。
“……再见。”
窗户关上,窗帘紧闭。
夜色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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