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我把自己给卖了,是的,自己卖自己。家里的生意赔了,爹又病倒,银子也都用光了,一大家子饿了好几天,眼看着就要饿死,我自己去跟娘说卖了自己换钱。
走的那天娘抹着眼泪,求着人贩子发发善心,把我卖个好点的地方,哥哥蹲在墙角一言不发,爹爹......那会儿爹爹已经病的起不了床了,能说什么呢。我爬上马车头也不回,告诉自己以后这就不是自己家了。其实那天晚上娘和哥哥商量着卖我被我听见了,那会儿我才给爹喂了药,邻居马大娘好容易佘了一碗面,我熬了点糊糊想叫他们来吃,没想到听见这样的对话。我当时心里害怕极了,半年前家里都还是小有资产的,顿顿白米饭不说,三天两头的都还能吃顿肉,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
不过我还是决定自己说出来,无非就是让他们觉得愧疚而已,把这条命还给他们,以后就不欠什么了。
也许是上天可怜我,也许是人贩子发了善心,我被选进了荣国府,去伺候老太太。说是伺候老太太,其实刚开始我连老太太的面都见不上,主要是给老太太身边的姐姐们跑腿。我不是这府里长大的,比不得那些家生子从小就认识,在这里没有朋友,也不会有人为我出头,我只能靠我自己。
我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家,所有的活计不管归不归我,我都抢着做,嬷嬷教的花样一遍做不好就做两遍,跑腿浇花的活计我都不嫌,院里的嬷嬷姐姐们都看在眼里,有时候还会偏帮我一些。
有一回老太太病了,大夫叫吃三十三天的汤药,火候时辰一点都不能差。守药炉的夏露说肚子疼,要我帮忙看一会儿,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等晚上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姐姐来拿药时才回来。
“这药可煎足了时辰?”
“姐姐放心,我盯着呢,一点都不差。”
我看着夏露强装镇定的样子,她在说谎,她煎药时我都在,明明还差半刻钟呢。鸳鸯姐姐似乎信了她的话,见我在一旁,便让我端着药跟进去,我犹豫再三,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来。
等到进了里屋,鸳鸯姐姐正要服侍老太太用药,我出声制止了。老太太问我缘故,我强装镇定,只说那火炉子一时点不着火,等了一会儿,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茶房里的火炉子整天都是燃着的,怎么会点不着火,我深知从我开口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得罪夏露了,撒这个小谎也是为了不得罪那么死。
二太太劝道:“既然差了时辰,这药也喝不得了,不如再去煎一副?”
老太太没说话,我立马说道:“那药罐子里还有大半罐呢,只用等一会儿就好了。”
老太太看了一眼身旁的丫鬟,立马就有人去了,笑着问我道:“你这丫头,不过是晚半刻钟罢了,究竟有什么不同,你不说出来谁知道呢?”
我一听这话,知道机会来了,低着头说道:“姐姐们让奴婢盯着药炉子,奴婢就盯着,不敢懈怠,大夫嘱咐这药要熬满一个时辰,老太太喝了才会好,一个时辰便是一个时辰,一刻也不能多,一刻也不能少。”
老太太很满意,夸我是个心眼实在的,直接让我去了房里服侍,至于夏露,好像是被安排到其他院子里去了。药炉子归谁照管,姐姐们都是知道的,之前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现在上面主子都知道了,岂有不罚的道理。
就这么我入了老太太的眼,我也知道了老太太喜欢我什么,所以我就照着来,不过若是还想更进一步,还得下点功夫才行。很快我就找到了下一个目标——老太太的侄孙女史大姑娘。
史大姑娘是个可怜人,小小年纪父母就去世了,这样的小孩最是缺乏关爱,我凭着三言两语,很快就赢得了这位千金大小姐的好感。老太太本就心疼史大姑娘,经常接到自己身边住,但是老人家精神不足,自家还有这么多孙子孙女呢,难免有照看不到的地方,一直想找个丫鬟去她身边照顾,听见史大姑娘念叨我,就直接让我专门去服侍。
这时我已经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了,前面的几位姐姐到了年纪,被放出去嫁人,我们这一波小的顶了缺,老太太年纪大,记不住名,所以我们都还是叫原来姐姐们的名字,我现在就叫珍珠。
贾府可是真的富贵啊,即便是我这个丫头吃的穿的,比家里好得多,更别说还有钱拿。我在这里安定下来之后,曾经也托人去找过哥娘,哥哥到底是跟着爹爹管过铺子的,听到贾府的名号就知道了厉害,立马就搬了过来,和府里那些下人攀起了交情,靠着当初卖我的十两银子,渐渐在这京城站住了脚。
娘说等攒够了钱就把我赎回来,但是家里总有花钱的地方,哥哥娶亲,家里修房子,侄儿出生,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摆在面前,就这样赎我的事就不知拖到什么时候去了,我早就看淡了,想卖就卖,想赎就赎,当我是什么,更何况在府里当副小姐难道不好?
自然,史大姑娘也不是我的目标,她毕竟不是这府里的,史家虽然也是数带公侯之家,但是当家的又不是史大姑娘的亲爹娘,史大姑娘的贴身物件都是奶妈亲自动手,到底不如府里。
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史家出了事,史大姑娘要回去守孝,我自然也要跟着去的,只是‘恰好’病了,老太太就选了小丫鬟翠缕跟过去,我深恨自己不争气,心里挂念这史大姑娘,嘴里常常念叨,可记挂史大姑娘的不止我一个,还有老太太的心肝肝宝二爷,宝二爷常问我些史大姑娘的事,一来二去就经常缠着我。宝二爷大了,预备着自己住间屋子,老太太正不放心呢,想挑个妥当的人过去服侍,于是,我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去了宝二爷的屋子。
因着我事事比旁人想得周到,做的也好,二爷又给我起了个新名儿——袭人,二爷说花气袭人知昼暖,正好我又姓花,可是应了这句诗。
没错,我的目标一直都是宝二爷。年轻一点的爷们就那么几个,琏二爷本就是个浪荡子,本就又两个通房,眼看着又要娶亲,屋里想来没什么位子,倒不如宝二爷就在老太太屋里,得宠不说,性情也是知道的,老太太把我给他,也未必没有这个意思。
宝二爷对女孩儿是真的好啊,只要姐妹们天天陪着他玩乐,其他的什么都不在意,便是生气了,只要在他面前稍微示下弱,亦或者自伤一下,在门口吹吹风,流两滴泪,他便什么都忘了,对丫鬟也是做小担不是的哄着。
他真的好单纯,单纯的我都不忍心哄他,只是让我被我娘赎出去换嫁妆确实不行,我只有尽心尽力地服侍他,晚上睡觉,我亲自守着他,给他盖好被子,把玉包好,免得第二天冰脖子,每天穿戴的东西记得清清楚楚,宝二爷不记事,无论多贵重的东西,随手扔的到处都是,我一一给他放好,帕子扇套荷包都是我做的,担心他晚上睡觉不老实,踢被子着凉,我精心做了一个绣着精美鲜亮的肚兜哄他穿上,去上学,笔墨纸砚,夏日的凉帕冬日的手炉我都给他备好,事无巨细地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像老妈子一般。
渐渐的,我就离不开他了,看着他跟别的丫鬟玩笑,我会生气,嘴里念叨着别人我会吃醋,跟别的姐妹们斗嘴我也会跟着着急。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考取功名,我是打心眼里高兴。
直到林姑娘的出现。
林姑娘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儿,因着姑太太早逝,老太太说姑老爷大男人家公务忙,便接了林姑娘到身边教养。宝玉对这位新妹妹的到来很是高兴,又一起跟着老太太吃住,整天都围着她转。我刚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宝玉对姊妹们都是这样,严格来说对好看一点的女孩子都是。
宝玉跟林姑娘拌嘴我还劝来着,想想也真是可笑,哪里用得着我劝啊,宝玉何时对林姑娘使过性子,便是生气也是气自己,怎么又惹得林姑娘生气。
我以为分开住就会好些,等搬到怡红院时,宝玉也整天林妹妹长林妹妹短的,恨不得一天往潇湘馆去个三四次。
我有时还会像从前一样,躺在他床上,假装收拾到一半睡着,引得他的体贴关心,谁知道宝玉转身就走,叫晴雯进来重新收拾,白白叫她看了笑话。
我突然就警觉,宝玉就没对其他女孩子这样过,好像自从林姑娘来了之后,就没见到过宝玉跟别的女孩子说过玩笑,虽然一样的温柔体贴,但是始终透露着客气,即便是我们这些跟前的人也不再姐姐长姐姐短,甚至再不会闹作一团。
宝玉的心里眼里,就只有林姑娘,其他人对他来说好像都不重要。我很不喜欢,不喜欢林姑娘的任性,不喜欢林姑娘扮柔弱,甚至不喜欢林姑娘生病,她一生病,宝玉比谁都着急,喂药照看不说,恨不得亲自替林姑娘受了。
我会‘无意间’向史大姑娘透露林姑娘剪坏了她做给宝玉的荷包,顺便吐槽林姑娘不做针线,也会向宝钗‘诉苦’宝玉不听劝,只会跟在林姑娘背后胡闹,时不时的在太太面前表示自己的担忧,园子里远,丫头片子又多,怕宝玉被带坏。装作着急忙慌的样子满园子寻宝玉,让所有人知道我的称职,实际上我心里清楚,宝玉一定是和林姑娘在一块,借着有急事拉着宝玉就走,只当看不见林姑娘。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这些小动作宝玉一直都看在眼里,也不止一次两次地在众人面前下我的面子,我开始意识到,宝玉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轻易糊弄的小孩子了。就算我拿出家里人要赎我回家来激一激他时,二爷也只是冷淡的说家里什么时候来记得说一声,他必去求了老太太免了我的赎身钱。
不,我不想出去,娘早就死了,当时还是府里派了好几个婆子陪我一起回去的,街坊四邻也都说我攀上高枝,哥嫂言语间对我也是奉承至极,我就这么出去了,旁人会怎么说?更别说我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了。
宝玉有功名,有前途,园子里不少丫鬟都争着抢着要到我们院子里来服侍,更别说屋里的那几个了,谁谁谁今天跟宝二爷说了多少句话都有人记着。我是一刻都不敢放松,就连过年回家散心都记挂着屋里。
嫂子一眼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偷偷拉着我问些私密事,我红着脸没作声,嫂子小声地说道:“回头叫你哥哥搜摸些药啊图啊,等回去你带了去,悄悄给他喝了,没有不成的事。”
我下意识的拒绝了,这哪能行啊。
嫂子却说大家公子哥儿管的都严,哪里见识过这些,保准一用一个准,我若是能把他的身子先占住了,他自然待我不同。
我抱着怀里的东西怕得要死,嫂子递给守门的柳妈一把钱,柳妈就没检查,笑呵呵的让我进去,我飞似的跑回屋子,立马把那几个帕子锁进箱子里,药是不敢给宝玉吃的,只能夜里找机会吧,好在平日里多是我跟晴雯守夜,机会总会有的。
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想走这一步的,这样的东西万一被查出来,被赶出去都是轻的。好在多年经营,从老太太太太起,对我多是赞誉,太太也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要照看好宝玉,以后让我长长久久的伺候二爷,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府里除了位林姑娘外,还有个宝姑娘,那是太太的亲妹妹的女儿,在得知金玉良缘的消息之后,我就知道宝姑娘也是冲着宝玉来的。宝姑娘与我们丫鬟说笑一点架子都没有,便是言语间有些冲撞也不生气,即便是二爷冷脸把她丢在那里,宝姑娘也只是笑笑,自顾自离开了,我跟上去给宝姑娘赔罪,她反而劝我不要在意。宝姑娘好啊,性格好,模样好,能容人,比小性子的林姑娘好多了。
另外,太太也是喜欢宝姑娘的,不然金玉良缘的流言能传这么久?我虽是老太太的人,但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大管事,这宅子里的当家人究竟还是太太,更何况大小姐又封了贵妃,太太的话语权越来越大,人就是要审时度势,抱对大腿才是真。
所以我对宝姑娘要热情的多,宝姑娘时常上门来,我来招呼,二爷的活计会托她搭把手,告诉二爷这是宝姑娘做的,借口出去给她两个制造独处的机会,宝姑娘劝二爷读书,我会告诉别人宝姑娘懂事云云。
宝姑娘对我也不错,时时刻刻都想着我,新得的戒指她转头就送给了我,借口说自己的衣裳穿不完,新作的裙子也送给我一件,薛大爷从南边带来的新鲜玩意儿都有我的份。这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怪不得太太常夸,说家里的几个姑娘都比不上宝姑娘。
我不是不知道二爷对宝姑娘只是客气,有时候甚至有些厌烦,但是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宝姑娘能容忍二爷的脾气,这难道不好吗,更何况二爷跟未来奶奶不合才有妾室的容身之处啊。
可是随着二爷越来越有出息,我的算盘也渐渐落空,老太太几次三番拒绝了薛姨太太的暗示,就连太太也不再说宝姑娘有福的话,似乎已经放弃,倒是宝姑娘不卑不亢还跟从前一样,让我更加佩服,唉,要是宝姑娘家里也是当官的就好了。
一切似乎都已经成为定局,我也认清了现实,常往潇湘馆里去套套近乎,只是那儿的丫鬟都太不大搭理人,也就从前和我一起在老太太院里伺候过的紫鹃好些,总是陪我说话。
只是万没有想到家里会出事,哥哥去南边做生意被人骗,钱没了不说还欠了利子钱,腿也断了,我把自己的大半身家都给了这才勉强把家里的房子保了下来,可是一大家子都等着吃饭呢。我的月例银子之前被裁了些,攒的现钱也都给他们了,剩下的衣裳首饰我还有用,不得已,我只能把目光看向二爷的口袋。
二爷的月例银子足足有三十两,他外面又有其他来钱的地方,所以这笔银子基本上他是不怎么过问的,而且,钱箱子的钥匙就在我这里,就算拿一些,旁人也不知道。
我默默地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我以后就是二爷的人,我哥哥也算是二爷的小舅子,帮一下亲戚不要紧。我一下子拿了一锭银子,大概五两,收拾几件平时用不上的衣裳首饰,打包好递给嫂子,让她好好照顾家里,后面我又偷拿了几回,好歹是把窟窿填平了。
谁知道哥哥跟着薛大爷南边做生意,惹上官司,连带着我哥哥也被抓起来,薛家家大业大自然不怕,但是我们小户人家却经受不住,最后宝二爷出马将人保了下来,哥哥人是回来了,魂却不在了,从此一蹶不振,我求着太太,想让哥哥一家自卖自身都进府里来,起码饿不死。
或许那一年是真的流年不利,全家没有一个顺利的,哥哥一家不仅没进来,就连我也要被放出去。这一消息仿佛晴天霹雳一般,脑海里嗡的一声,我甚至都听不清二爷后面说的什么。
我安慰自己,二爷年轻,脸皮薄,这种事哪有自己开口的,跑去求太太的恩典,只要不出去,哪怕做个洒扫的婢女都好啊。多年的经营到底有些效果,太太本就对我十分满意,可当看着二爷冰冷的眼神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二爷的缘故。
我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就连晴雯那个不安分的二爷都替她做了打算,怎么单单就落下了我。我不信二爷那么狠心,晚上我特意收拾了一番,穿的浅红寝衣,不施粉黛,披着头发,坐在床上给二爷缝制衣裳,时不时地瞟一眼炕上的茶水。
我哭着诉说着家里的遭遇,说着从前的点点滴滴,二爷到底心软了,叹了口气,却只是再多给我些银子,说就算出去嫁人,以后也可来府里坐坐。
我转过身去,借着倒茶的功夫轻轻搽干眼泪,我知道二爷是吃软不吃硬的,但是没想到我都这样了还没打动他,这一切都是为了林姑娘,对,我就知道,林姑娘哪里是能容人的,到时候嫁进来多半是看我不顺眼,她一动手太太必有微词,到时候闹得婆媳不和,二爷也定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就先帮她把我赶出去,肯定是这样。
我那会儿可能是昏了头了,不顾一切地将心中所想都说出来,就算是为林姑娘,好歹留下一个,不然外面定会以为是林姑娘善妒,传出些不好的意思来。
二爷生气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生气,连我递过去的茶水都打翻在地,我看着地上破碎的茶盏,那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一直不敢用的春药,被我搞砸了。二爷似乎是真的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了,说着我的种种不是,原来这些年我私下里说的那些话,耍的那些手段,二爷都看在眼里,偷拿银子,在箱子里藏的春宫图他也都知道,之所以不出声,只想着好聚好散,可以说二爷从来都没想过让我做房里人。
那几天我一直浑浑噩噩,以泪洗面,一起长大的姐妹们过来和我道别,看着要嫁给郝贵的鸳鸯,已经是姨娘的平儿,还有跟着去高府的紫鹃,她们都留在了府里,好像就我一个出去了,大概这就是我的命吧,在园子里的这么些年,终究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我认了命,回到家里哥哥只说我这么多年吃苦了,要为我寻件好亲事,多好的亲事才能算是好亲事呢,再好能好过贾家,不过是想赚一笔彩礼钱罢了,我把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银钱紧紧地捏在手里,嫂子来问,我只说这两年为家里花销掉了,剩下太太赏的二十两银子,算是尽了最后的兄妹之情。
他们再无话可说,哥哥每日拖着残腿出去找活干,嫂子每天在我面前长吁短叹,说我把握不了机会,连个男人都拢不住,侄儿们想买点吃食也会被说一顿,指桑骂槐,我只当听不见。那两年我给他们的已经够多了,哪里就连饭都吃不上。
很快嫂嫂就替我找了门好亲事,听说家里做生意,也是有房子有地的,人长得好看,并不嫌弃我从前为奴为婢,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妻。’看着嫂子那个兴奋劲儿,看来这个是她能找到最好的人家,收到的最高彩礼了。
我的嫁妆早就攒好了,不用哥嫂费心,另外又添了些崭新的衣物,再没其他东西。我盖上红盖头,坐上花轿,一路上吹吹打打,也算是十分热闹,我不由得幻想等会儿掀盖头的是宝二爷,而这就是我们的成亲宴。不过这终究只是幻想而已,过去的就过去了,
有时不得不感叹缘分这个东西,真的说不清,迎娶我的是蒋玉涵,当初那个害二爷被打的半死,被我在心里骂得死去活来的戏子。说来也是可笑,我最看不上的就是卖艺的轻贱玩意儿,没想到最后我嫁的就是他。
我并没有告诉蒋玉涵我之前就是在贾家做事,从前的事就忘了吧。
到了蒋家生活一段日子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蒋家说的做生意,就是干老本行唱戏。蒋玉涵养着十七八个小孩子,组了一个戏班子,不过他之前投在忠顺王也门下,自有些人脉,每日许多公子少爷都会来家里听戏,有时我还碰见隔壁珍大爷蓉哥儿,连环三爷也来过。我要帮着收拾酒席不说,醒酒汤,漱口的茶水这些都要提前准备好,从前照顾二爷,都是做惯了的,偶尔忙起来人手不够,就要我去前头招呼客人。
那些男人们喝多了酒,就荤素不计胡乱摸了起来,我吓得要死,转身想走手却紧紧被醉醺醺的客人拉住,那两位少爷作势就要灌我酒,我吓得要死,慌乱间就想寻找依靠,转眼就看见我的丈夫蒋玉涵坐在别的男人怀里吃酒,我震惊在原地。
有位少爷还认得人,笑嘻嘻的说道:“看见没,你男人也在陪酒呢,你是他女人,怎么也不陪我吃两盏,正好夫妻成对呀。”
我羞愤欲死,拼命挣扎才逃脱,回到屋子里时心还砰砰直跳,听到前头传来的说笑声,一时没忍住,我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这些蒋玉涵都不知道,或许知道了也当看不见,我不敢想,他在前头一夜未归,天知道躺在哪张床上鬼混呢,下九流的出身,谁都可以来踩一脚。
我只能尽量不往前头去,但是习性如此,便是再好的孩子日日在这帮环境下也跟着耳濡目染,变得流里流气起来,我又是师娘,少不得要多操些心,有些事情也无可避免。一次蒋雨涵回来的很晚,告诉我第二天要早点起来准备,去个大户人家唱戏,我随口一问,这才知道正是如今风头正盛的贾家。
尽管我不会刻意去打听,但是二爷的英勇故事外头传的到处都是,最近才打了大胜仗回来,连敌国的大王一家子都抓了回来,再次听到时我都有些恍然如世的感觉,曾经那个秀气单纯的男孩已经变成独当一面的大英雄了。
去的是隔壁宁国府珍大爷家里,之前只知道珍大爷在家里练骑射,不少名门贵族的公子都来参加,之前二爷也去了几次。进去了才知道,原来这些公子们不止练骑射,还会听戏喝酒赌博耍钱作乐,我一去就被人认了出来,还被带到珍大奶奶跟前说了会儿话。
我有些犹豫,在二爷房里做丫鬟做了这么多年,府里都知道的,大多数都默认我将来必是做二爷房里人,如今嫁了出去,再碰见二爷,岂有不拿我作筏子,乱嚼舌根子的。
等再次见到二爷时,我正要请他点戏,多年的朝夕相伴,我十分清楚的感觉到二爷的失神,虽然只有片刻,但是足以让我死去的心重新跳动。
看着二爷离席,我找准机会溜了出去,心中的种种委屈,在见到二爷的那一刻终于爆发,我在二爷面前哭哭啼啼,说着在外面的不如意,二爷听了,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心软,叹了口气,让我有空去府里坐坐。
再一次进到荣国府里时,一切好像都变了,又好像没变,娘娘把园子赏给了二爷,二爷如今跟已经成为宝二奶奶的林姑娘住在观德堂,位置排场就连分出去的大老爷一家都不能比。
林姑娘还没回来,是紫鹃招待的我,我拿出带来的一些糕点分给其他丫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还怕她们瞧不上外面的粗鄙玩意儿。紫鹃安慰着我,“这些小丫鬟不比咱们小时候了,刚长见识没几天就忘了本,连这些都瞧不上,且还有的教呢,不用理会她们。”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看着紫鹃说一不二,旁人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我一时有些恍惚,若是我还没出去,便是做丫鬟,也会像紫鹃一样气派吧。
紫鹃跟我说着闲话,聊着这些年姐妹们的日子,鸳鸯和她男人郝贵过得不错,孩子都生了,郝贵如今是大观园的总管事,鸳鸯还在老太太身边当差,老人家一时也离不得,倒是辛苦鸳鸯两头跑,一时也不得闲。平儿也好,是正儿八经的姨娘,去年生了个丫头,跟着琏二奶奶料理家事,闲暇之余就照顾几个孩子,琏二爷对她也不错。麝月碧痕已经嫁人,二爷二奶奶还另外赏了银子,就连晴雯也改了性子,学着哄男人,小两口蜜里调油的,只是韩兴老跟着二爷出门办事,晴雯也要忙着教导丫鬟规矩,都忙着呢。
我听着不大得劲,是啊,她们过得都挺好的,除了我,我心里酸酸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还看见了小少爷康哥儿,小小的一团,鬼精灵着呢,林姑娘抱着又乖又听话,多幸福的一家三口。好像很多年前我也期盼过,盼着婚后的二爷能到我屋里,拿着拨浪鼓逗弄着我怀里的孩子。
这一切的幻想都被林姑娘的笑声打断,我回过神来,看着林姑娘,几年不见,林姑娘褪去了孩童的青涩,变得愈发动人,举止之间多了几分柔情,我心里不是滋味,就想争一口气,言语间提起二爷,故意醋她一醋。
林姑娘好像神色如常,说了几句便打发了我。这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不过也对,我这样的人,还不知道下次进府是什么时候,哪里值得计较。
我回到家里,看着这屋里的里里外外,听着那几个清倌嘴里说的下流话,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凭什么,都是一样的丫鬟,凭什么她们可以呼奴唤婢享尽清福,我就要承受这样的屈辱,我恨,我好恨,我恨林姑娘的任性不容人,我恨二爷的狠心不念旧情,我恨兄嫂瞎眼贪钱,我恨蒋玉涵软性没担当,我更恨命运不公,我要报复,我要报复所有人。
前阵子府里进了一批人,说是过来帮忙看院子的,与买进来学戏的孩子不同,那些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子,一个个长得凶神恶煞的,在院子里除了吃喝之外,便是练棍耍拳,严守门户,不过这严得有些过分,小厮们要出去买些柴米油盐都只能在规定的日子里出去,我临时让小徒弟出去买个头油都不许,丝毫没把我这个女主人放在眼里。问蒋玉涵,他只说叫我别过问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还说最近京城有些乱,叫我不要乱走。好容易送走,又来了一批,不过这群人倒是好说话,规矩松散许多,依旧不许出入。
我心里疑惑,叫送酒菜的小徒弟暗中留意着,刚开始那伙人忙进忙出的,看谁都存着三分警惕,后来在陪着喝了几顿酒之后就好些了,又是还会说几句话,还是很,只说他们都是外地来的,羡慕京城的富贵,想过来见识见识。
这话听着一分真九分假,小徒弟毛桃跟他们炫耀我是贾府出身时,他们就开始打探贾府的消息,我好像猜到了什么。
我有时也会往贾府去,二爷跟着陛下秋猎,环三爷帮着管着外面,很是威风,赵姨娘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我每回见了是必要奉承几句的,只说是要替自家男人招揽生意,旁人并未生疑,只说我拜高踩低。
等到环三爷来过几次之后,顺便认识了几位朋友,紫檀堡本在城外,城内乱成一团糟的时候,城外还是一切如常,忽然来了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叫上前头的人便走,蒋玉涵好像早就知道些什么,带着我收拾些细软,去别处避祸,出去了才发现城里已经戒严,不许随意出入,一队队官爷正在到处拿人,如此乱作一团,家里反而还要安全些,没办法只能回去,前头那些人还没有走完,见我们回来了,都来打听消息。
我一反常态跟他们交流起来,“京城里何时乱成这样过,那些盗匪强人见状,岂有不闹事的,便说我那前东家,堂堂国公府,当家的不在,家里都是些老弱妇孺,里里外外还不是靠着环三爷一个,也不知守不守得住。”
那些人一听这话,眼睛里都冒着精光,一个个拍着胸脯说跟环三爷吃过酒,有交情,如今家里有难,都要去帮一把,说着都往城里去了。
看着他们都走了,我脑子都是懵的,蒋玉涵把我拉到屋里躲着,看着我的眼睛里透露着一股疏离陌生。
后面的几日,城里传出来的消息一日比一日不好,有说城里到处都在杀人的,有说哪位王爷谋反的,还有说皇帝驾崩的。一到夜里,远远的就看见城里火光冲天,白天都看到那个方向浓烟滚滚,有时还有几个强人想入门打劫的,好在徒弟们有些拳脚功夫,这才守住了家门。
这时再想出去避祸也无处可避了,蒋玉涵只好带着几个大徒弟严守院门。一日夜里,突然从墙垣上跳下两个强人,正是之前在这里呆过的,其中一个还受了重伤,手里拿着刀剑,不像个好人。也不知他俩跟蒋玉涵说了什么,竟然留了下来,躲在后院的地窖里。
我们这才知道了城里发生的事,原来义忠郡王趁着皇帝不在,举兵谋反,之前都是珍大爷预先安排在这里的人马,都跟着铁网山作内应了,他们本是贪图贾府富贵,想跟着环三爷作乱,趁机捞上一笔。谁知道那天贾府这么热闹,前前后后好几拨人,都是正儿八经的官兵,他们本就是贼,遇见当兵的气焰便矮了三分,贾府的家丁拼死抵抗,就算环三爷安排了内应,他们还是没能进到那天仙宝境一般的大观园。
后来听说皇帝没死,又派人杀回来了,他们只好作罢,随意扒拉些银钱跑了,走的时候好像又来了一伙官兵,持枪披甲的,见人就杀,说要捉了贾家妇孺去邀功。他们两个受了伤,跟不上大部队,便想到了这里。
我听完直接愣在了那里,抓着那人的衣袖就问:“那贾府的人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那人哈哈大笑,“你们是没瞧见,累世官宦名门,内里却是一团污糟,叔叔杀侄儿,儿子打老子,小妾犯正妻,一家子老的小的乱作一团,好不热闹,若不是他们家二爷及时带人杀回来,只怕这热闹还有的看。”
我愣在那里,二爷回来了,大观园没攻进去,她们母子俩没事,这样都没事?
我没想到在临死之前还能在见一次二爷,事情早已尘埃入定,珍大爷谋反是板上钉钉的事,蒋玉涵帮着藏匿人马也是罪责难逃,我也跟着一块被关了起来,再一次见到二爷,我不免有些恍惚,他还是那么的玉树临风,与这杂乱污糟的牢房格格不入,我理了理身上的枯草,努力让自己看着得体一些。
二爷一言不发,拿出一个瓷瓶放在桌上,我知道,他一定是都知道了。无所谓,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做都做下了,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只是可惜那母子两个没死了。
我喝了那瓶毒药,与其被抓去游街斩首,能死在二爷手里,也算是给我留了一个体面。只是万没想到会这么疼,五脏六腑好像被人生生撕开,血水尖叫着就想往外面涌,我死的一定很难看吧。
恍惚间,我好像出现了一个幻觉,又好像是一个梦,梦里我早早地与二爷有了夫妻之实,全府上下都把我当作二爷的姨娘对待,二爷还是不爱读书,一味的在园子里跟姐妹们玩耍,林姑娘的身子好像更弱一些,林家高家的那些人好像都不存在,孤零零的一个人呆在潇湘馆里,自怨自艾,最后病死了。跟二爷成亲的是宝姑娘,这倒是如了我的意,只是我为什么还是出去了呢?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就算是做梦,还是会被赶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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