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出生起就在Y城,习惯了它的四季轮转,也看惯了它的别离冷暖。
五岁父母离婚,七岁母亲远嫁,九岁父亲高升,十一岁奶奶去世。
从此,留在Y城并和我血脉相连的,就只有一个姐姐了。
姐姐那年高二,在父亲和母亲的轮番劝导下,她岿然不动,宁死不走。
因为她高二了,高考迫在眉睫。
但我知道不是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周予正。
我看见他们手牵手回家,看到他们在路灯下接吻,也偷听到了姐姐对周予正说的话。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你。”
很奇怪!她明年就要高考,他们可以上同一所大学,她又何必为了区区一年,和父母拼死周旋。
我不理解,但他们情投意合,我只能冷眼旁观。
录取通知书到手那天,姐姐没有回家。
天上的月一点儿也不亮,我在窗边看了半宿。
她的别离早有预料,只希望她展翅遨游之际,能偶尔想到我。
又一年冬雪飘荡,我随着父亲离开了Y城。
新家窗明几净,我不仅拥有了新的母亲,还获得一个妹妹。
刚出生的妹妹皱皱巴巴,奇丑无比,可父亲抱着她,喜极而泣。
我不理解,但他们如获至宝,我再一次冷眼旁观。
然而冷眼过后,莫名出现了眼泪。
星期五的化学课结束,我一个人登上天台,四周空寂无人。
坐在地上仰头望天,没有尽头。
或许是空茫茫的未知,也或许是刺眼的太阳,骤然回神,才发觉眼角湿润。
也才惊觉,身后站了一个人。
那人垂眸望着我,像一只孤傲的狼,试图用眼神驱逐擅闯领地的入侵者。
可我不是兔子,我流了泪也是猛兽,“干嘛?”
迎着午后的光,那人甩手扔下一包纸巾,砸在了我的手背,“擦、眼泪。”
抓着纸巾起身,我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挡住了落日余晖的金光。
那双仰望时孤傲凛冽的眼,突然就盛满戒备。
原来是只披着狼皮,装着狼样,欺软怕硬的小狗!
小狗转身欲走,我一把拽住他。
原因很简单,他长了一张好看的脸,我不介意多欣赏两秒。
小狗却眉头紧蹙,撇开了目光,“松手。”
他没有恶意,我也不会无故挑事。
于是依言松手,结果便是目送他的背影远离。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简青槐。
有些可惜,一个男生长了张我喜欢的面孔。
不过仅限于此,毕竟我要转学了。
初三那年,母亲前来探望我。
彼时为了逃离那个“其乐融融”的家庭,我在住校。
母亲和父亲大吵一架,她认为父亲不关心我,只心疼自己的小女儿。
所以,我跟着母亲走了。
很讽刺的幸运。
我没有目睹新生儿的降生,但我再次拥有了法律认可的亲人。
我有了妹妹,现在又有了一个弟弟。
明明没有血缘关系,但母亲对他视若己出,更甚于我。
这一次的“幸福家庭”我没有冷眼旁观,只是心如死灰。
倘若她不曾严厉指责父亲的偏爱,那我便不会将希望寄托于她。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午后。
我留下一封信,孤身回了Y城。
机场人影来去匆匆,只是不经意的一瞥,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熟悉是那张脸,瞬间唤回我压在心底的人影。
陌生却是因为那张脸所呈现的苍白惧怖。
他推着巨大的行李箱,缩在前方之人的阴影里,犹如一只久居地下的蚯蚓,努力躲避阳光的炽热。
我很好奇,他为何如此。
脚步就这样停留,目光又一次随他而去。
人流密集时,他的步伐会增快,而地处空旷时,他的肩膀会松懈。
我猜想,他需要一顶帽子,或是……一只口罩,来逃避人群?
我不确定。
但跨越了两座城市的缘分,可能会止步于此。
送他一带口罩,也算还了一包纸巾的恩情。
跨步追上,错身而过时,我将口罩搁在了他的行李箱上。
“全新未拆封,还你的。”
他有些呆,手足无措望着我,“谢,谢谢。”
哈,傻狗。
我摆摆手,给了他一个目送我背影远离的机会。
草稿纸画了一页坐标轴,我有些烦。
祁明星是个恋爱脑,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她才毕业就和周予正结婚,现今一年不到就有了小孩。
我猜想,他们着急结婚便是因为怀孕了。
这件事,姐姐不仅瞒着父母,也没告诉我。若不是亲眼见到了自己的“外甥女”,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相信。
外甥女又小又丑,软软一团,握住了我的手指。
姐姐说,她的家庭圆满了。
这个“家庭”,将姐姐对我的关爱尽数剥削。
我明白,她只有一颗心,给不了太多人。
只希望她做一个有能力的疯子,除了爱别人,也学会爱自己。
事实上,她比我想象的更有能力。
学业的日复一日枯燥乏味,尤其是高中生涯,刚从一张试卷抬头,又得埋头进入另外一张试卷。
生活很麻木,但对我而言刚刚好。
嘈杂的教室,喧闹的食堂,倾羡的目光,还有空荡的家,组成了我的16岁。
十六岁,我以为一眼望到头的,是人生。
然而我错估了缘分的妙不可言。
跨越三座城市,我又一次遇见了他。
若不是那张颇合眼缘的脸,怕是面对面站着,我也翻不出那点儿芝麻般的陈年记忆。
真难得!我一直记着他。
再此相遇后,我的生活有了变化,变化微小。
看风,看雨,看太阳;
看树,看叶,看小草。
有时也会看蜗牛慢慢爬,看蝴蝶徐徐飞。
更有时,会看青天可羡,白云柔软,简青槐发呆。
他真的很喜欢发呆。
校运动会,加油呐喊的声音响彻半边天。他坐在班级区域的阶梯最顶层,盯着手中矿泉水瓶,久久未曾抬头。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看似孤独,实则乐得清闲吧。
略过递来的水,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唇,没来由的,想要握在他手中的矿泉水。
那是他舍不得喝掉的水……一定很甘甜,很凉爽。
最后一圈冲刺,太阳那么耀眼,呼声如此强烈,我冲破红线,缓了半圈后弯腰撑住膝盖,抬起头是他的方向。
世界好像静灭了,我只有一个念头:那瓶水,或者说他手中的水,我定要品上一品。
随着喧闹人群走出体育场,又逆着人群返回。
零落在草坪的敞篷,横七竖八歪在阶梯的瓶子,还有所剩无几的人。
我大概实在无聊,看了他好久好久,久到脖子发酸时,他终于站了起来。
阶梯很长,他走得很慢。
最终,矿泉水瓶被搁置在了操场门口的垃圾桶上方。
迎着晚霞,水波微荡,还有小半瓶。
我太渴,也太好奇那水的滋味。
于是他的背影消失,我拎起了那个瓶子。
说实话,味道很一般。
环形教学楼的栏杆处围满了人,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不过没关系,我挤进卢晓冬旁边,由着他去挤别人,只要给我一方小小空间,去看下边的人就可以。
隔着一层楼,这是重逢以来,我们最近的距离。
他弯着腰,我低着头,一如前几天,语文课本停留在《关雎》,我的眼肆无忌惮追随他。
看得太入迷,手便轻了力道,被卢晓冬猝不及防一撞,书脱手而出,砸到了他。
心好像要从嗓子眼跳出,我一把搡开卢晓冬,狂蹦而下。
跑得太急,心脏也急急忙慌地蹦跶,我不敢离他太近,他却靠近我,把书拍在了我鼓声震天的胸膛。
他半仰着头,他的睫毛好长,他的眼睛在看我,他的鼻尖圆圆的,他的嘴唇……他抿过那个矿泉水瓶的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缝隙。
万籁俱寂了,紧接着密集鼓点化作蓄势待发的重重一击。
“怦!怦!怦!”
心脏可能生病了,我迅速扭开脑袋胡乱张望,他却要走。
手臂也犯了神经病,竟然擅作主张抓住他……肌肤外露的胳膊。
我、我好像被烫伤了。
缩回手,那温热的触感却久久不散。
他真的走了,没有丝毫留恋。
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是心沉沉地想着一件事,他不记得我了。
缘分天注定,但上天设施给我的,大都是有缘无分。
诸如我的父母,诸如我与父母。
所以,我学着处心积虑。
崔羽是个好老师,我应该多去她的办公室。
每天写几页字帖,每天都有去她办公室的机会。如此几天,我收获了一份差事,打印优秀作文。
崔老师说他作文写得相当出彩,确实很厉害,字迹也非常漂亮。
纸张尾页,我一笔一画写下了他的名字。
然后,送上一朵小红花。
他读着我的句,我临摹他的字,缘分突然止步不前。
心情没来由的烦闷。
跟着卢晓冬他们躲在卫生间抽烟,一根又一根,不知何时只剩我一人。
抬起手表,危险!这个时间他应该出教室了。
我急急忙忙推开门,走出几步,突然听见了楼道拐角处卢晓冬他们嘈杂的交谈。
隐隐约约,还有一道咬字缓慢,但格外清亮的声音。
是他!
脚步向前走了半步又顿住,我满身烟味,他不喜欢。
白桃的香水突然出现在脑海,不做犹豫,我冲回教室喷了小半瓶。
玫瑰味浓郁,尽数掩盖了烟草气息。
满怀期待,我绕过了拐角。
火光微弱,一点儿小苗子在他手中明明灭灭摇晃着,他要递给卢晓冬。
他居然要递给卢晓冬!
我跨步上前,一把夺过打火机,火光烫在手心,倏忽熄灭,有轻微刺痛。
冲动的头脑理智了。
不是他要为卢晓冬点烟,而是卢晓冬在寻他麻烦。
不想误会更深,我开口解释。他却冷声打断我,径直离开了。
他讨厌烟,讨厌卢晓冬,可能……也讨厌这浓郁刺鼻的玫瑰香,以及混迹其中的我!
卢晓冬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因为那消失的小半瓶香水,白桃有些生气,我买了满满一袋零食赔礼道歉。
谁知刚走出超市,就看见了他的身影从另一扇门晃入。
手脚比脑袋反应迅速!待我瞅清现下状况,校园卡已经放在了读卡机上。
我只是想为掉落的书,以及昨晚的唐突道歉,可他毫不领情,甚至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他像一块凝固在寒冬腊月的坚硬冰锥,浑身散发寒气。
我不喜欢!
大步追上他,拦住去路,千言万语,出口只剩道歉。
他却不接受,把冰锥的尖对向我,嫌弃我挡了他的路。
除了道歉,我一时无话可说,侧身避开,然而到底不甘心,我重新立在他面前,胡乱从袋里摸出什么东西就往他手里塞。
害怕他冷冰冰的拒绝,我只能转身逃离。
气喘吁吁到了教室门口,我感觉很糟糕。他不是一只好哄的“傻狗”,他有戒备,也排外,他不接受我的靠近。
我似乎才是一只垂头丧气的“傻狗”!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秉着水滴石穿的精神,开始跟踪他了。
其实也不算跟踪,只是与他一道回家罢了。
一开始我不敢离得太近,怕他发现。但有一次盯他太入神,没瞅清前面的石头,车身摇晃时不慎拨动了铃声。
吓到他了!
他像只惊慌失措的兔子,身体狠狠抖了下,却没回头。
我跟在他身后,他从不回头。
于是他走路我骑自行车,我们隔着两百米,一起走过在曲曲折折的小巷,然后隔着错位的时间,一起吃遍那条小吃街。
今日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阳光明媚。
我站在高台上,他隐在人群间。
他在望着我。
他在望着、我!
我是个胆小鬼,我不敢确定,我偷偷确定了好几遍。最终确认无疑,他的确直直白白,毫无遮掩看着我。
他向来喜欢发呆的,发呆都是低着头,但他今天抬着头,那一定是在看我。
演讲稿的字字句句是那样单调乏味,我本应该平静无波念着它,然后在众人热切的掌声中下台。可砰砰跳动的心连着细密神经,牵扯着手指微微颤抖,我无端有些紧张,想要他别看我,可又希望演讲稿永不见底,让他永远看着我。
真奇怪!
他只是抬起了头,他只是把目光注视着我,为何……我变得如此奇怪?
虽然我很奇怪,但……他真的很好看。
我的心情延续了好几天晴朗,老天都有些嫉妒了,竟然开始频繁降雨。
下雨的天阴沉沉,小巷的灯可有可无,我自行车骑得缓慢,他深一脚浅一脚湿了裤腿。
购置了好多天的车前灯还未使用,我想为他照亮一条路,却害怕他再也不走这条路。可…今夜太暗了,雨水太冰凉。
我没忍住,一咬牙开了灯。
强光直直打出去,打在他的脚下,生出一条影子。影子动了动,他贴着墙角要为我让路。
傻狗!
我一时竟有些无言,直到他回头看我。
这是他第一次回头,我应该朝他扬起一个微笑,却慌慌张张拨动车铃。
他似是想看清我,我却愈发慌张,调动灯光聚焦在他脚下,雨越来越大,我希望他赶快回过头继续向前走。
他很听话,收回了探究的目光。
雨下了三天,我明目张胆为他照亮了三天的夜路。
雨停后,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我久违地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浑身舒展。
好天气,我心情,十分好运的看见了他。
不等我有任何反应,他直接走开了,打发走絮絮叨叨的卢晓冬,我急忙跟过去。
超市门口,扯着衣领子扇扇风,降降热气去去汗味,我深吸口气,转身,呼吸一窒!
我和他四目相接。
两层矮矮的台阶,他眨眼到了跟前,塞给我一瓶AD钙。
他对我说谢谢,随后潇洒地扬长而去,留下惊涛骇浪般的我。
绿白相间的瓶子,贴着醒目的黄色便利贴:“雨天,别骑自行车,危险!!!”
他知道是我!
他在担心我!!
他在关心我!!!
心脏太不老实,或许需要一把锤子狠狠敲几下,才能让它稍显安静。
水滴在岩石砸出一个小豁口,我又自信万分了。崔老师那去得更勤,与他见面的次数逐渐增加。
这天体育课,我的课桌之上,我的语文书内,送出的小红花终于得到回应。
一排AD钙,一张便利贴,他夸我的字好看!
相比矿泉水的无滋无味,果然还是AD钙更合我口胃!
我们维持着点头之交,开始互通书信。
他为我摘抄好词好句,我给他整理重点公式。
他推荐英语必背诗篇,我列出数学必刷题型。
他有时也会说一些小事情,比如天要下雨,饭菜咸了,或者数学终于及格。
但我一直想知道的,是何时能肩并肩走在小巷,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回答了,他说顶峰相见,我便开始等。
等体育课结束,出现在语文课本里的便利贴,等那一瓶ad钙奶。
等放学后的小巷,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错位着时空一起回家。
等每次考试结束的张贴放榜,我会很晚离校,举着手电筒查找他的名字。
看着他一次比一次好,我就知道,见面很快了。
……
可我最终没有等到他。
一如跨越三座城市的缘分,突如其来出现在眼前,又避无可避的匆匆分离。
我有些茫然,也有些害怕。我不知道此次一别,是否还能再见?
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有缘再会,我和他的时至今日,全都是我的蓄谋已久。
我不是一个好人,我希望他驻留在我平淡无波的生活中。
崔老师说他转学,他的同学不熟悉他,夜市的每一个老板都不知道他出了那条街,去向何方。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一路跟踪到他家,为什么没有主动询问他的联系方式,为什么要等着可笑的“顶峰相见”!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翻过一页又一页便利贴,烟灰缸堆满了,地下扔着啤酒罐,我找不到他,我一遍遍回忆着相见以来的点点滴滴。
我其实很想要一份偏爱,除了我,其他人就是空气。
我喜欢他的脸,喜欢他被惊到时,抖动却不回头的倔强。
当中心广场围绕时,他把书拍在我胸口,明明有上千人,他却只望着我。
尤其是站在国旗下,他不自觉流露出的向往与仰慕,他发怔着空茫茫的表情。
他是一个孤傲的人,却唯独对我另眼相待。
香水那么呛鼻,他匆匆跑开,却又站在楼下偷看我。
我一开始确实只喜欢他的脸,他却用我喜欢的脸,毫无所觉引诱我。
他夸赞我的字,他给我送AD钙,他给我写了好多便利贴。
于上千人中,这是独一份特例。
上千人中,只有我被盛放在他的眼底。
如果可以,我想在他眼里住一辈子。
美好的奢望,残酷的现实,我绝望到想要一醉不醒。
睁开眼是在医院,头昏沉沉的理不清思绪。接着眼前出现了祁明星,她眼睛红肿给了我一巴掌,脑子就清醒了。
随后那本贴着便利贴的本子砸在了胸口,祁明星哽咽着,“酒精中毒是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吗?为什么要…要……”
她说不下去了,她泣不成声,她可能以为我要自杀。
周予正抱着她安抚劝慰,我把本子小心收好抱在怀里,对她道歉。
她忍者眼泪,有些咬牙切齿道,“我去找崔老师要了他的号码,拨不通,但崔老师说立北大学!”
她走了,周予正跟着走了,卢晓冬和白桃他们进来了,七嘴八舌闹哄哄的,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的脑海只有一件事,立北大学。
如果我侥幸逃离死神的刑罚,是否能够再一次心存侥幸,等待与他的见面。
下雨时,我开始喜欢发呆,因为透过窗玻璃,能看到爬山虎中的蜗牛,我会看它们缓慢爬行。
他和那些蜗牛很像,爬的很慢,却总再爬。
所以我相信,他一定会爬到心中的顶峰,然后与我再次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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