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默不语,目光垂下,端肃如雕像。
他清楚,皇帝正在品评的不仅仅是奏折的内容,还有他递折者的心思。
“竞标之法……”皇帝低声念出这几个字,停顿片刻,像是在反复咀嚼其中的意味。许久,他将折子合上,视线转向赵怀书,神色不辨喜怒:“这主意,是谁的?”
赵怀书抬头,清隽的面容平静如水:“奴婢不敢居功,这是关掌记所提,臣不过略作整理。”
皇帝略有停顿,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了一瞬,似是想从他平和的表情中捕捉出更多隐秘,却最终未言。
“哦?”皇帝挑眉,目光微眯,似是兴味盎然,又带着几分捉摸不透,“朕记得,关宁不过是个从贵妃那个案子中脱颖而出的年轻女子。她竟有如此见识?”
赵怀书沉吟片刻,答道:“关掌记虽入宫未久,但才思敏锐,目光独到。她所言所行,皆为解难谋策,从不为私利着想。”
这番话说得恭敬而谨慎,却隐隐透出一丝钦佩。赵怀书自己未察觉,他的语调在提到“关掌记”时,微微多了一分柔和,少了一分防备。
皇帝低笑一声,指尖摩挲着折子边缘,缓缓说道:“听起来,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赵怀书闻言,抬起头,迎上皇帝探究的目光,随即低声道:“奴婢以为,她确有才干。”
“才干……”皇帝重复着这两个字,语调忽缓忽沉,像是在低声咀嚼这两个字的分量。
他缓缓踱步到窗前,望着殿外的深沉夜色,背影沉稳如山。
“才干是一时之用,忠诚却是一世之基。你可知,世间才情之人多如繁星,一个人今日志向清明,未必明日仍可堪用。”
赵怀书一时语塞。他知道,皇帝的话不仅仅是告诫,也是对关宁的试探。
而他,也无法反驳这一点。
皇帝终于抬眼,看向赵怀书,目光深邃而探究,问道:“你怎么看她?”
话来得突兀,赵怀书微微一愣。
他垂首拱手道:“奴婢以为,关掌记出身将门,见识不凡,言行透着一股赤诚。”
皇帝未语,复又低头细读,但每个字仿佛都化成了一把刀,在他心中来回剖析。
赵怀书的评价,是无数人对他的曾经的评价。世家出身,不屑趋炎附势,却又不得不在现实中学会步步为营。
但这世上真的会有毫无瑕疵的“赤诚”之人吗?
片刻后,皇帝慢慢放下奏折,冷静问:“她的想法,你怎么看?”
赵怀书沉吟了一下,答道:“此法若行,陛下可抑权贵之私,平商贾之路,既能填国库,又能免下民劳苦,长远来看,或可助陛下推行新制。但若实施不慎,怕是会遭世家、商贾联手阻挠。”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修长的指尖拂过奏折的边缘。
他微微仰头,目光落向书案后的屏风,那里绘着壮阔山河,一龙飞腾其中。
“竞标法,”他终于开口,语气如涓涓溪流,“如你所言,可解当下之急,也能削弱那些顽固家族的势力。但这法子终究需人来行。”
赵怀书一凛,低声问:“陛下是担忧此法会被利用?”
皇帝未正面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道:“人性之复杂,不比山水易测。一个人的聪慧是好事,但聪慧太甚,若心思不正,便成了隐患。”
赵怀书隐约听出了话中的沉重。他眼前浮现出关宁清冷却又执着的身影,顿时感到胸口微微收紧。
如果她的聪慧会成为陛下怀疑的原因,那该怎么办?
赵怀书心底微微一紧,却不便多言,他忍不住:“奴婢以为,关宁之心,尚无觊觎权势之念。且她处事有度,不骄不躁。她虽不熟朝堂规矩,却不失从容,有胆识而知分寸。更可贵的是,她所言并非谋私,而是存心为公,愿尽力解时弊。”
“你为何如此信她?”皇帝突然而来的反问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赵怀书心头微颤,抬眼与皇帝对视,却看不透他眼底的深意。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奴婢信她,是因她本心如镜,从未见其逢迎趋炎,也未见其贪权妄议。这样的品性,才最难得。”
“本心如镜?”皇帝轻声重复,喃喃自语般地低笑了一声。他的目光落回奏折,再次翻动,却显得比先前更缓慢。
本心如镜……
这话他不敢轻易信。
关宁的表现无疑让他惊艳,她那极具跳脱却又精准切中的思路,甚至让他怀疑,眼前这个女子是否真的仅是一个入宫未久的女官。
然而,她的出众,正是隐患所在。
“一个人的心性,是当看长久的。”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急不缓,像是对赵怀书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现在没有觊觎之念,不代表将来也没有。怀书,你曾因你的父亲承受大难,你应该明白,这世上没有无欲无求的人。所有的忠诚,都需要代价。”
赵怀书低声应道:“奴婢谨记陛下教诲。”
皇帝挥手示意他退下,目光却久久未移开案上的奏折。
退下时,他回头望了眼御案后的身影。
那人如山如海,无论有多少谋算,也看不透其深处的波澜。
皇帝重新打开,目光落在其中一段有关竞标的描述上,眼底浮现出几分晦暗不明的情绪。
这份奏折的大胆设想,虽未直接指明朝堂弊端,却已从小小御用菜园,勾画出一个全新的规制。
“大胆、细致、明快……”皇帝轻声自语,像是在评价这份奏折,又像是在评价折子背后的那个人。
思忖片刻,他转头对立于侧的太监吩咐道:“去查关宁的背景,家世、经历,无论细枝末节都不可遗漏,再派人看着她,记录一言一行。”
“是,陛下。”太监不敢怠慢,迅速领命离开。
皇帝目送他远去,目光缓缓收回。他缓缓踱到窗前,目光投向殿外深沉的夜色,嘴角微微扬起,却未带半分笑意。
“有趣。”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但那语气中透出的韵味,却令人不寒而栗。
*
“事情办妥了吗?”李博身着常服,和心腹讨论。
“都办妥了,大人。”
“爹,儿子敢想象明天徐勉在朝堂上的脸色了!”李博向李衡笑着邀功。
李衡居上座,缓缓睁开眼,看着外面的雪:“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头啊!”
“御用菜园案可以让徐勉这边倒下好名官员,这怎么不是一个好事?”李博不以为然。
李衡摇摇头:“你不懂咱们这位天子爷。心思深着呢。”
李博地看了一眼他,欲言又止,甩甩袖子愤然离去。
*
年关将至。
晨光未启,京城一片沉寂,只有晨鼓悠悠响起,催促着百官入朝。
今早,御用菜园案终被列为议事重点。自司察司将案情递交皇帝,已过去数日,朝堂内外早已风声鹤唳。
今日的早朝,注定不似寻常。
金銮殿上,殿门缓启,群臣跪拜如常。厚重的大殿寒意浸骨,隐隐能听见百官衣袂翻动之声。
太傅身着旧年朝服,靠着侍从搀扶入殿。自三年前三城惨案赵氏贪污案之后,太傅的身子越发不行了,又雪天连跪七日,一下子病倒了,三年内上朝次数并不多。
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已久病在床,却在这场年前关键朝议前强撑病体现身。
他的到来,如一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掀起无声的波澜,此次强撑着病体而来,显然别有深意。
皇帝端坐御座之上,神情威严,目光冷冽。
他视线缓缓扫过满朝文武,唇角微微抿起,像一把隐而未发的刀。
众人垂首静默,不敢与之对视。
“御用菜园一案,已查明案情。”皇帝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可违逆的威势。“此案牵连人数众多,所涉官员竟多达数十余人。爱卿们,堂堂朝廷,竟连天子御用之物都不放过,这让朕可有何颜面对百姓?”
话音落地,殿中一片死寂,唯有冷风从殿外掠过,卷起衣摆微颤的声响。
皇帝将手中折子轻轻放下,语调转为冷肃:“户部郎中赵珉,礼部郎中张致远,翰林院修撰吕知衍——你等人身居要职,却目无法纪,结党营私。此等恶行,朕岂能容忍?”
十几人闻言,猛然叩首,连连请罪,声音凄厉。
赵珉甚至磕得额角出血,依旧哀求不止:“臣失察之罪,无颜面见陛下!求陛下开恩!”
皇帝冷眸微抬,唇角抿得更紧,未置一词。
他目光移向吏部尚书,沉声问道:“吏部,你们来说说,朕该如何处置这些人?”
吏部尚书心中一震,抬眼迎上皇帝的目光。
他上前一步,恭敬答道:“陛下,律法在前,罪责分明。此等行径,不仅是失察,更是渎职。臣以为,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殿内气氛陡然紧绷,满朝官员面色僵硬,不少人暗暗攥紧了袖中的手。
赵珉闻言,身子一抖,眼中满是绝望。
他还欲辩解,却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
“荒唐至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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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皇帝的思考(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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