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让宋枭一个词描述与梁轻云见面的第一天,他应该会选择燥热,说得天气,也是心情。
从接到指定辩护法律援助的任务到狂奔看守所,不过才短短三十分钟,宋枭把着方向盘一脚油门在路上骂骂咧咧没停。半个月前,他顺利转正,在司法局大厅把实习律师证换成执业律师证,盖上章的那一刻,律所里各类杂活有了着落。
“有个刑事案子要求出个法援,小宋你去,锻炼一下。”正阳律师事务所执行合伙人董大磊挺着大啤酒肚,一摇一摇拿着一封棕黄色的档案袋放到宋枭的面前。“小伙子,刚拿上证,这机会就来了,刑事案子,你试试。”董大磊说完眯着眼睛带着满满的期待和肯定看向宋枭,但旁人任谁都得看出这五十岁秃顶男人的狡黠。即使内心已经脏话不止,宋枭还是嬉皮笑脸应下了这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为了案源,为了独立,这会儿先明哲保身。
于是衬衫、领带、皮鞋,扫一眼卷宗,背上包,砰的一声关门巨响——宋枭表达了此刻的心情。
让宋枭重新再选一遍,他打死也不会在填志愿的时候听他爸的鬼话再填上法学两个字。舌辩群儒的律师是骗人的,受不尽的法官、当事人、老板的气才是真的。宋枭把着方向盘一路上横冲直撞,想着辞职是不可能了,当下已经是板上钉钉,骑虎难下,一旦迈进这一行,在松南这个人口不到一百万的小城市除了考公没别的出路。当初赖着老爸的脸进的律所,如今跪着也得把路走下去。
夏天和看守所,两个词还真是不搭边。
一路骂骂咧咧风驰电掣,宋枭开着车来到了一处幽静的大院门口,白色牌匾上黑色大字“松南市看守所接待大厅”在几棵树后显示出威严的气息。
宋枭摘下墨镜,随眼瞥见手机屏幕显示今天是三十七摄氏度,停车,下车,出示函件。衬衫浸在汗水里粘在身上,头顶是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地面和面前高大的铁皮灰门,看在眼里,被添加热浪滤镜的一切都是扭曲的,像信号不稳定的二十一世纪初彩色电视机画面。明明会见的是可能要被判刑的人,宋枭觉得此刻被审判的是填错志愿的自己。
“梁轻云?”看着代理的当事人,宋枭扯了一下自己的领结,即便早有准备,但这面相、身材、眼神——和气、瘦弱、温润,怎么看也无法和卷宗上的案由故意伤害、寻衅滋事联系起来。可男生一张嘴,宋枭又有多少理解了。
“嗯。”轻蔑,冷淡,莫名其妙的声调和尾音——街溜子标配。
宋枭听见这声音短促地皱了下眉头,顿了顿,仔仔细细地又打量一遍梁轻云:身材修长,脸色白皙,宽大的“制服”毫不贴身,若是一阵风吹过来,这个男生整个人都会鼓起气。视线从下往上,脸部线条清晰,鼻梁微高,单眼皮,眉毛很浓但很窄,像泼墨草书快速写过的“一”——整个人倒是有一种别样的观赏性,但就这小花架子也能把别人打成轻伤啊。
“打住!宋枭!你想什么呢。”宋枭内心赶快刹车,臭骂自己一句,迅速缓和了表情,和梁轻云简要介绍自己出现的原因:未成年人刑事案件检察院要求法律援助机构指派律师提供辩护,简而言之,“我被检察院抓过来救你。”
叫梁轻云的男生在被宋枭快速打量的时候感到一阵无语,心里嘀咕着眼前这人又是哪边派出来找自己麻烦的,人模人样穿得倒是板板正正,一见面居高临下得又问又看,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罢宋枭的自我介绍,轮到梁轻云疑惑地从头到脚把宋枭打量了一番,看着这位面相年龄感觉没比自己大多少的律师,漫不经心地一笑:“救我?你啊?算了吧,都是一伙的。”接着话一停,直接坐在会见室的凳子上,头也不抬“都是完成任务,你快问,我快答。”
“ok。”宋枭也不啰嗦,来这本来也就是他义务劳动,没什么油水提成的政治任务,把自己分内的事赶紧做完得了。梁轻云这态度也正和他意,要是碰上一个哭哭啼啼半天说不到重点,或者完全抗拒闭口不言的当事人,那真是未来几个月有够他头疼的。
宋枭:“我已经看过卷了,基本知道你的情况,现在需要你再把打人前前后后的经过再讲一遍。”
梁轻云:“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你就去看那纸上的,都一样,没人逼供。”
这下换宋枭盯着梁轻云不说话,眼睛就这么看着对方不动,本来大热天接这个破活就够烦,职业正义感早就被一年多的累活破活消耗的一干二净,现在义务劳动还要治你的中二病,没那么好的事。他用表情告诉这个男生,让你说什么你就说着什么,少来这一套,我的耐心有限。
梁轻云显然也没想到这援助律师这么大脾性,撇了下嘴,胳膊往桌子上一支,啧了一声,声调忽地提高“梁轻云,男,汉族,十七岁,一个月前把人打了,造成对方面部受伤,完!”这一下把宋枭和法警吓了一跳,宋枭手上的笔刚准备记录,被这一声搞得把本子扎了个洞,法警立即看向两人,好在只是说话声音大了点,没发生什么事,严词警告了一句,房间回归安静。
说完,梁轻云挑衅式地看着宋枭,单侧扬起的嘴角和低头向上翻起的眼神告诉他: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宋枭强忍想要拍桌走人的冲动,在桌子下把他的拳头捏了又捏,脑海里不断有个声音劝自己,对面还是个小屁孩,自己的证也才到手,这里是看守所,忍住,一定要忍住。长舒一口气,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再次坐直身子,宋枭眼神怒火夹杂镇静,语气客气掺杂凶狠:“所以你,为什么,和他打起来。”
梁轻云愣住了,咦,还挺负责,这都没暴走,放其他人早一走了之了,这家伙还能聊下去,可以可以。梁轻云眼睛一转,轻蔑一笑,有点佩服似地开始回答问题:“那个王平,老是找一个女生麻烦,有次我碰见奚落了他几句,帮女生把他赶走了。这倒好,从那以后遇上我总得搞点事情,烦了我很多次,可惜那狗东西嘴上有叫不过,个也不高,竟然找我约架,好歹也上大专了,搞小学生那一套。我没理他,诶,可不巧,在剪头发的时候又遇到了他,刚好他那几个混子朋友也在……”
来龙去脉宋枭算是听明白了,和卷宗上记录的也确实不差,这大专小子真是一点也不成熟,在理发店见到对面人多势众也不让,当场开干,好嘛,直接把人王平推倒,撞上了刀片——面部单个创口长度约5厘米,司法鉴定轻伤,所以十七岁,刚好过完十六岁的点,把自己搞到看守所了。
不过宋枭抓到了一个关键词。
“烦了你很多次,什么意思?”宋枭转了转手上的笔,把卷宗合上,看着对面这个不耐烦的男孩,甩出一个问题。
梁轻云看猴子一样地看宋枭:“大律师,烦,多次,这你听不懂啊?就是我们以前也遇到过,打过,也骂过,嘿嘿,王平都没占到便宜。”梁轻云摇了摇身子,把凳子拉前了点,脸上的表情切换到一种炫耀:“我以前练过几年散打,王平那个矮冬瓜,差点意思。”说完这话,他得意洋洋地开始抖腿,没想到边上监督的法警立马瞪他一眼,梁轻云看见,咳嗽一下缓解尴尬,老老实实地坐正。
到底谁想听你讲这个,你要是对审讯的警察也这么说,那怪不得人家忙不停就给你送到看守所来了,就这毛病性格,放这儿治两天也是对社会好,宋枭听完暗暗腹诽,把他的话都记录在带过来的本上。天是真热,宋枭有点同情这些值班的狱警,衣服不得把人闷死,但转头一看自己已经浸透的衬衫——都活该,让你们学法学大类。
“那为什么不把以前烦你这个情况告诉讯问的警察?”宋枭把头抬起来,严肃地看着梁轻云,“而且为什么,笔录上写的是你们约定了打架地点。”
笔录内容都有被问讯人的签字确认,梁轻云也当然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当时那个警察就问当天打架斗殴的前因后果,没问到我当然就没说啊,谁给他扯这么远。”梁轻云漫不经心的解释,扬起下巴迎面遇上宋枭质疑冷淡的眼神,在干练的头发下面突然锐利地刺了梁轻云一下,他马上避开——奇怪,面对警察都没这感觉,怎么这律师把自己弄紧张了,而且还是名义上要帮自己的律师。
梁轻云继续回答:“约架那个应该是他们看了我的聊天记录写上去的吧,我也不清楚。”随机又把头转向窗外,不再说话,一群鸟雀恰好飞过,落在树上,叽叽喳喳,梁轻云散漫的态度有所缓和。宋枭顺着他的眼睛看向窗外,不知道他在看云还是看树,他扭头看回男孩的眼睛,晶莹而有朝气,但是宋枭觉得这双眼睛隐隐约约有种忧伤的底色。
难搞的小鬼。
“行了,我大概明白了。”宋枭开始整理桌面,接着随口一问“诶,对了,你的家长呢,监护人?”
梁轻云把头扭过来,扫了宋枭一眼,淡淡吐出一句:“我爸早死了,我妈估计忙着还不知道这回事呐。”尾声还是没头没脑的拐弯声调。
嗯?他也是单亲。宋枭停下手上的动静,要来了男孩母亲的联系方式,心里默念:小宋啊小宋,你这独立代理的第一个案子,遇到难搞的了。收拾完毕,宋枭看着梁轻云,做了些嘱托:“你这个案子,空间很大,我回去研究一下,你最近就在这里老老实实的等我消息,别惹事。”
宋枭从小跟着爸爸,听到梁轻云也是单亲家庭,或多或少有一丝同情,加上他发现这个案子对我方来看并不是一潭死水,不说正当防卫,搏一搏不起诉都是有可能的,宋枭决定捣鼓捣鼓。
一片云飘了过来把太阳暂时遮住,这间小屋也因这短时的荫蔽更加昏暗,宋枭发现他的心情平复了很多,脑子里已经开始预演案件走向而不是对董大磊的辱骂。
梁轻云听到这嘱咐,看了看宋枭,年轻的律师还没有褪去稚气,问话的时候神情虽然很犀利,但更像是年轻人为了体现职业威严刻意演出来的,最后这句交待像是一个大哥——即使对做惯了大哥的梁轻云来说,不知怎么竟生出一丝感动的情绪。
“拜了,大律师。”梁轻云举起食指和中指并拢,在脑袋上点了一下又有冲着宋枭扬扬,然后潇洒地被法警带走。不管是不是来整他的,冲着这个宋枭还算过的去的态度和诚意,就换个脸色道个别吧。
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宋枭迎面赶上一阵热风,具体感受而言应该是一阵热油,拂过身体,宋枭又开始躁郁,想起梁轻云刚才的告别,有点愕然。
风吹起树叶哗哗作响,宋枭按下车钥匙,车灯闪起。快速穿过空旷的路,走上车打开空调,宋枭看着阳光直射下的“松南市看守所”,想起少年轻蔑的笑,把包往副驾驶一甩,自嘲道:“一根硬骨头。”
车子启动,远方的路在视线里是滚动的、扭曲的,前方——盛夏的考验已经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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