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是在陈府用的,再晚些时候,司礼监那边秉笔太监孟韫过来当值,被萧憬挡在了堂屋外等着伺候。
一同随来的两个小太监在远处候着,见屋里许久没有动静,一起凑过去,请示道:“孟公公,瞅着万岁爷今日就歇在陈阁老处了,咱们还候着吗?”
孟韫斜了他俩一眼,哼笑了一声,反问:“你瞅着万岁爷不出来了?我倒问问你,什么时候能替万岁爷做主了?”他咬着牙,狠狠瞪了两人一眼。
两个小太监瞬间面露惊恐,方才开口说话的那个,拽着另一个跪下,扬起手甩了自己两个嘴巴,懊悔求饶:“孟公公恕罪,奴婢说错话了。”
说罢还要接着掌嘴,被孟韫抬脚踹开,压着嗓子凶狠骂道:
“要掌嘴滚远点,一会儿惊动了万岁爷,你们两个都得扒层皮!滚!”
轰走了两个不长眼的奴婢,孟韫还没来得及倒口气,便见到远远跑来一个家丁,喘着大气,走到跟前缓了两口,弯了弯腰恭敬道:“孟公公,烦请进去通传一声,门外有位姓陈的大人要求见阁老。”
孟韫皱了皱眉,瞧着月亮追问道:“夜这么深了,来做什么?”
家丁摇头,只道看面色像有急事。
孟韫思忖片刻,转身进了屋子。萧憬和陈谕修没在堂上,待在屏风后面。
站在屏风前,孟韫才开口:“万岁爷,有位姓陈的要请见阁老,没说什么事,不知是否要请进来?”话音刚落,就听见里面二人嘀咕了两句,陈谕修从屏风后走出来,“让他进来吧。”
萧憬也从后面绕出来,吩咐一句:“让阁老的家仆去,你和其他人躲一边去。”
孟韫点头应了,退了出去。
“陛下在屏风后面听着,别出声。”陈谕修拍了拍萧憬的肩膀,把里屋的蜡烛熄掉一根,想了想,还是留下了一根火光微弱的蜡烛。
萧憬应了,老老实实窝在黑影里,不教屏风外看见。
不消片刻,陈祥让家丁引着来到了堂屋。见了陈谕修,迈过门槛便远远地跪下叩了个头,“都给事中陈祥见过阁老。”
陈谕修上前把他搀了起来,亲自送到侧首坐下,笑问道:“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急事?”
陈祥满脑门子官司,看样子是烦得不轻,有些颓色。他也不再客套,上来就问道:“今日陛下见责于我,阁老可有所耳闻?”
“陛下年轻心切,又是个有本事、有作为的君主,自然性急一些。子诚,你不要放在心上。”陈谕修正色安慰了他两句,叫下人进来给陈祥添了一杯茶水。
“是……我明白,只是我如今进退两难,前有王阁老,后有杨御史,我……晚生实在心力交瘁,没法子了。”陈祥干脆在陈谕修这里交了底,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陈谕修听他诉苦,叹了口气。沉默良久,关切道:“令郎、令爱如今安置在何处?”
陈祥回道:“劳阁老挂怀,自从家里遭了大火,晚生已把他们连同拙荆一起送回娘家了,再不敢让他们留在京城了。”
陈谕修点点头,从嗓子里挤出两声低笑,嘴角却抿起一丝苦涩的意味,看向陈祥的眼中含了些冷意,“子诚,你知道我今日本不该见你。”
陈祥见状,心中一沉,喃喃若失意状:“是……我如今是个靶子,所有人都在观望。今日来见阁老,是有些草率了。”
他端着茶碗,眼盯着水中漂浮打转儿的茶叶把儿。半晌,滴着眼泪笑起来,像是丢了魂,又像是豁出了命。
陈谕修火气冒了上来,见他这副落魄的样子,又强压下去,闷在胸口上不来气。
他站起身来,快步走至陈祥眼前,略有厉色,“陈子诚,你是我陈谕修的同乡,又恰为本家,在朝堂上原就暗中与我牵着干系。你当年中两榜进士、考绩升官,没拜谒过我陈谕修;我位列首揆,也不见你来道贺。如今落了难,捅了篓子,惹了不该惹的人,你便想起自己有个做首辅的同乡来了?”
这番话说得重,说得陈祥抬不起头。他羞得无地自容,可走到这一步,他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撩袍跪了下去,眼泪一行接着一行流个不停,咬着牙逼自己说出这番话:
“阁老骂的对,我是个没良心又黑心黑肺的。陛下责骂我,您也责骂我,我都认了。”
陈谕修心烦,背过身去不看他。
可陈祥仍喋喋不休:“只是幼子无辜,犬子在大火里烧伤,小女遭人辱没,才十三岁啊!晚生势单力孤,除了依附阁老,实在想不到别的法子保全这一家老小啊!”
哭诉声刚落,屏风后传来叮当一声,又静了下来。
陈祥哭声止住,愣怔地看了看屏风,又看了看陈谕修。
陈谕修心中也慌了一下,紧张地望着屏风后,面色上却一丝不露。
他踱到屏风后边,在方才的黑影儿里找到了缩在榻上的萧憬,皱眉谨慎地望了一眼身后,又无声质问萧憬。
萧憬指了指一旁小几上的花瓶,又挥了挥自己的拳头。陈谕修一下知道了,他是气愤之下用拳头砸了软枕,却不想震动了小几上的白瓷瓶。
陈谕修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别再出声,自己往回走了。
“是只猫跑进来了。”他淡淡辩了一句,没理会陈祥是否起疑,愁眉不展,声音还含着气,“若不是你胡乱结交,爱出风头,别人想拿你做枪使,还怕不趁手。”
陈祥虽糊涂,却办过几件漂亮事。
崇治二十九年,萧憬还未登极,内阁首辅任春望手握重权、肆意敛财,却最终因疏忽意外败露。
那一次,便是初出茅庐的户科给事中陈祥,写出了弹劾任春望下属的奏疏,取得了奇效。彼时名声大噪,事后便升任都给事中,享誉朝堂。
那场风波中牵扯到的,便有如今的左佥都御史杨晃。二人算是个仇家。
“今日你进了我家的门,别人看在眼里,定会以为你是我的人,定会怀疑是我让你弹劾赵德安。我是大堇的帝师,背后系着大堇的皇帝,绝不能掺和进你们的事里。王义敬在朝堂上关系甚多,今时不能连根拔起,而杨晃在外督察棉税,更身担要务,你在二者之间转圜,我只能保你性命无虞,旁的也顾不了许多。”
陈谕修话说得很绝,不留余地。陈祥听了也只得点头,“晚生感激不尽,愿意为阁老效犬马之劳。”
“你所要效劳的,不是我陈谕修,而是当今圣上。你若无事,便走吧。”陈谕修拂了袖子,下了逐客令。
陈祥拿袖子拭泪,又磕了个头,起身告辞了。
屋内登时沉寂下来,陈谕修平缓了一下心绪,“陛下出来吧。”
等了许久不见人出来,他疑惑绕到屏风后,见萧憬窝在榻上,缩在黑影里,安静地睡着了。
昏暗的火光照在他恬静的脸上,缓缓跳跃着。
“陛下,别睡在这儿,会着凉的。”陈谕修轻揺萧憬的肩膀,温柔地低声唤着。见晃醒了萧憬,转身想要去点根蜡烛。
“先生!”萧憬伸手拽住陈谕修,眼睛还半眯着,鼻音闷闷的不让他走,“好黑啊。”
“陛下,臣去点蜡烛。”陈谕修欠了欠身,恭敬不生疏。他安抚地拍了拍萧憬的手,让他安心撒开。
方才留下的一根蜡烛,现在烧到了底,只剩一丝虚弱的火光,在黑暗中顽强地跳跃。陈谕修借着那火,点燃了另一根蜡烛,放在烛台上。
“陈祥欺人太甚,我定要黜了他!”
萧憬刚睡醒的嗓音软绵绵的,听着也没什么威力。他伸了伸腿儿,打了个哈欠,连发冠都歪了。
陈谕修鼻音里轻笑出一声,没搭这话,而是托着萧憬的耳后,把那冠扶正。他边理萧憬的龙袍,边道:“他也是走投无路,逼得没法了。”
“当年在京城闹出这么大的案子,他怎么没想到今天?”萧憬似乎吝啬同情,却忘了自己也曾为他同仇敌忾。
“这是臣的失职,让陛下忧心了。虽为首揆,却不能把控朝局,实在羞愧。”陈谕修面对陈祥时的严厉,在天子萧憬面前化作温柔。轻轻勾唇,一派轻松之象。
萧憬知道他是想独揽重担,将所有委屈和压力,无论什么都一口吞下去。虽欣慰,却也心疼。一想到这江山,是陈谕修挡在自己前面强撑着,自己不觉也提着一口气,想着总有一天要担当起来。
“先生别这样说,”他攥住陈谕修的手,眼睛在黑暗里也流着波光,熠然而望,“先生要保重身体,不可过多劳累了。”
萧憬心里有些慌,说起这些莫名想流眼泪。
这一刻,他不知道是大堇的天子离不开首辅,还是他萧君珩离不开陈谕修。或许二者并无区别,可这个念头却一直在心头闪烁。
陈谕修回握住萧憬的手,坚定点头,笑道:“臣知道了。”
夜渐深了,萧憬干脆在陈府歇下来了。只是由陈府回宫,再去到金銮殿上早朝,是个不近的路程。细算下来,倒比陈谕修走得还远些。
明日萧憬需更早一些起床才行。
二人就寝,同榻而眠,往往不留人在屋里伺候。
萧憬年纪轻,往日总沾床就着,今日不知为何思绪活络起来,撑着困劲儿与陈谕修说话。
因忌惮孟韫在门外守夜,萧憬说话很轻:“先生,今天好累,我真想念在王府的时候,只要傻笑就能混过一天又一天。”
他的气息飘着,从嘴唇挤出来后就不见了。
陈谕修不说话,听着。
“除了先生,在这个世上,我不知还能信任谁。我本不得父亲青眼,也无母亲慈爱,自小畏缩无能。我视先生为父为兄,蒙先生不弃,劳心劳力。可先生待我日渐以君臣之礼,我怕最后,连患难情谊也要放在秤杆上仔细掂量了……”
这番话在头顶上飘了飘,陈谕修便心底明了。他知道萧憬素日心结所在,也不愿日夜不顺他意。
陈谕修坐了起来,靠在床头上,伸手竟将萧憬扯到自己臂弯里,单臂揽着。
萧憬也听他的话,脑袋倚在先生右肩处,目无神采。
“君珩,凭你今晚所说这些话,再加之轿子里对臣那一跪,臣定有身首异处、掘坟戮尸的那一日。”
“臣住着皇家的宅子,睡着陛下的龙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集万千怨妒于一身,他日或许不得好死,留骂名于万世。可是即便知道这样,臣依然万死不辞。君臣之礼事小,江山社稷事大,并非臣有意冷落,实在是让你我君臣,日夜警醒得位不易,如今朝堂一日不清,你我一日不可懈怠。”
“臣不怕日后君臣反目、灭顶灾祸,只怕大业未成,留君珩一人独坐朝堂,弹压满朝悍臣,苦不堪言。”
这话听着伤心,也着实让萧憬清醒了个透彻。
陈谕修不是儿女情长之人,自数年前丧妻,至今未娶,心血尽付国事。若不是心中牵肠挂肚,怎会明知险境却单刀赴会?
他当即许诺:“我发誓,绝不让先生有那一天。”
陈谕修瞥着他,欣慰地笑了笑,却将这话从耳边绕了绕,任其溜走了。
他抓住萧憬起誓的那只手,笑道:“有陛下这句话,臣了无遗憾了。”
君臣二人宽了心结,终于可以安稳睡下。这一夜睡得短而沉,天不亮前,二人便又该起身上朝了。
听了昨晚那番肺腑之言,今晨萧憬都没再抱怨,自觉早起,在陈谕修之前便穿戴好,俯身告辞了。
他领着孟韫,从陈府后头的园子里,绕道至潋滟湖,上了窄桥,快步往宫里赶。孟韫本来说坐轿,可萧憬嫌弃坐轿还不如他的腿脚快,便罢了。
紧赶慢赶,孟韫倒腾着两腿险些没跟上年轻的帝王。
终于到了金銮殿后,萧憬提衣准备进去时,见到李胜从屋里走出来,一脸急色。
孟韫福了福身,恭敬低着头。
“万岁爷,陈阁老让您先别过去。”李胜大喘着粗气,揩了一把脑袋上的汗。
萧憬心中一紧,“怎么了?”
李胜眼角觑了孟韫一眼,凑过去低声道:“赵德安跟孙御史动粗了!”
萧憬紧张起来,“先生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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