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雨水不大,并未到需要撑伞的地步,马车檐角流淌而下的雨却似珠串一般滚落。
萧临面如雕刻,剑眉凤目,目射寒光,顺着脸往下,便是这宽肩窄腰,黑色锦缎华服之下,云夭知晓是被隐藏下来的肌线,健硕的躯体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他一步步走近两人,虽没曾经登位后那股更为强烈的威压,却也是煞气窜来。
她骤然间想到了前世与他的初见,他一袭紫衣,头戴金冠,“卑贱之人,何价值可苟活耶?”
那是他对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带着君临天下的蔑视,看不起一切世间蝼蚁。
而此时,他并没有给云夭一个眼神。
她低下头,感受着一股熟悉的,来自地狱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心慌害怕,连太子都微微蹙眉。
前世她被困大兴宫,给他送去三十多封求救信,这个满脑子只有扩土的好战分子,别说回来救她了,连一封信都未回过她。
虽死过一回,虽相处五年,可肢体间对他的恐惧依旧没能轻易消散。
萧临停在两人身前,朝着太子轻轻颔首。
而后,才将视线施舍给一直低着头看脚尖的云夭,又打量了一眼太子的眼神和行为,没有说话。
“啊,五弟,这是……”太子反应过来,可自己也是第一次见云夭,并不知晓她名字,便看向她的眼,带着询问。
云夭深呼吸一口气,这才终于抬头,收到太子的视线后,瞥了一眼萧临,又将头低下,如鹌鹑一般糯糯开口道:“奴是在白道驿中打杂卖花的,叫云夭。”
“原来你叫云夭啊,真好听,云……”太子想到云这个姓氏,忽然回忆起了什么,不再多话。
“原来只是个女奴,那幅没眼的画?”萧临清冷的语气中带着讽刺与蔑视。
云夭脑袋里一声嗡鸣,没想到如今自己一身污水,他竟还能闻到那桃花香蜜。
更没想到,那幅画不仅勾引到太子,还把他这条疯狗也引了来。
她心中悬起一块巨石,知晓萧临一向精明,或许已经猜出了她用画勾引太子的意图,有些不安,只是低着头微点道:“是,奴闲暇时练笔所画。”
听到这话时,萧临不再多说,转开视线看了一眼正在无意间维护云夭的太子,似乎是想到了何趣事,勾唇冷笑一声,便转身进了驿站。
等看不见他人影之后,太子才又转身,面带歉意道:“云姑娘见谅,五弟就是那性子,你离他远点就好,他此次来榆林是助孤犒军的。”
云夭了然地点头,而后才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震惊道:“你是、你是太子殿下?”
她立刻朝着太子行了一标准的女礼,“殿下恕罪,是奴无礼。”
太子笑着温柔地摇摇头,而后直接认了下来。
对于这个傻乎乎,反应慢半拍的少女并不恼,只觉得可爱至极,便以雨天寒凉为由,带着云夭回了白道驿中。
当云夭回到自己房间后,死死咬住大拇指指甲盖,回忆着刚才与萧临的重遇。她太了解萧临此人,她有十成把握,他定然看出了自己所有的心计,才那般嘲讽。
将有些微湿的衣服褪下,重新沐浴一番,洗去身上与头发的污水后,她的心也依旧没有平静下来。
她一向不喜自己这身皮囊,她因着这脸,总被不同的男人如同货物一般对待。可她也向来知晓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色。
她如今乃奴籍之身,又是罪臣之女,若无贵人相助,她根本离不开这榆林郡,而太子便是助她脱离奴籍的最佳机会。
也不知萧临是否会把自己的心计告知太子,毁去自己的谋划。要是如此,那便糟了。
前世此时,不是被舅母安排的杂活忙到手忙脚乱,便是后来被锁在房间终日不得出,所知信息实在太少。她甚至不知,除了太子,萧临竟也来了这边陲。
夜间,云夭在床上滚了好几圈,唉声叹气许久都未能入睡,直到徐阿母忙完驿舍杂活回到房中,云夭才抱着她缩在怀中睡去。
……
萧临厢房中,侍卫为他点上安神香,置于榻旁。他接过信件将其拆开,在烛光下将信看完,而后点燃烧毁。
桌下倒着的是一个身着黑衣,满脸是血,面目全非的人。
将手上的血迹擦尽,他揉着眉心,掀了下眼皮,“太子在白道驿这些时日,除了研究那幅画,便无其他举动了?”
“是。不过属下发觉,秦王派了人跟来,不仅殿下身边,太子身边也有。今日这人,应是秦王的人。”
“秦王……”
正是他思索之时,房门忽被人敲响。
“五弟,是孤。”
萧临给了那侍卫一个眼神,那人熟悉地将地上血渍擦干,扛上尸体,直接翻窗离开。
等这一切处理完,他这才上前将门打开,迎太子入内。
太子有些等的不耐烦,一边入内一边道:“五弟在做甚?孤在门口等了许久。”
萧临懒得回答,两人面对面隔着一张案几跪坐于榻前,太子似乎多思虑,小动作不断。
“不知皇兄深夜前来,所为何事?”萧临没有看他,只是擦了一下从窗外飞上案几的几滴雨水,弹弹手指。
见他起了头,太子这才开口道:“五弟,今日在驿舍前遇见的那名女子,她说自己姓云。我便忽然想到前司徒,那女子莫不是云家人吧?”
见太子此番夜谈,仅仅为一风流韵事,心底开始不由耻笑。
太子道:“此次孤来犒军,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孤,实在不便行事。”
“皇兄是想让我去查她?”
太子正想点头,萧临又紧接着道:“查了之后呢?封她做个良娣?”
“这……”太子开始为难起来,“当然不能。她若是简单的女奴,我定想办法给她脱籍,再给个封号,给个昭训吧,可若是罪臣之女……”
若是罪臣之女,便有牵涉前司徒及其党派之嫌。如今他身处众矢之的,一步有失,便是万劫不复。
可是想到云夭那抬眸一笑,百里生花,桃香弥散,他心中难耐得紧,那是他身居东宫数年都未曾见过的难得美人,以及难得的悸动。
“诶,五弟,反正你先帮孤这一次,若能得此佳人,孤定然亲自以酒相谢。”
萧临饮下一口茶,手指摩挲着杯沿,“唔”了一声。
见他应下,太子终于放下了心,可想到什么,又立刻紧张起来,“五弟,你应该不会看上她吧?毕竟这样的美人……”
萧临瞅了一眼,嗤笑道:“此女不过尔尔。”
还心机深沉,仅一画和一面便勾得太子成了这副痴相。
这还尔尔?
太子没有接话,虽有些不悦,却也放了心。又忽然眉头一皱,轻轻嗅了嗅,“五弟,你房中怎有股腥味?”
萧临捏着杯子的手一顿,面无表情看向他,平静道:“或许是这驿舍常年雨水,生了霉。”
听此解释,太子不疑有他,颔首起身离去,回了自己厢房,却没注意到,他身后的那双眼神,看他时带着淡淡的杀意。
……
云夭翌日起床后便没能见到太子,心中更是有些慌张。若她不能把握此次机会,难道还要重蹈前世覆辙?
她用完早膳后,便去驿舍前捧着桃花贩卖,听两个马夫交谈,太子一大早便去了戍军,心中有些失望。
而她更是因萧临的出现被惹得心烦意乱,一方面是来源于身体本身对于此人的恐惧,另一方面担忧他毁了自己利用太子的筹谋。
她思索一番后,不知为何,忽感那日路过她和唐武的人,或许便是萧临!
一下午卖花都心不在焉,也未见到太子回白道驿。当她回驿舍时,看到有人正在与舅父交谈着什么。
说是交谈,其实更像是打听。
“原来如此,所以唐家这才收养了云家女。”
舅父听闻后弯腰谄笑着点头。
云夭走近后,才终于看清此人的脸,她认识,也可说是相当熟悉,竟是萧临身边的近侍,竹青!
她脑中紧绷的弦啪一声断裂,有些嗡鸣眩晕。竹青明显是在打听自己,这么说,其实是萧临在打听自己。
为什么?
萧临平日不近女色,即便是前世她成了他的妃子,却也非用的美色吸引住他。而如今他们仅两面,又被看成心机孟浪之人,她更是不会自恋到觉得萧临与太子一样对自己一见钟情。
难道他猜出了自己是云家女,认为自己会对太子不利?这可如何是好?
舅父将竹青送走后,转身见云夭到来,换了一副面孔,笑眯眯朝她招招手,又询问了她近日的生活用度。
云夭皆恭敬从容地回答。
舅父是个笑面虎,看着和善模样。可若真和善,怎会这么多年眼见着舅母与唐武欺负自己而无动于衷。
云夭试图从舅父口中打探竹青询问的话,舅父却只是打哈哈,“啊,我也没与他多说啥,主要就问了你的身世。我也便直接说了云家的事儿,后来是见你被流放此地为奴,孤苦无依,看着亲戚份上,便收来家中护佑。”
她扯嘴一笑,前世看不出来,可如今以她的经验来看,当初舅父将她收至唐家,只是为了有一日用她来结交某些达官贵人,唯一没能料到的是她竟被突厥人抢了去。
见没有更多信息,云夭不愿过多寒暄,可忽然想到突厥,她还是试探问道:“舅父,你常年与戍军打交道,可知最近戍军有何动作?”
“动作?”
“嗯,比如调兵防御突厥之类的。”
舅父垂头思索一番,最后摇摇头,虽不明白云夭为何有此一问,却也答道:“并无任何不同寻常之处,这突厥袭扰乃常事,每次来个一两千人,抢了东西就跑。戍军如今也无异常,便如往日那般与突厥人打闹罢了。你问这做甚?”
云夭干笑道:“哦,没甚,就是担忧哪天打起仗来,是否准备要跑。”
她与舅父又随意寒暄两句,便告了辞。
看来当初给戍军的匿名信并未能引起重视,她总不能去寻他们说自己重生。别说没人会信,以她如今的身份,怕是直接被抓起来以扰乱军心为由处死。
……
太子这些时日都未回驿站,定是忙碌,而突厥大军来袭的时日也越来越近,云夭开始焦急起来。
徐阿母似乎看出云夭这些时日心情不大好,不太理解为何,却还是从路边采了不少白色小野花,扎成一捆,放到了她房间一花瓶中。
云夭回房时,一眼便注意到了那束小花,阳光正从窗外透入,照射在小野花之上,见这般景象,她心情忽然平稳许多。
她摸着小花花瓣,微微勾唇一笑,阿母也正好在这时入了屋子。
云夭欣喜转身问:“是阿母特意给我采的?”
徐阿母宠溺地将吃食放下,点头道是。
“阿母对我真好。”她心中一软,娇气上前抱住徐阿母腰撒娇,许久后,继续低喃道:“阿母和我,一定都能活下去。”
“什么?”徐阿母没听清。
“没什么。”云夭笑起来,“我给阿母画幅丹青吧。”
徐阿母一怔,摸摸她的发顶,“好。”
……
有了那小花,云夭再度打起精神与勇气。
这日,她一如往常那般站在门口卖花,看着萧临一人路过自己往驿舍中去。云夭盯着他的背影,咬牙深吸一口气,终于朝他冲了过去,拦在了他面前。
萧临脚步一顿,眉头皱了起来,看着矮自己一个头的云夭,竟敢挡住自己去路,开始不耐。
云夭身子一颤,感受到他散发出来那股冷气,她知道,这条疯狗现在……
非常不爽!
萧临最厌恶他人碰他,碰到他,他便不爽,不爽便想杀人。
前世一小宫女试图勾引他,结果只是触碰到了他的手,他便要将人烧了做美人灯。
最后他拉着她为他洗手,洗了快脱下一层皮,又按着她的头,吻自己手许久才作罢。
但是她也无别的法子,一直没能再见到太子,只能出此下策一试。
知晓他现在不熟悉自己,这般接触,定然危险至极。前世他对待那些让他烦躁之人的画面,一一滑过她的脑海,让她本能地颤抖了一下。
压制住心中的恐慌,她抬眸直视着萧临幽深的眸子,道:“殿下,奴有要事禀报,可否换个地方一叙?”
萧临摩挲着手指,并不理会她,直接往左边跨了一步,想要继续往前而行。云夭见状,又两步小跑追上挡在他的面前,因着太过急切,脸竟直接撞在他的胸口。
电光火石之间,萧临瞪大了眼睛退后一步,怒气升了起来,“找死!”
云夭还捂着鼻子,疼到浑身抖动,她眼泪不自觉便滚了出来。
好硬!好疼!
她揉了揉,再次抬起头时,心猛然狂跳起来,她知此人喜怒无常,而她也从他眼神中看到了熟悉的杀意。
完了,不能慌,千万不能慌。
要是被他看出自己害怕慌乱,或许就真死了。
她深呼吸一番,控制住颤抖的身子,暗自整理一番语调,隐下恐惧重新看向他,严肃道:“殿下,奴真的有要事禀告,事关突厥。”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审视着面前的少女。刚才还一副鹌鹑模样,不知脑子里转了什么,忽然又换了一副嘴脸。
他收回想杀死这个轻浮女的念头,给了她一个眼神,她立刻接到,明白了过来,放下了乱跳的心,带着他往外面石桥而去。
春季草长得极为茂盛,上面还沾着近日来留存下的雨水,晶莹剔透。
停在石桥边转身,拿出帕子擦着刚才被她撞到的胸口。云夭无视他举动,迅速整理着思绪。
萧临不耐烦,只是看着她。
云夭立即道:“近日,奴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再过几日,突厥十万大军来袭,过燕然山,攻破榆林郡,烧杀抢虐,无恶不作。菩萨与奴说,此劫需得殿下与太子才得化解。”
萧临阖了阖眼,一副看白痴的模样看着她,讽刺一笑,“你可知,上一次逗弄勾引我的人去了何方?”
见她不回答,他抬起手,轻轻在她脖颈喉咙处摩挲着。手下的肌肤白皙光滑,手感不错,如此纤细的脖颈,他只要微微用力便能掐断。
云夭咽下一口口水,来不及感受这手指在她颈部的撩拨,只是心跳出了嗓子眼,呼吸愈发困难,手紧紧攥着,指甲在手心压出一道深印,可她不敢表现出任何慌乱。
萧临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勾唇道:“菩萨没跟你说,那人在西方极乐世界过得如何吗?”
云夭:“……”
她摇摇头,没有挥开一直停留在她皮肤上的手。那指腹有些粗糙,弄得她微痒,是常年练武握剑而留下的茧子。
云夭屏住呼吸继续道:“殿下有所不知,奴常年居住在这榆林郡,自太子到来之后,这榆林郡中的胡人便多了起来。他们是否真的是胡人,奴不知。可若是突厥人,在此时忽然大批入城是为何,想必以殿下的聪慧,定能猜到一二。”
萧临一怔,收回了她脖颈上的手,定定审视并思考着她所说的话。
云夭趁热打铁,“殿下,若真是寻常胡人,奴所做的梦也是假的,那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突厥细作潜入,真的有大军进犯攻破榆林郡南下,那便不好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奴自知人微言轻,若是寻戍军说起此事,定然无用。”
萧临没说话,歪头,打量着假作镇定的她。
云夭有些窒息,前世,也是在她入宫之后,萧临领兵御驾亲征,直接灭了突厥,从此突厥分裂东西,东突厥对大邺称臣,解决了北部常年被突厥袭扰的问题。那算得上是他当了皇帝后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这个好战分子享受战争所带来的快感,这是其他人都没有的。
所以云夭知晓,事关突厥战役,他定能听进去。
萧临“呵”一声。
她紧接着道:“殿下乃一枭雄,坊间常有传言,道殿下十三起便随圣上东征西战,灭卫国,一统南北。此英勇之举,百姓倾佩,是众人仰望的存在,奴亦然,自认殿下武力能护佑我等。”
他对云夭的奉承之语并未有太大反应,只是似笑非笑,“看在你今日提醒突厥一事的份上,我再提醒你一句,最好别去招惹太子,否则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他忽然提到太子,她便想起了近日所烦恼之事,直接一股气说了出来,“殿下或许对奴有什么误会,太子温和重礼,金尊玉贵,只要是个女人,便难免不会动心,此乃人之常情。”
“奴承认,奴想脱离这奴籍,离开榆林。可奴从未犯下任何伤天害理的大罪,或许在殿下看来,奴固然心机深沉,可太子若能助我,奴日后必定也会真心以对。所以请殿下……”
萧临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请殿下莫要扰了奴好事,在太子面前多口舌。”
他又“呵”了一声。
云夭一顿,意识到刚才似乎有些咄咄逼人,语气立刻柔和下来,道:“殿下,奴必须要解释一下那日你所撞见。表哥唐武觊觎奴,奴身份卑微,不能反抗,可奴真的很讨厌表哥,保护自身已经拼尽所有。奴自知美色|诱人,可蜂蝶自来,奴也毫无办法,这并非奴之过错。”
萧临微微一怔,没说信或不信,可以云夭对他的了解,看他的神情便知,他不信!
不仅不信,恐怕还怀疑自己此番是在勾引他。
他看着眼前这道倩影,“你与太子如何,与我无任何干系。”
云夭蹙眉,得了这句话后,此番实在没了与他聊下去的必要,一番交谈,虽暂时放下了心底的巨石,原本的恐惧也早已被心烦所掩盖。
可真是太倒霉了。
她虽然重生,已知的信息却甚少,若是知晓萧临也来,定会换一种方式勾引太子。
云夭重新稳定住心神,朝着萧临行礼告辞,该说的话她都说完,若是萧临执意不信,她再如何解释都无用,怕是反而惹怒此人。
她正想转身离去,脚踩上一块平整的石板,哪成想那石板上带着青苔,脚底一滑,竟直直往萧临摔了下去。
“啊——”
云夭:为什么我总是脚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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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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