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哟，桥头火锅底料提醒您，前方到站——牛角沱，列车将打开右侧车门，有换乘三号线的乘客请提前做好下车准备……”
萧楠翊微张着嘴，额头抵在车门处的玻璃上，睁着一双大眼睛望向落日余晖，车厢内冷气很足，可在炎热的夏季，皮肤一旦与某种坚实的物件接触久了，难免会皱起一道红褶子。
陆颜有些担心她会被夹伤，等她揽过萧楠翊的脑袋时，这人额头上已经多了一抹红印。
这班列车人不算太多，还有零零散散的空位，两人从老君洞转到临江门，又换乘二号线准备去李子坝，萧楠翊在上车前告诉陆颜说想站着看外面的景色，陆颜也只好由着她，加上本身就是随便走走逛逛，又正值下班高峰期，不想占有资源，两人索性就站在门边一同望着风景。
这是萧楠翊醒来后的第四个月。
刚把她带回家的那一阵子，萧楠翊只缩在被窝里，什么话也不讲，眼神中只有惊恐，对谁都信赖不了。
[原本患者的大脑在之前也有过一定的损伤，堵住的淤血没能及时清除，再加上淹溺导致严重的低氧血症，海水中的钙镁离子所产生的化学作用则又引起了心脏骤停，这一系列的反应就会造成机体重要的脏器损伤，说实话，以我多年的经验来看，她能坚持存活这么久，直到现在能醒过来真的已经算得上是奇迹，她自身有很强烈的求生**，这是好事……]
医生告诉陆颜，以萧楠翊这种情况，想要短时间恢复记忆确实很困难，因为大脑已经有了损伤，如果强行逼她回忆，说不定会欲益反损。
[我想，你们暂时需要给她一个极度信赖的环境养病，再逐渐带她回忆以往的事。相片、录象带、或者以前经常待的某个地方、对她有着重大意义的事件，你们都可以与她说起，过程需要温和、耐心，要缓慢地引导她的思想……]
第一个月，萧楠翊只能待在卧室活动，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精神紧张，陆颜与梅倩蓉两人只好轮番陪着她睡觉，以快速获取萧楠翊的信任和依赖。
第二个月，萧楠翊渐渐可以走出自己的卧室，并且在萧宅逛上几圈，但见到陌生人就会躲在陆颜或梅倩蓉的身后，她会使用电器，流利地讲出文学知识，也就是说除了消失的记忆，另外还有点怕生之外，她其实与常人也并无区别。
她可以自己使用电脑和手机，播放以前的那些相册集或者录像视频，很遗憾的是，她每次看完视频后只觉得里面的人不是自己。
视频中的萧楠翊，眼神总是夹着几分明媚几分锐利，走路带风的潇洒自信，而现在的她，满脸怯弱胆小，沉默不语。
[丧失记忆的人，会产生一种被抛弃感，这主要是因为记忆的丧失导致个体在心理上认为自己被遗弃或孤立，记忆是个人身份和自我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当记忆丧失时，个体可能会感到自己与周围环境，与他人之间的联系被切断，就算你们无时无刻都在她的身边，但始终会有一层隔阂在她内心形成屏障，自动回弹过多情感，所以你们要让她感觉，自己有被人需要的肯定……]
于是每隔一周柳清然就会去家里给萧楠翊做心理疏导，在暑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萧楠翊终于是可以走出萧宅，坐上陆颜的车在城市中穿梭。
暑假的最后一个星期，所有人腾出时间专门带着萧楠翊去到陵江一中和陵江警校，为了帮助她回忆过往。
警校的那些大姐大叔就没有一个不认识萧楠翊的，见到她连忙上前打着招呼，萧楠翊也只出于礼貌点头致意，她压根不认识这些人，走过往日最熟悉的操场和食堂，大致瞧了瞧，却一点也想不起当初与关亦舒和项景是怎样在这里度过的大学生涯。
一中的校刊展示栏里依旧保存着那年萧楠翊在舞台上举起奖杯的照片，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照片中的自己，心里毫无半分波澜，仿佛曾经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由于天气太热，几人找到一间闲置的教室坐下，头顶的风扇呼呼作响，桌椅和课本发潮的味道让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随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趴在课桌上休息，风吹动几页书纸，光影刷上她的侧脸，睫毛忽颤，陆颜看她看得入了迷。
此时项景和冷竹像小学生一样在教室里打闹，关亦舒与陈思思用粉笔勾勒在黑板上蹭出点嚓声，柳清然的手机里播放着音乐，席佳坐在最后一排对楚庭溪讲起过往的高中生活，墙上爬山虎层层撩动得清脆，山鸟越过楼层与壁石的缝隙拍打着翅膀扇出噗噗声……
两人在充满热度的朦胧光晕中静默对望，那些响动奏成了清清浅浅的模糊背景音，好像当初的那些时光都停留在昨日，萧楠翊仍旧是萧楠翊，她也还是爱着萧楠翊的那个陆颜。
要一直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陆颜心中揉出几分不舍，若不是萧楠翊疏离的眼神时刻提醒她，两人现在的关系很尴尬，她或许会捧住萧楠翊的脸吻上她的唇。
那天她在萧楠翊看不到的地方哭了很久很久，明明能触摸到的暖意却是把残忍的双刃剑，萧楠翊害怕的夜晚都会找到自己，能被她需要再好不过，可她只是出于害怕，没别的情感，原来站在彼此面前读不懂她的心才是最难过的事。
[李子坝，到了，车门打开前，请不要触摸车门，以免夹伤手指。We’re arriving at Liziba. To avoid clipping，please do not touch doors before opened.]
广播声将陆颜的思绪拉回，萧楠翊侧头望她：“我们是不是到目的地啦？”
“对，走吧。”陆颜原本并不打算牵手，可这一站要上车的人实在是有点多，都拿着支架和相机，应该是拍完照之后想要乘坐轻轨离开去往下一个打卡点。
车门打开的瞬间，陆颜还是紧紧握住了萧楠翊的手，带着她穿过人群，直接往2号口走去。
萧楠翊乖乖跟在陆颜身后，好闻的发香随着热浪发酵涌入鼻腔，这比冷气还来得舒适，陆颜手心的温度也凉悠悠的，萧楠翊咬着唇，低头隐藏自己羞红的脸颊。
只是陆颜的city walk过于自杀式，好久都没有走过梯坎的两人这天把南山逛了个遍，只能将十五分钟的爬坡硬生生拖至半小时。
陆颜今天穿得很简单，白色短袖搭配卡其薄款九分裤，踩着一双低帮平底鞋，今晚她们会在外面吃晚饭，为了不耽搁萧楠翊的用药时间，陆颜还背了个帆布休闲包，里面装着矿泉水和萧楠翊所需要服用的药物，两人就这样走在全是阶梯的狭窄巷道里。
天色不算太暗，墙上贴着的鹅岭二厂方向标识还能清晰看见，萧楠翊喘着气，一屁股坐在干燥的台阶上，对陆颜摆着手：“歇会儿……歇会儿……”
陆颜看着她吃瘪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后在更高一截的阶梯上坐下，以免影响过路的行人，虽然这个时间段不会有几个人从这儿路过，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乘坐‘黄色法拉利’去二厂，她只是想带着萧楠翊重新走一遍这条老路。
“你要是累了，可以靠在我腿上。”陆颜声音绵软，像萧楠翊抬头望到的云团那样，一瞬心动在她心里抓挠。
“我可以的，只是，或许太久没运动，我需要时间恢复。”萧楠翊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背对着身后的人，是真的在喘气还是因为别的情愫在滋生从而使她呼吸紊乱，这也不好说，萧楠翊压下心间激荡的思绪，闭上眼睛做着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时额头上竟多了一层惊喜的湿润。
陆颜从她身后将湿巾贴合在她布满细汗的额上轻轻擦拭，她知道萧楠翊是易出汗体质，现在又正值九月，出来玩耍不得不多准备一些。
萧楠翊紧皱的眉头突然松缓，指节攀上陆颜的手腕：“好舒服。”
“你舒服就好了。”陆颜在她耳边沉着嗓子回应，萧楠翊肩头猛地耸动了一下，捏紧了她的皮肤。
“嘶……”身后的人倒吸一口冷气，她赶紧松开陆颜。
“对不起，不是故意的……”萧楠翊说完放下手，鼓着腮帮子踌躇不安，依旧不回头，她的脸现在红得跟猴屁股没什么两样。
陆颜单手撑着下巴，望着她的后脑勺：“我又没喊痛，为什么要道歉。”
萧楠翊额头上的湿巾稳稳地粘黏在皮肤上，陆颜的香气快袭满了湿巾，她抿着唇，抖着嗓子说道：“就是……就是想道歉……”
没等陆颜接话，萧楠翊又说：“陆颜，昨晚……我看到了我们接吻的照片。”
陆颜挑了挑眉，语气似是轻松：“你已经看到前年的照片了？挺快的。”
“我……”萧楠翊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比如在高中之后的那九年，陆颜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抽屉里摆放整齐的那些火车票与机票，为什么都是驶往叶城的？屋子里堆放的那些礼物盒，又是送给谁的？她是为什么会失忆……
脑袋越想越疼，最近她总会觉得脑子不够用。
陆颜抬头看着天色即将暗淡，再晚一点或许就不好看路了，指尖轻抚了一下萧楠翊的头发：“休息好了没？”
“嗯！”萧楠翊点头。
“我们去到终点好不好？”
“好！”
休整片刻后两人一鼓作气，终于是爬完了这一坡阶梯，喘气声在混燥的空气中被覆盖，却能明显听到对方的呼吸，随即她们在对视中都笑了起来。
“你体力……不怎么样嘛……”萧楠翊边喘边笑。
陆颜小口慢饮往嘴里送着矿泉水，末了回应道：“我今天已经很棒了，至少不像你一样吐舌头喘气，跟糯米团一样。”
“糯米团是什么。”萧楠翊眯着眼睛笑，傻傻望着她。
“萨摩耶。”陆颜轻飘飘丢下这句话，朝着上坡路走去。
“啊？”萧楠翊立刻闭上嘴巴，冲陆颜的背影皱着鼻子，什么嘛，说人家像狗！随即她又迈着步子跟在陆颜身后，生怕走丢了。
尽管是夜晚，街道的咖啡香气依然浓厚，烘焙店蔓延而出的面包酸酵与奶油的醇甜搅拌出幸福的味道，三三两两的路人或上或下与彼此擦肩而过，陌生的眼睛和心灵伴着街铺的霓虹灯光拼凑成晚夜的绚烂。
萧楠翊拉着陆颜走进一家零食铺，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怀旧零食和汽水，她对这些东西莫名生出一丝怀念。
她磨着陆颜买了瓶天府可乐，因为医生让她少吃刺激性的东西。
“啊——”萧楠翊灌了口可乐进肚，满足地叹了口气，陆颜宠溺地看着她，用纸巾给她擦着嘴：“慢点喝。”
“我喝不完的，咱俩一人一半好不好？”萧楠翊将玻璃瓶递给她。
“我不喜欢喝……”
你以前也不喜欢喝。陆颜在心里说道。
萧楠翊撒娇似的扭着她的手：“你喝一下试试看嘛，很解压的。”
陆颜拗不过她，只好抿了一小口，眉头微微皱了下。
“我们以前是不是都有吃过这些小零食啊？”萧楠翊捏起一颗大白兔奶糖侧头对陆颜问道。
“对啊，那你要不要猜猜我喜欢吃什么糖？”陆颜总是变着法儿问她这种问题。
萧楠翊先是抬眼望天花板，随后在琳琅满目的糖果柜里寻找最适合陆颜的糖果，她现在怎么会知道陆颜喜欢吃什么糖啊，真是要命了。
她看了半天，心里也没个答案，只能指着面前比较好看的糖纸试探性问道：
“这个——”
那是看似甜蜜却令人酸到心坎里的话梅糖。
陆颜紧闭着唇，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眼神多是无奈，盯得萧楠翊心里发毛，在陆颜不说话的这一秒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答案是否定的，从陆颜泛红的眼睛里窥到了孤零零的失落，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陆颜在心里懊悔，这个问题她不该问的，她明知道萧楠翊现在几乎是一张白纸，自己只是凭着过往的关系在逼着她，或许是在逼她吧，逼她回忆，逼她循环以往的生活方式，逼她走进‘陌生’的老地方。自己快接近病态的迫切的想让萧楠翊记起过往。
陆颜觉得好辛苦，她突然有些累了，不是因为麻烦，也不是害怕萧楠翊会永远这个样子，她不喜欢萧楠翊是因为自己的束缚同她对视，偏偏她的眼睛深邃，又似玻璃，让她看清扭曲的自己，越看越抽象，越看就越心乱。
她赌气似的灌下二分之一的汽水进肚子里，碳酸弹动在口腔刺得疼痛，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入了心里，被高温蒸煮，在液化，会腐蚀，会生锈。
两人坐在火锅店也不怎么说话，萧楠翊眨着眼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揪着手，陆颜则是拿着相机在翻看今天给萧楠翊拍的照片，又像是在透过照片思考着什么。
火锅店很复古，里头全都是雾城街头巷尾历来的街边文化，贴满了雾城的方言，对面是个转角书屋，虽是晚间，但还是有许多年轻人聚集在这条街上打卡拍照。
萧楠翊望着窗户外嬉笑打闹的人群，不一会儿眼神又回到陆颜淡然的脸上。锅中烧出的烟雾在两人之间绕转，牛油锅底很香，萧楠翊却没胃口。
陆颜缓了缓，想要打破僵硬气氛，她深吸一口气对萧楠翊弯起嘴角：“笑一个，给你照张相。”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萧楠翊没有听她的话，无辜的眼睛在炽灯下闪着光。
满脑子都是开往春天的地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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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回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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