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琰紧抿着小嘴，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树上的书册，对六皇子的话充耳不闻。
在院子里扫地的内侍连忙丢了扫帚跑过来，用不太流利的官话说道：“六殿下，九殿下还未开蒙，他不识字，皇后娘娘和六殿下要责罚，就责罚奴婢。”
慕容烨冷笑一声：“你当本王是傻子么，不识字的人会看书，我看这小子不是想偷懒，就是故意不敬皇后，你想代你主子受罚也行，先跪上十二个时辰，容本王去禀明母后，再重重处置你。”
言罢就将慕容琰猛地用力一推，孩子站立不稳，直直地朝前扑倒，身子撞在树干上。
内侍飞快去扶，却有人比他更快地把慕容琰抱在怀里。
慕容琰落到一个坚实的怀抱里，脸颊蹭到柔软的绒毛，一只胖乎乎的小猫崽就那样撞入孩子眼里，睁开琉璃般的眼睛懒洋洋地扫他一眼，又眯着眼睛打瞌睡去了。
慕容琰呆呆地看着小猫，总觉得这毛茸茸的小东西在哪见过似的。
“九殿下。”一道戛玉敲冰似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慕容琰抬起头，芝兰玉树般的少年低下头看他，眼神温暖柔和。
“你受伤没有？”
慕容琰迷茫地眨了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旋即摇了摇头，小揪揪上的红色发带随着动作轻轻飘动，在雪雕玉砌的小脸上晃来晃去，极是灵动可爱。
慕容烨盛气凌人地瞪着顾惜玥，叉着腰叫嚣：“你是谁，见了本王竟敢不行礼，信不信我叫人打你板子！”
顾惜玥两世为人，自然不会跟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般见识，他动作轻柔地把慕容琰放在地上，面带浅笑点了个头：“臣顾惜玥，见过睿王殿下。”
慕容烨愣住了，眼睛发直地瞅着顾惜玥，这会才看清少年的脸。
自长平军回朝，皇后就千叮咛万嘱咐，让慕容烨好好笼络这位长平主帅，若能收归麾下当然最好，即便不能为自己所用，也务必不能让他成为自己的敌人。
眼下倒好，自个还没来得及去长平王府示好，反倒先就把人给得罪了，还让长平王瞧见自己欺负弟弟的卑鄙模样。
慕容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好半晌才磕磕巴巴地道：“长平王，你、你怎么在这？我方才没认出来你，不是故意要冒犯你的。”
慕容烨虽身为皇子，但至今只是一个郡王，顾惜玥却是世袭罔替的亲王，若在朝堂上相见，慕容烨还得先向长平王行礼，方才对人疾言厉色，确然太过无礼。
前世顾惜玥常年征战在外，与睿王打交道并不多，但却知晓他不过是个一眼就能看出来坏的直肠子。后来密谋逼宫，多半也是受到旁人的鼓动挑唆。
顾惜玥平淡地笑了笑，“殿下言重了，只是一点小误会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与九殿下还有些话要说，不知六殿下方便不方便…….”
慕容烨心头一紧，暗道糟糕，长平王该不会想站队九皇子吧！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自己想法蠢笑了，怎么可能呢，九皇子在朝臣们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连半个支持他的人都没有，何况他还是异族宫奴所出，这得脑子进多少水才会去扶持他啊。
想到这，慕容烨就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很大度地道：“方便方便，长平王随意便是，九弟，待会六哥去跟母后求个情，书你就不用抄了，往后可记住了，莫要再冲撞后宫娘娘。”
慕容烨本来是想找九皇子麻烦的，他有事没事总会来宜秋宫欺负一下这个小东西，这会为了给长平王留下个兄友弟恭的好印象，才大方地说去帮慕容琰求情。
慕容琰却不领情，他神色认真，一字一句地辩驳道：“我没有冲撞，是她们放风筝冲撞到我了。”
那些娘娘撞到他，还凶他逼他道歉，他没有错便不肯道歉，宫人就说是他冲撞娘娘们，很不讲道理。
顾惜玥在一旁听着，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这不谙世事的老实孩子，分明还不大明白慕容烨说的冲撞是什么意思。
慕容烨被怼得直翻白眼，当着顾惜玥的面又不好发作，憋着一股子闷气道：“冥顽不灵，懒得管教你。”
言罢就与顾惜玥作别，领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去了毓宁宫，想着得把今天在宜秋宫遇见长平王的事告诉皇后才行。
服侍慕容琰的内侍双手置于胸前，向顾惜玥行了一个异族礼，“多谢小王爷替殿下解围，不知王爷还有何贵干？”
这内侍叫乌其格，为人不善言辞，官话也生硬，语气中还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戒备。
乌其格原本是楼月贵族，十年前叛王加归在大曜皇朝的支持下发动政变，杀了楼月王和他的三个儿子，乌其格的父亲也护主战死。
加归夺位后便立刻向大曜称臣，被俘的乌其格和未婚妻娜雅一起被送入大曜皇宫为奴，娜雅死后，乌其格费了很大的力气上下打点，才得到照顾九皇子的差事。
乌其格认为是自己没有守护好娜雅，娜雅才会遭受不幸，他就发誓一定要守护好娜雅的儿子。
大曜人虚伪狡诈，这个姓顾的小王爷接近九皇子一定别有用心。
慕容琰似乎感受到了乌其格对少年的提防，也紧绷着小脸，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顾惜玥，身板像个大人一样挺得笔直。
顾惜玥见慕容琰跟一只浑身长满尖刺的小刺猬似的武装自己，没来由地觉得他有些可怜，分明是个顶可爱的孩子，非得拼命装出一副成熟强硬的模样。
顾惜玥揉了揉他头发，弯下腰一脸亲切地道：“你很喜欢读书对不对？”
乌其格见这个大曜人把手伸向九皇子，下意识地就去拔藏在衣袖里的匕首，发现他没有敌意才收回手。
慕容琰睁大眼睛，从来没有人对他做出这样亲热的动作，乌其格很关心爱护他，但却不苟言笑，不像眼前的半大孩子慈祥得像个七老八十岁长辈似的。
慕容琰迷茫地望着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顾惜玥把小猫递给他，“你帮我看一下小雪球，我去把书给你拿下来。”
慕容琰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只一把都难得提溜起来的小猫崽，觉得这黑不溜秋蜷成一团的小东西实在不像小雪球，倒像小煤球。
顾惜玥脚尖轻轻一点，身影像一道闪电似的跃上树，拿着书又像轻烟一般飞落在地上。
那书上的字是外族文，弯弯曲曲像符文一样，顾惜玥一个字都不认得，便问慕容琰：“这是什么书，你看得懂么？”
“这是阿弥陀经，我看得懂，乌其格有教我读书写字。”慕容琰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顾惜玥，不明白他怎么能像老鹰一样飞来飞去。
顾惜玥目光带着疑问看向乌其格。
乌其格凭着武士的直觉，相信顾惜玥不会伤害九皇子，对他的敌意已减轻了不少，见顾惜玥有些疑惑，就补充说：“我教殿下楼月文，殿下不会读写汉文。”
顾惜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一百篇《太上感应篇》慕容琰写不出来了，乌其格没有骗人，慕容琰是真不识汉字。
乌其格出身武门，并不是个有学问的人，教给慕容琰的知识比较浅薄，这孩子又求知若渴，但凡是书就拿来啃，看的书杂乱无章，再者大曜市面上能买到的楼月书籍并不多，远不足以让一个孩子融会贯通的学习。
顾惜玥牵着慕容琰的手让他坐在石凳上，自己坐在旁边，温和地道：“你想去上书房念书吗？我可以去跟陛下提议。”
慕容琰心口急剧跳动了两下，他从不敢奢望能去念书，去上书房念书更是连做梦都不敢梦到的事情，于是想也没想就急不可待地大声说：“当然想。”
可是到上书房念书要皇帝降谕，他都八岁了，皇帝都没来看过一眼，他会允许自己去上书房念书吗？
乌其格亦是同样的想法，涩然地道：“小王爷心地柔善，对殿下的关爱我们心领，大曜皇帝厌弃殿下，不会答应。”
慕容琰听见乌其格也这么说，失望地低下头，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紧抿着红红的嘴唇，拼命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顾惜玥看见他乌黑清透的瞳仁水雾氤氲，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心都软化了，胸中一股慈爱之情喷薄而出，厚着脸皮开口哄道：“哥哥是长平王，很厉害的哦，有的是办法让陛下谕准你去上书房念书。”
说完这句哄孩子的肉麻话，顾惜玥忽然想起一件往事来。
上一世把慕容琰软禁在王府的时候，看着那废太子成天正经八百地长平王前长平王后，就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半开玩笑地说：“长平王长平王，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叫本王一声好哥哥，晚上弄几个美人来陪你睡觉解闷儿。”
一向斯文冷静的废太子霍然抬眸，沉声道：“长平王，请自重！”
语声中带着说不出的惊怒和沉痛，连他怀里老得不能动弹的小雪球，都吓得抖了一下。
顾惜玥心想，这么凶，不就是让你叫声哥哥，至于发这么大火嘛。
他不尴不尬地蹭了蹭自己鼻子，灰溜溜地走了。
身后有一道说不清道不明像烈火一样的视线盯在他背上，顾惜玥一回头，慕容琰迅速移开目光，叫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那稍纵即逝的眼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似乎很平静，却又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样，总之十分奇怪。
*
顾惜玥觉得眼前这个还没他腰高的小慕容琰，比上一世那个冷凶冷凶的太子要可爱多了。
慕容琰抬起那张漂亮到老少通杀的小脸蛋，想了想，实诚地说：“六皇子说有位卢大人因帮我求情被贬到黑水县赶鸭子去了，我不想长平王也去赶鸭子。”
慕容琰虽然很想去上书房念书，但却不愿意连累别人，乌其格教过他，楼月国的男人不能对不起任何人，不然就要用一辈子去偿还。
他身上留着一半的楼月血脉，也要像顶天而立的楼月男人那样，不亏欠任何人。
顾惜玥挑眉看他一眼，笑了。
若是旁人说这些话，或许是矫情客套，或许是以退为进，可这孩子没那么多弯来绕去的花花肠子，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嘴上就会怎么说。
“别担心啦，哥哥只要不造反，这长平王的位置便坐得稳稳当当，陛下才舍不得我去养鸭子呢。”
顾惜玥悠闲地逗弄着窝在慕容琰怀里睡懒觉的小雪球，它探出头，撒娇似地用爪子在顾惜玥手背上薅了下。
慕容琰抱着小雪球这么长时间，连猫毛都没见它动一下，忍不住也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小雪球的鼻子。
小雪球粉红色的小舌头在慕容琰指尖上舔了舔，然后把下巴架在他手腕上安安逸逸地睡了。
慕容琰欣喜地叫道：“你看它也舔我的手了！”
顾惜玥笑着问：“喜欢吗？想不想养它？”
慕容琰捧着小雪球，眼睛亮亮的望着顾惜玥，“喜欢，我真的可以养它吗？”
顾惜玥点了点头：“当然可以啦，我专门抱来给你的。”
慕容琰打小没有玩伴，冷宫里除了偷食的老鼠也没别的小动物，今天长平王来看望他，还带了小猫崽，好开心。
他从石凳上溜下来，抱着小雪球跑到乌其格面前，仰头问他：“乌其格，我可不可以养小雪球？”
他喜欢小雪球，但不晓得乌其格喜不喜欢，得问一下乌其格的意见。
乌其格痴爱娜雅，不免爱屋及乌，对慕容琰的感情不输所有血脉亲情，见这孩子头一次表现得如此天真欢喜，心头一酸，柔声道：“殿下是主子，想养什么都可以，乌其格听殿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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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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