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
璩多雨,璩多余。
“懂了吧?她自始至终都觉得我是个‘多余’的。”
璩多雨后仰靠住椅背,摊摊手,一耸肩,继续说道:“但我一点也不怨她,因为我知道,这就是事实。”
“我承认,我确实是多余的。我的‘生日’?别开玩笑了,那明明是她的受难日。要是没有这一天,她会是什么样我不好说,但绝对比现在幸福——你说,这样的我,她会想帮我‘庆祝生日’?”
叶珖并不赞同:“你是在恶意揣测她。”
璩多雨翻了个白眼:“揣测?你也要有个度吧,事实都在眼前了。都跟你说了,我叫多余。多么明显的意思啊,你怎么还不承认,非要这么道貌岸然的……等会儿,难道你跟她告白过了?”
叶珖神色彻底冷了下来:“璩多雨!”
璩多雨呵了一声:“难怪呢,这么高高在上地指责我……看不出来啊叶珖,那么多小姑娘追着你跑,你却非要来往我妈妈身边蹭,你真的好奇怪。”
“怎么,她接受你了?允许你做我小爸了?”
啪哒——
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发出闷闷的,黏连粘带的声音。
桌子旁,一站一坐的两人同时看过去。
地板上散开的奶油状糊糊里,半块尚且完好的蛋糕依稀可见原本的形态。
一只布面的拖鞋踩上了它。
璩知花咬着下唇,踩着掉落在地的蛋糕,迈向桌子的方向。
奶油黏滑,她鞋底一滑,身体失了重心,被赶上来的叶珖扶住了小臂。
“先坐,我处理。”
他低声劝慰、却被她猛地甩开了手。
璩知花没有看叶珖,而是径直继续往前走,步伐放缓了许多,却始终目标坚定。
终于,她来到了璩多雨面前。
从见到她出现,璩多雨就已经下意识收敛了坐姿,虽然还没来得及掩住脸上的嘲讽之意,但身板坐正了许多,眼中愧疚和歉意飞速掠过,渐渐化作尴尬。
此时,眼看璩知花已经到了身前,他更是要直接从椅子上站起。
“我……”
“——啪!!”
清脆的,响亮的声音响起,整个屋内一片安静。
璩多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得有些发懵,脖子扭转,脸颊火辣辣地疼,脑子也混沌一片。
短暂的怔愣过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心中突然蒸腾升起一股怒火。
——她竟然打他?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她从来没有这样……!!
感受着脸上传来的痛感热感,璩多雨紧紧咬牙,两眼燃着怒火,猛地回头。
“——璩知花!你是不是疯……”
怒气冲冲的话语陡然息声,璩多雨眼瞳骤缩,呆在了当场。
璩知花她……
她哭了。
泪水像没了闸门的洪水,断线了珠,接连不断地从那过于白皙的脸颊滑落,刹也刹不住。
裹在长裙中的纤瘦身体如易折的花枝,随时会彻底弯断。
她哭得肩膀颤抖,不能自已。
璩多雨整个人都僵住,完全处理不过来当前的信息般,彻底呆愣,只怔怔看着璩知花。
她不止从来没有打过他,也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样在他面前,一点也不掩饰地哭过。
他从没有见过,她哭得这样伤心。
好像身体里有无穷无尽的水分,在争先从她眼眶中涌出一样。
她怎么……
怎么这么伤心?
叶珖阖眼,再度睁开时,已经整理好了情绪。他没有出声,只上前几步,想要扶住她,以免踩了奶油的鞋子发滑,站立不稳。
璩知花再一次挥开了他的手。
她就那样倔强地孤身站立着,被泪水侵占的双眼死死盯着璩多雨的方向。
没有回头,璩知花看着璩多雨,哽咽出声:“叶珖,这就是我的儿子,你认识到现状了吗?这就是我的儿子啊……我的的确确,的的确确是做了母亲的人,我有一个儿子,一个只比你小一两岁的儿子——”
“他是这样有主见,这样强势,他是这样强烈地……他是真实存在的人,不是什么艺术作品里虚无缥缈的存在。”
她哭着,说着,苍白的脸上扯起一抹复杂的笑,“你能认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了吗……我不是什么小姑娘了,我是一个可以做你母亲的人啊……”
叶珖摇头。
但他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反驳,只是安静地陪伴着,拿过桌上的纸巾,递给了她。
间隙,他看向璩多雨,眼神沉沉,是过了冰的深潭,又似山雨欲来。
璩知花没有接,她仍然看着璩多雨。
璩多雨也并不出声,不闪躲,以同样固执的姿态,直直跟她对视着。
半晌,她双唇微颤,闭上了眼睛。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
璩多雨顿时睁大了眼。
“我们那里,冬天很少下雨,一般都是非常干的……还会刮大风。班上很多同学嘴唇和脸都会起皮,所以,妈妈总叮嘱我擦香香膏。”
璩知花似乎在回忆,声音有些远,“但那天,雨真的好大好大……我躲在房间里,流了好多好多好多的血,可是,救护车一直不来,他们说,是因为雨下得太大了。”
似乎意识到了她在说什么,璩多雨脸上血色渐渐消退。
“妈妈很着急,但我太重了,她抱不动我了……我痛得快要死掉,她只能一个劲地哄着我。我说妈妈,让我死掉吧,好不好?妈妈就指着窗外,她说……知花,你听,外边下了好大的雨啊。”
璩知花的声音宛如梦呓,却处处都是怀恋,她缓缓地,轻轻地说着,眼睫垂下,压断了一串晶莹:“我睁不开眼,我不想看,我痛。妈妈摸着我的头,一边哭,一边笑,一边说。”
“她说,把他生下来之后……就起名叫多雨好不好?”
璩多雨的身体晃了晃,他后退了一步,脚跟撞到了椅子腿,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璩知花脸上却绽开了浅浅的笑。
“我是真的想立刻死掉……可是妈妈提醒了我,我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即便当初决定让他留下时,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的身体。但既然已经做了决定,给他活下来的机会,那就不能到了现在,又选择剥夺他的生命,让他和我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在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时候。”
她哭着,笑着,说着:“后来,妈妈带着我,和我的多雨,来到了这里。我有想离开过,但妈妈说,多雨还很小,多雨不能没有妈妈。她之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叶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在海边时,她曾袒露过心声,说的是她还没生下璩多雨的时候。
现在看来,她不止一次寻死、不止一次想离开。
璩知花从他手里拿过纸巾,又继续说道:
“后来,我没有妈妈了。我想和妈妈一起去,我想,我跟她一起,她就不会伤心了。但是,妈妈临走前问我,‘你没有妈妈了,会难过得活不下去,那多雨如果没有妈妈了,他会不会也和你一样?’”
璩多雨愣愣无声。
“……这么多年过去,我没有哪一天是不想着去找妈妈的。但每次,我都会想起妈妈的话,放弃这样的想法。”
璩知花擦了擦眼泪,没有再看璩多雨,有些自嘲地挑了挑唇角,“原来你一直觉得,我是厌恶你的、恨你的、没有你更好——或者,我该去找妈妈比较……”
顾不得听完她说什么,只在听到“我该去”时,璩多雨就接近失控。
他一把抓住璩知花手腕,目眦欲裂:“——不许去!”
璩知花吃痛,抽了一口气。
叶珖皱眉,一巴掌打在他小臂,冷声斥道:“松开!”
璩多雨这才注意到她的神情,五指倏地松开,看叶珖关切查看询问璩知花的情况,他呆愣站立,有些无措。
看了片刻,他眼眶蓦地红了,却始终不肯让步地死死盯着璩知花,步步紧逼道:“我不管——你哪里也不准去。你既然把我生下来了,就要每天每天面对着我,这是你的责任。”
璩知花没有回应。
她垂着眼,任由叶珖引着到椅子坐下,又拉出手腕和掌心来,用热毛巾细细敷过。
她的掌心也是通红的,那一巴掌下去,她没有比璩多雨好受多少。
见状,璩多雨仍旧固执地站在原处,盯着他们两人,却不肯再开口。
试了试毛巾的温度,确认没有什么问题后,叶珖站起身,收拾起蛋糕掉落在地的一片狼藉。
看了这闹别扭的母子俩,他叹了口气。
“知花一开始愿意和我讲话,你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璩多雨分了个眼神过来,却没出声。
即便讨厌叶珖,他也不认为,都到了这个时候,对方会不合时宜地炫耀。
“——那时候,我提起了你。”
璩多雨眼神闪了闪,没有打断,任由他继续说了下去。
叶珖摇了摇头,似乎是无奈地笑了笑:“我也是个卑鄙的,知道她感兴趣的话题后,就总以这个作为拉近关系的切入点——知花第一次主动开口和我讲话,是询问你在学校的情况;知花第一次要求我做什么事,是教她做饭,她想为你做饭。”
璩多雨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
叶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她忙碌了一天,亲手做的饭菜,你一口没尝。亲手做的蛋糕,就这样碎了——”他把蛋糕“残躯”收进垃圾袋,抬眼看向璩多雨,“从你回来,进入家门到现在,除了带给她眼泪,还带给她什么了?”
璩多雨又一次沉默下来。
“好了……”璩知花神色黯淡,叫住了叶珖,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我没有关系。”
“对不起。”
璩多雨看向半蹲着收拾地面的叶珖,又看了看垂着眼端坐的璩知花,重复了一句:“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那么说你的。”
叶珖愣了愣,随后,他站起身,擦了擦手,重新系上围裙,走进了厨房:“这句话,你不应该对我说。”
随着他的离开,房间内再次安静下来。
璩多雨没有犹豫,他走上前去,蹲跪下身体,自下而上地看向璩知花:“对不起。”
璩知花闭上眼,没有说话。
璩多雨没有气馁,他贴近璩知花腿边,垂下头,认认真真,一字一句重复:“对不起。我一直以来都误会了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你和姥姥对我的心意,我不应该钻牛角尖。”
璩知花微微仰起头,眼泪却又流了下来。
她喃喃:“这是我的错……我连累了你,这样成长环境,是我没有给到你该有的,你不仅要照顾我,还要照顾自己,怎么会不多想……”
“不要总觉得自己连累了我,你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家,给了我陪伴,已经给了我够多——”璩多雨喉头滚动,有些语无伦次,“我会改正,我会努力给你更好的生活,我会让家里变得越来越好……我保证,我不会再胡思乱想,也不会让你多想——”
“我……我不会再让你掉眼泪了。相信我。”
璩知花泣不成声。
“更好的生活,她自己也可以做到。你只要好好的,不看轻她、看低她——”
叶珖从厨房出来,补充了一句,“然后管住你那张嘴,就够了。”
“你……!”
叶珖没理会他,他把盘子放到桌上,坐到了璩知花身边。
“还好做的时候留了一点边角料,虽然不成型,但挤上奶油也勉强能凑合。就这个吧。”
璩多雨一愣。
头上蓦地一沉,璩知花的手掌抚上了他发顶。
她看向他。
“生日快乐,多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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