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你最近忧虑过重,经常夜不能寐,才导致身体不适,待我给你开些药,你吃上几天就好了。”
温子清收回把脉的手,提笔在纸上写起了药方。
面容苍老,头发花白的老妇站在义诊的牌子之下,满怀感激之色的看着温子清:“多谢小施主,您的存在,是我们贫苦百姓的幸事……”
老妇话音未落,就听城墙处传来的悲嚎:“舜兵攻来了!”
城中居民闻言,纷纷丢下手上正在忙的活计,神色恐慌的四下逃窜,边跑边叫:“舜兵来了!舜兵来了!!俞国…俞国要亡了!”
温子清豁然起身,看向了城墙的方向。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城门被人轰开,无数舜国士兵从中涌进城内。
“跪地不杀!跪地不杀!”舜国士兵高举着大刀,看向城内逃窜的百姓,齐声喊到。
百姓们闻言,纷纷停下步伐,扑通跪地,求饶道:“军爷饶命!”
位于温子清身后的建和上前,低声说道:“主子,跟奴走吧。”
温子清面上带着决然之色:“我怎么可能为了苟活,隐姓埋名的到处逃窜。”
“建和,带我进宫见母后,就算身死,我也要以俞国皇子的身份死去。”
建和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城门处响起了舜兵的恭迎之声。
只见舜国将军夏际骑着玄色马匹走在前面,为身后奢华瑰丽的马车开路。
马车上镶嵌着暗金龙纹,彰显了坐在其中之人的身边。
车轮转动,慢慢的朝着城内驶来。
四周的人跪倒了一片,唯有温子清伫立在原地。
舜军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几个士兵围堵上前,拿刀指着他:“跪地投降,不然格杀勿论。”
建和在身后扯了扯温子清的衣角,小声叫道:“主子。”
温子清双腿僵直在原地,视线死死盯着缓缓移动而来的马车,不肯弯下膝盖。
当初,若他没有救下马车中人,今日便不会有这场亡国之灾。
舜兵见他不愿跪,提刀就要上前。
跪在温子清身旁的老妇人见舜兵上前,眼中的恨意再也掩藏不住,她豁然站起,扑倒在了离她最近的舜兵身上,神色发狠,用苍老满是褶皱的手死死的掐住了舜兵的咽喉。
“还我儿子命来!你还我儿子命来!”老妇人双眸被恨意填满,泪水不住的从浑浊的眼中流出。
见同伴被扑倒,其他舜兵拿着大刀就朝老妇身上砍去。
温子清见状,目眦欲裂,跨步上前,抬手阻拦:“住手!”
建和却在此时拉住了温子清的手臂,将他拽回。
锋利的大刀从老妇颈间滑过,头颅落地,在地上咕噜噜的滚了几圈,直到撞到了一旁摊贩摆的货物,才停了下来。
老妇双眼圆瞪,她被杀死的太过突然,眼睛都没来得及合拢。
她的身体抽搐了几下,紧握着舜兵脖颈的双手无力的垂下,被人轻轻一推,就滚到了地上。
温子清想起老妇和他说的话。
“您的存在,是我们贫苦百姓的幸事……”
可若老妇知道,这灭国之灾是因他而来,还会对他露出感激之色吗?
被掐住脖颈的舜兵从地上爬起,咳了几声喘匀了气,看向老妇无头的尸体,抬脚狠踹了下,嘴里怒骂一声,嫌这样不够泄愤,提刀刺在了老妇的尸身之上。
这一幕刺激到了其他跪地的俞民,有血性还未磨灭的人站起身来,高喊:“复仇!复仇!杀死舜皇!”
不少人响应起来,他们拿起桌椅板凳,朝着被舜兵包围的马车冲去。
平民的冒死冲锋,在装备精良的舜兵面前宛若笑话,没过多久就被一刀一个的解决了。
马车之人听到了在外的动静,伸手拉开帷幕,冰冷的视线朝外扫来。
温子清看着马车中人熟悉的侧颜,心中悔恨交加:“健和你放开我!顾…”
漠修。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感觉颈间一痛,眼前发黑,昏睡了过去。
建和将温子清揽入怀中,低声说道:“得罪了,主子。”
好在因为现场的骚乱,他们的举动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建和抱着温子清脱离了人群,回头看了眼马车,最终朝着与之相反的方向走去。
……
等温子清从昏迷中醒来,只感觉身下晃晃悠悠的,他霍然起身,发现自己躺在马车之内。
赶车的建和听到动静,掀开车帘:“主子,您醒了。”
温子清看着四周荒凉的景色,上前抓住建和的衣领,怒声质问:“你要带我去哪?”
建和神色平静,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交到了温子清手中:“这是皇后写的,让我转交于你。”
温子清颤抖着手结果信件,将其拆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清儿,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说明舜军已经攻入俞国皇都,俞国气数已尽,无力回天。
但母后不愿你就此与俞国共存亡,你的毒解开没有多久,生活对你而言,才刚刚开始。
是母后擅作主张,让建和护送你离去。
母后愿与国同亡,但不愿我的儿子,随之一起逝去,请原谅母后为人娘的私心。
母后早已为你安排了新的身份户籍,从今以后,你就是平岚城首富的三子,他会为你提供丰厚的钱财,足以让你安稳度过后半生。
富户他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清儿莫要与任何人提及你曾是俞国皇子。
你弟泰儿也被我早日安排秘密送走,等时机成熟,母后留下的人手会让你们兄弟二人再次会面。
至于你的长姐,在俞兵大败后,母后便让你姐夫带她去云游,现在无人知晓他们行踪,当时确实是母后看错了,你姐夫是个能靠得住的。
愿你往后无忧,再无病痛!
我现在应该已经服毒自尽了,母后身为一国主母,有与之赴死的勇气。
只要你们姐弟三人安康,母后便能安详于九泉之下了。
看完信件,温子清心如刀绞,他将信件销毁,拉着建和,一字一句的说道:“带我回宫!”
“主子…”建和脸上写满了歉然:“皇后特准奴不用听您调遣。”
温子清闻言,直接将腰间玉佩拽下,用力将其扔到地上,玉佩碰触马车地板,发出清脆的撞击之声,碎片四散开来。
温子清捡起其中最锋利的一个玉尖,抵在了自己喉咙之上。
他嗓音干涩:“我说,回宫。”
嫣红的鲜血从温子清颈间流出,他神色认真,若建和不应下来,下一刻他就会将碎玉刺入咽喉里面。
建和被吓了一大跳,立马勒紧缰绳,调转马头。
“奴这就照做,还请主子快点停手。”
白马拉着车架,朝回宫的路上奔走,温子清撕了块碎步,将脖颈简单包扎了下,身体因为失血而有些眩晕,他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快一点。”温子清开口催促。
建和怕温子清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只好加快动作,马车颠簸加剧,让温子清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溢出了鲜血。
还没等温子清重新处理,马车的颠簸忽然缓了下来。
感觉到马车停下,温子清正欲开口询问,就听车外的建和咽了下口水,声音带了些许微颤:“主子,我们被包围了。”
“末将夏际,见过五殿下。”洪亮的男音从马车前传来。
温子清眸中冷光划过,他掀开车帘,眺眼望去,就见身穿甲胄的夏际,正坐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之上。
夏际打开手里画卷,见温子清面容与画中人对上,翻身下马,躬身行礼:“皇上有请,还请五殿下陪臣进宫一趟。”
夏际口中的皇上自然是舜皇,温子清掀开帘子的手不自觉握紧,冷声问道:“舜皇找我何事?”
“自然是为了感谢五殿下当年的救命之恩。”
“呵呵…”温子清悲凉的笑了几声:“你们是在嘲讽我,笑我因为一时心善,为俞国招来了灭国之灾吗?”
夏际神色一肃:“末将并无此意。”
不管舜皇目的为何,温子清此时已经被舜兵包围,就算他不愿也无法逃脱。
马车在舜兵的围绕之下,哒哒的前行了许久,温子清揭开帷幕,发现此时已经将近皇都,道路也越发熟悉起来。
他自出生起就身体孱弱,御医断言他无法活过一岁,玄空寺的方丈忽然上门,为他带来了生机。
方丈说他与佛有缘,想将他养育在寺庙之中,并承诺会将他平安养大。
皇后当时宛若抓住了一条救命稻草,虽然将皇子养在宫外不合礼数,但她还是力排众议,同意了方丈的请求。
方丈所言非虚,自己这个脆弱的身体,竟真的在寺庙中安然长大了。
可如今看来,他还不如死在一岁那年,这样的话,在他八岁之时,也不会碰巧救下如今的舜皇。
玄空寺位于皇城之外,他每次入宫,都会走这条路进入皇城。
今日再看到这条熟悉的路,竟平白生起了陌生之感,可能是因为从今往后,这条路再也不属于俞国了吧。
马车临近城墙,温子清望去,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城墙之上,挂着三个被剥皮抽骨的尸首。
其中两个,是他的兄长。
他们被人用绳子束着脖颈,吊在了人来人往的城墙门口。
他们面色青黑,眼珠因为挤压而鼓涨起来,似乎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温子清自幼便在宫外养病,很少在宫中停留,与兄长并不亲近。
但是骤然看到他们的尸首,心下还是升起了悲凉之感。
国破家亡!
曾经在课本上学过的短短四个字,如今却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马车进城,很快到了皇宫门口,守门的舜兵看到夏际,直接开门放行。
马蹄击打在了宫内的石砖之上,发出了哒哒的沉闷声响。
宫中地面被清扫的十分干净,但温子清鼻间还是闻到了残留的血腥气。
温子清眉头微蹙,不适应的轻咳了两声。
他向来讨厌这个味道。
看着越来越近的金銮殿,温子清从袖中掏出了个黑色瓷瓶,用指腹轻轻摩挲着。
等马车停下后,温子清从中走出,拒绝了建和的搀扶,踩着马凳下了车。
去年父皇的万寿节,便是在金銮殿中举行。
只是没想到经过上次一别,再次见到这殿宇时,已经物是人非了。
“陛下惜您体弱,特许您坐马车到殿前。”
温子清嗤笑自己的现况,宫中乘车的殊荣是父皇早就给予了他的,可现在却还要经过别人的恩准。
“他在这殿里吗?”
“是的,陛下一直在这等您。”
建和被人拦下,温子清只能独自来到殿前,早就通报过的太监示意他直接入殿。
踏入殿中,门内外宛如两个世界,一股浓稠到极致的血腥气朝着温子清扑来。
温子清不适应的呛咳了几声,原本就因失血有些虚弱的身体摇摇欲坠,他搀扶着殿中的金龙柱,勉强站稳了身形,四下张望,发现殿中躺着十余尸体,大多都是宫女太监的。
唯独有两具尸体的衣着不同,他们穿着舜军的服饰,似乎被人用利剑割断了喉咙,待温子清看清他们面容后,骇然的发现那是他之前见过的舜兵。
一个是杀死老妇人的,一个是老妇人死亡后,在老妇人身上补刀的。
惊骇之下,温子清又被骤然吸入的血腥味呛咳了几下,眼角泌出泪水,视线模糊起来。
朝殿中看去,一片朦胧中,只见一个身穿皇袍之人,半倚在皇座之上,手中在把玩着什么。
见温子清朝他看来,他对手中把玩的物件失去了兴趣,随手一扔,那东西便摔到了地上,碎成了无数片。
几块碎片飞溅到了温子清脚边,他低头看去,通过模糊的轮廓,认出那是他父皇生前最爱的琉璃摆设。
皇座上的人起身,漫步走下台阶,皇袍随着走动而起舞。
等他走到近前,伸手勾起了温子清的下巴,强迫温子清抬头与他对视。
温子清眨了下眼睛,让刚刚因为呛咳而起的泪水落下,才算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身穿皇袍的人左脸是温子清所熟悉的容颜,宛若谪仙,一如八岁那年见到他时那般惊艳。
可他的右脸却遍布疤痕,如同地狱恶鬼般狰狞丑陋。
温子清抿紧唇角,视线直直的看向了他的右脸。
他脸上的疤痕,是经过多次被利器划伤后形成的,看上去恐怖异常。
就像顽劣的孩童,找到了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画板,在那张脸上,肆意的留下自己的‘杰作’。
偏偏还恶趣味的,保留了另外半张完整的脸,有了对比,才会让人越发清晰痛苦。
顾漠修修长的指尖在他脸颊滑过,将他滑落而下的泪珠擦去。
他的目光停留在温子清脖颈渗血的裹布上,喉间微动:“怎么弄的?”
温子清没有作答,嫌恶的别过头,他不想与仇人有任何接触,目光却在扫过顾漠修身后时,遽然停滞。
只见那高台皇座上,有着喷溅而出的血迹。
顾漠修顺着温子清目光看去,声音平淡的述说道:“当我带兵来到殿中时,你父皇就已经自绝于皇位之上了。”
温子清蓦然转眼,与顾漠修对上视线。
顾漠修的眼中平静无波,一如他八岁那年。
明明身处冰天雪地,明明身上湿透的衣服都开始结冰,明明被冻的意识模糊脸色苍白,却在看到他时,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没有期待,没有渴求,就算看到了他的皇子服饰,也不曾开口请他给出任何恩典。
温子清当时以为他是被哪个主子惩罚的下人,不忍看到一条生命就此逝去,将手中袖炉给了他,命人带他下去泡澡换身衣服,不想却救回了一尊煞神。
如今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那砖瓦上飞溅的至亲之血,仿佛都在嘲笑他当时的心善。
可当时顾漠修掩盖的太好,未能让温子清察觉到那平静双眸下,暗藏的狼子野心。
当听闻顾漠修回宫之后,登临皇位,不顾众臣反对,要率兵攻打俞国时,温子清就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与悔恨当中。
两国开战后,每日都会有无数无辜的百姓因此身亡,他夜夜不能安睡,每次闭眼,都会看到俞国百姓哭嚎着问他,当初为何要救下顾漠修。
他多么希望可以重活,回到当时,他绝对不会再踏入御花园一步,将那快要冻僵的孩童救下。
“我母后……”话问道一半,温子清的声音就哽咽起来,无法继续开口。
顾漠修垂眸:“我会将他们合葬在一起的。”
温子清双眸被恨意填满,他死死的盯着顾漠修,却因为情绪起伏过大,喉间发不出丝毫声音。
一双手敷盖在他的双眼之上,顾漠修朝他靠近,轻声说道:“不要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恨意的看我。”
“你可知,当我在这肮脏皇宫之内,看到那一双不染尘埃、清澈见底的双眸时,有多想将其摘下,细细把玩之后,再把它珍藏起来。”
他的轻声呢喃,宛如孩童般的细语,但话语中的含义,却让人毛骨悚然。
“今天,我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他的语调变得愉悦起来,似乎因为很快就能得到觊觎多时的宝物,而发自内心的感到快乐。
附在温子清双眼之上的手渐渐用力,温子清吃痛闷哼一声,双手下意识的攀附在顾漠修手背之上,想要将其掰开。
奈何他从小就体弱,这点力气对顾漠修来说就如同小猫挠痒般,不值一提。
慌乱中他的指尖碰到了顾漠修的脉搏,身为医者的本能,哪怕没有主动去进行分辨,但还是接收到了脉象中传达而来的信息。
等他分辨出这繁乱脉象代表的含义后,温子清挣扎的动作不由顿住。
因为他发现,顾漠修身上竟然有数十种毒物。
而其中最久的毒,已经中了有十余年了。
最短的毒,也有一年多了。
而当时,顾漠修还在俞国为质。
纷乱的信息占据了温子清的大脑,让他不顾疼痛,试图分析出其中的含义。
毒性早在顾漠修体内爆发,根植于顾漠修身体里的每个毒药,都是足以要人性命的存在。
顾漠修能够撑到现在不死,全靠他体内那浑厚的内力护住了心脉。
但他的四肢百骸,却早已枯烂。
现在的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从脉象上来看,他最多只能活一个月。
毒性也不是吃素的,这些年来,虽然被内力阻隔在外,没能要了顾漠修的命,却会让他时时刻刻都处在深入骨髓的疼痛当中。
这样的痛苦,换任何一个普通人来承受,不出三月便会被逼得精神失常,疯疯癫癫。
温子清也曾中过毒,能切身理解毒发的痛苦。
他中的只是一种毒,毒发时就痛苦难忍,顾漠修的身上却有着十几种毒药混合而成的毒性。
也许,顾漠修只是看上去如常人一样。
但他的内里,早就在苦痛折磨下疯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副躯壳罢了。
似乎是因为温子清没再挣扎,让顾漠修觉得无趣,他放开力道,将温子清往后一推,没有丝毫防备的温子清便跌坐到了地上。
看着温子清脸上被他掐出来的红痕,顾漠修轻嗤一声,正要说话,却见温子清嘴角有黑血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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