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该不该见的人,应该去见一面的。
因为见完之后,就会生出再也不见的念头。
对简木来说,和裴翊的最后一面就是如此。
回到家后的那一个月,简木总是感觉身体很疲惫,严重的不适甚至让他暂时忘掉了和裴翊那场难堪的对峙。
医院检测结果,药物注射导致全身脏器严重衰竭,且无法逆转。
知道这个事实的刹那,简木很平静,或许是这一个月的反常已经给了他足够的心理准备,又或是冰冷的针头刺进血管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接受了一切的结局。
“所以,还剩几个月?”
“短的话一个月,长则三年。如果好好治疗,还是可以……”
“那可真是有够久的,”简木嗤笑一声,想了想又问,“死状不会太难看吧?”
“这……”医生有些尴尬,显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绝症的病人他见得多了,坦然面对的也不是没有,但他从没见过谁像简木一样,关心死状难不难看的。
体面人,死也得死得体面。
“应该……不会。”
“那就行。住院晚几天再办。到时我朋友会送我来的。”
上了车后。
简木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却迟迟没有启动车子。
他仰起头,看见医院的高楼,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裴翊第一次去医院,那天他只是小感冒,裴翊却担心得要命。
从诊室里出来的那一刻,裴翊突然说了句很不符合他性子的话。他说:简木,其实我想了想,几十年后我俩要是能像现在这样,一起到医院看病,似乎也挺不错的。
是很糟糕的情话。
几十年后,都是糟老头子了。
那时的他愣了一下,唇角却不由地上扬。
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那一刻他是真的相信裴翊爱他,对他们的未来抱以了无限侥幸。
是他奢望了。
时至今日,他们再也不会有可能。
简木踩下油门,车疾驰而去,消失在马路上。
-
住院手续是祁胜帮忙办的。
简木只说是一点小毛病,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别的什么也没说。
但祁胜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他跟简木认识这么多年,很少遇见简木什么都不对他解释的情况,何况不久前还发生了那么危险的事。
“我说祁胜,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敏感了?”电话里,简木开玩笑一般的语气打消了他的疑虑。
“我那是担心……”
“你要真这么闲的话,不如陪我去个地方吧。”
“去哪里?”
“寺庙。”
祁胜没说什么,下午就开车来接他过去。
他知道简木每个月都会去寺庙礼佛,这完全是沿袭了母亲的习惯。
简木小时候跟母亲关系很好,每个月都会陪母亲去寺庙礼佛,哪怕他并不信佛,也会因着母亲的缘故心存敬畏。在父母过世后,这便是简木唯一怀念亲人的方式。
寺庙的位置在偏远的郊区,祁胜只在小的时候陪简木来过几次,自从简木父母过世后,就很少让人陪着一起去了。
佛堂清静,烟雾缭绕,简木取了三炷香,屈身,跪地,姿态虔诚。
祁胜在旁默默候着,一直到等待他上香结束。
这是他的心距离他最遥远的时刻,他是懂得分寸的人,情愿保持静默。
“小的时候我妈常常告诫我,在佛像面前是不能说谎的。一个很小的谎言都会为自己招来业果。”简木注视着面前的巨大佛像,静静说道。
祁胜的目光追向他。
简木拜完佛起身,将三炷香插进了面前的香炉。
“我以为只要我不相信,这些都毫无意义。”
“现在想来,或许是我天真了。”
他抬起头,看见窗户后面挂满了祈愿风铃的参天大树,不由想起上次和裴翊一起来这里,同样的位置,原是草木长青,如今却遍布萧瑟。
那时的他们都很年轻,也很要强,自以为能在只交付身体的游戏里游刃有余。他们把感情当做押付自尊心的赌注,时刻在意着输赢,以至于连写了什么祝福都不敢告诉对方,他甚至笑着说了很违心的话,说他压根没兴趣知道裴翊在想什么,所以裴翊用不着遮遮掩掩的。
其实他骗了裴翊。
那天他借口让裴翊去帮他买水,在风铃封口之前,终归没忍住好奇心偷看了一眼。
他看见那上面裴翊的愿望,写的是:他想赢。
他也骗了满座的佛像。
其实他是爱他的。
从很早以前就是了。
……
……
简木住院的日子相当不自由。祁胜管他管得很多,以至于他都开始有点愧疚了。
不得不说,这么多朋友里,最靠谱的还是非祁胜莫属。
这之中有多少出自于幼时情谊,又有多少出自那段以分手作结的感情,就连简木自己也说不清。
最开始,他只是不想看见祁胜哭丧的表情,但事情总有瞒不住的一天。
注射物带来的脏器衰竭就像无数把刀割遍完好的身体,他身上痛,忍耐得更痛。
祁胜知道的时候几乎是冲进病房的。
“简木,你他妈这种事也瞒着我?”
“我说祁胜,在你面前想有点秘密要不要这么难?”简木在心底叹了口气。
“我没有立场,是吗?”祁胜隐忍着怒气,他差点忘了,他们已经分手了,是他主动提的。
“别哔哔个不停的,”简木觉得吵,手臂挡住额头,深吸了一口气,“我现在看不清东西,你少折腾我。”
“你……”祁胜怔了一下,突然间不说话了。
气氛骤然间变得沉闷。
过了一会儿,简木转过头看他:“对了,既然你知道了,那就交代你件事儿。”
“什么事?”
“黄庆想要游乐场项目的策划案,他的目的没有达成,一定不会罢休,你替我盯着一点。”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个?”祁胜瞪大了眼睛。
“那是我一辈子的心血。我既不想拱手让人,也不想忍气吞声。怎么,你想劝我受了这委屈?”
“你……”祁胜气急败坏,到底还是不忍心苛责他,“既然真这么在乎,当初何必把心血搁置?简木,你到底在跟谁较劲?面对自己的心意真的就这么难吗?”
“对,就是这么难,”简木身体后仰,手臂搭在床头,冲他挑眉,“所以你帮不帮我?”
病房里一片寂静。
长久的沉默后。
“帮。”
一句话,让简木如释重负。
他眯起眼睛,许久后忽然问道:“祁胜,你老实回答我一句话。”
“……你说。”
“跟我在一起的感觉真的这么差么?”
“没有,”祁胜眼色一暗,“是我没有这个福气……”
但凡简木有一点爱他,他都会舍不得放手的。他想。
简木扯了扯嘴角,语气里隐隐有着感慨一般的自嘲:“我想……这大概是惩罚。”
也许玩弄感情的人最终都会被感情惩罚,是他一开始就把感情当做了筹码,以为能够体面地抽身离去,却体尝到爱而不得的滋味。
这是玩弄感情的代价,也是对高傲的惩罚。
“简木……”
“抓到黄庆的话,告诉我一声吧!如果,那时我还活着的话。”
-
简木最后一次见祁胜是在十一月,深秋。他的身体已经差到了极致,严重的脏器衰竭使得他愈发容易感到乏力,疼痛开始无法用药物控制,甚至诱发了一系列的并发症。
那段时间医生禁止简木做很多事,于是他只能在病房里看书。
是的,看书。
简木其实并不喜欢阅读,视力的衰退使得他辨认文字变得愈发困难,但如果不找点事做,思考便会把疼痛感拉得很长,长到让他觉得每一秒都是折磨。
下午时祁胜来看他,难得还拎了个公文包,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简木放下手中的书,挑眉对他笑道:“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你的生日吧。这么重要的日子还来看我,我可真是快感动哭了。”
“生日年年都过,少不了这一天两天,”祁胜将包扔到一旁,过去给他倒水,“老实说,我挺意外你记得我的生日。这一趟也算没有白来。”
“其实这些事你不必亲力亲为的。”
“我知道,”祁胜不慌不忙,“不过比起让别人来做,我更想亲自做这些事,这样一来,你也会多记得我的好。”
简木望着他的动作,若有所思。
祁胜端着水杯在床边坐下:“来,喝水。”
“谢了,”简木笑着接过水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劳烦你生日来看我,我该赔你一份生日礼物。说吧,想要什么?”
祁胜笑,拿过放在一旁的包,从中找出一份项目设计稿:“游乐场的项目设计稿出了点问题,设计师连夜跑路,我想这项目还是你最熟悉,所以紧急找你帮个忙。”
简木的动作倏然停住,笑容凝在了唇边,握着杯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过了很久,他才开玩笑似的懒懒问道:“干嘛,想让我给你打白工啊?”
“付你工钱行不行?”
“我早就不做这个了。”
“看在你我的情谊上?”
“那也是另外的价钱。”
“没关系,你开价。”
“呵呵,这么大方?”
祁胜说:“简木,我不希望你因为任何一个人封存你的天赋,这之中也包括我。”
简木放下杯子,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却在他无比严肃的注视中不得不认真起来,正襟危坐,接过那份设计稿,随意扫了一眼:“想让我怎么设计?”
“这原本就是你遗留下来的设计稿,就按照你的想法来吧。”祁胜说。
“我可没什么想法。”简木失笑。
他已经很久不做设计师,也很久不画画了。
以前和裴翊在一起时,他画的最多的就是裴翊的肖像。
一张又一张。
冷静的,沉默的,自信的,张扬的……无数交错的线条,勾勒出他心中不可言说的炽烈。
和裴翊分开的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做过同样的事。
祁胜笑:“要是我希望,你能为了我努力找找灵感,会不会太过分了一点?”
“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啊?”
“看来我触了底线?”
“看在你送我最后一程的份上,”简木很嫌弃地拿过那份设计稿,仔细端详起来,“恭喜你,打破了我的底线。”
病房里,笔尖摩挲纸张的声音悦耳。
祁胜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补全那张游乐场的设计稿。
孤岛巡游,以简木曾经的画作命名的游乐项目,其实是简木公司很久以前搁置下来的边缘项目,后来被简木转交到了他的手里。尽管简木从没有提过被搁置的原因,祁胜却早已隐隐意识到与谁有关。
那也许曾是属于两个人的梦想,无法由任何一个人单独完成。
醉心于一件事的简木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仿佛与周遭的空气自成一个世界,任何美好的风景都只是他的陪衬。
“简木,你嫉妒过他吗?”祁胜突然问道。
“谁?”简木头也没抬一下。
“那个男大学生。”
“人会嫉妒不如自己的人吗?”
那不过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阅历尚浅,连出席宴会都会感到紧张,更不用说不着痕迹地掩藏自己的心思。
八年前,同样是刚毕业的年纪,简木的设计作品早已闻名中外,获奖无数。他游走于上流社会,无数纨绔与精英之间,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从容和自信。
他是天之骄子,本应在他擅长的领域里叱咤风云,而不是在一段无望的感情里沉沦,甚至为此尘封自己的天赋。
“如果,他得到了你得不得的东西。”祁胜说。
“祁胜,你当我是深闺怨妇吗?”简木蹙眉,唇边的表情却凝滞了。
“也对,是我想太多了。”祁胜笑了笑,意识到自己似乎问了个荒谬又无趣的问题。
然而简木却沉默了。
许久后。
“我没有,所以你也不必。”
仿佛一声不真实的叹息。
祁胜一怔,无数的情绪涌上心头,夹杂着多年来对简木求而不得的爱慕,最终都化作薄雾在心中消泯。
“甘心吗?”
“既然做出了选择,就让他专心地爱一个人吧!”
毕竟那个同样深爱他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对了……简木,”祁胜想起些什么,声音微哑,“昨天我看到新闻,裴翊下个月会为贺舟举办一场专属画展……”
简木的笔一顿,在纸页上留下一个生硬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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