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六,沈家送寄居在府里的表少爷崔萑回京准备明年二月的会试。
细雪融化,露出底下滋润的红梅花苞。
沈家上上下下一片忙碌。
“咳咳,再检查检查,少爷的冬衣,还有开春的衣裳鞋袜!书放另一个柜子!砚台别磕了!”
马上就要启程了,沈万山还在四处吆喝,指挥衣着喜庆的小厮们搬运,唯恐哪里不周到,没把崔萑的行李安排齐全。
府里忙碌中透出喜气,若是少爷顺利高中,全家都欢喜。
崔萑还是一身常服,颜色和做工没什么惹眼的,也没有即将出行的焦虑或是欢快。他叫住沈万山:“不必带太多东西,京里府中什么都有。”
“什么都有……”沈万山撇撇嘴,捻着胡须,“崔家有什么?虽说大小是个官,迂得过头,穷得叮当响,别指望你那京城里的爹娘给你置办什么。哼,还是得靠我……”
崔萑失笑,人老了倒多了颗爱攀比的童心:“是要靠你。若是不想我姓崔,那就——”
“哎,十三,可不敢乱说!”沈万山一把捂住崔萑的嘴,慌忙四下张望,“就是舍不得罢了,可舍不得也得舍。你这一去,是奔前程,是好事。得了官成了亲,怕是要在长安久住了。我这天南海北地做生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
说着又伤感了,崔萑要劝,他却自己又好了:“少带点东西也好,都是旧的,用着让人笑话。银票足够,再买新的就是。崔家寒酸惯了,别随他们苦捱,该花的就花。咳咳……老了啊,好好的吹吹风就咳嗽。”
崔萑给沈万山拍背,瞥见他自己袖口里子还打了补丁,事事紧着后辈,花多少银钱都不在意,自己却格外节俭。
崔萑和他往外走,试探着问:“大概是昨日着了凉?”
“昨日关起门来打了一天边炉,怎么能着凉?还是老了,该到抱孙子的年纪咯……”沈万山拍拍胸脯,说到这迟疑了一瞬,若有所思道,“总觉得丢了点什么……又想不起来……”
崔萑抬了抬眉,果然是不记得了。
除他之外,谁也不记得昨夜在李家经历的种种。别说那道方子了,沈万山连受邀去婚宴的记忆都没了,还多出能够自洽的一段回忆来。
浮星煜到底什么来头?
世上真的有妖。
如果他是妖,妖力强大能翻天覆地的妖……
“十三,到京城来信!敞开花别省钱!读书别熬夜,仔细将养身子!早点生个大胖小子!十三,十三!”沈万山将崔萑送出门去,挥着手目送着其离开,声声叮嘱,眼中满是自豪与希冀。
崔萑坐在前往长安的马车里,从怀里摸出一管紫竹狼毫,笔身刻着一串莫名的符号。毫毛软硬正好整顺光泽,比崔萑从前用过的都好,这是今晨在家中醒来时就在他枕边的。
摊开掌心,还有结痂不久的一道细痕。
长安见,不是句梦话。
·
永昌县地处江南,物资丰饶,沈家又是巨富,但崔萑北上长安只带着自小在身边服侍的松烟和桐墨两个小厮,随身行李只有常读的几本书和换洗衣裳,其余的东西都派专人直接送往京城崔家。
自永昌县出发,轻装简行,先走水路,再行陆路。
越往北方,寒冷越重,穿衣也越发厚实。
崔萑带着足够的银票,但为避免露财惹眼,一路都选官方驿站入住。
崔萑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入住驿馆,只需要递上身份文牒多少交些伙食费,虽然饮食会简单些,但能省去许多麻烦。
临近长安,估摸着当夜不能入城,崔萑便打算在城外的万年县馆驿住下,待明日一早进城。
驿丞问崔萑来历,崔萑报了家门:“家父崔公讳文应,任职太常丞。在下是天元六年的举人,先前四处游学,如今回京城家中备考明年会试。”
前朝尚是以九品推举之法选官入仕,导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到了本朝改制度开科举取士,笔下文章改出身。
当今赵国,以读书为上品,除了不许参加科考的商贾之家,但凡家里能吃得起饭的无不盼望供出个读书人来光耀门庭。
寒门士子朝为田舍郎暮为天子臣,鱼跃龙门者大有人在。
时兴的榜下捉婿,便是连举人也抢手得很,更别说像崔萑这样出身官宦人家,未及弱冠便应考会试的。
崔萑是天元六年中举,如今天元九年初次会试,当属应试者中极出众的少年。
这样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一遇风云便化龙。
驿丞自是客气招待崔萑,饮食住宿样样周全。
晚间送饭时,崔萑隐约听见鼓声便问:“大人,这附近可是有寺庙?来时竟没察觉,否则也该去进香参拜。”
驿丞点头答是:“离此十里有间寺庙,名唤云隐寺,晨钟暮鼓每日如此,因为寺庙建在半山腰所以不大看得见。每年倒也有些贫寒的士子寄居,虽说食宿照料还算周全,但……”
“但是什么?”崔萑问。
驿丞叹了口气,面露难色道:“山路难走,公子还是莫去了。长安城里有座大慈恩寺,空了大师圆寂前也曾在此讲经,公子会试前不妨去添些香火,求求保佑。”
“空了大师……圆寂……”崔萑低声轻念。
“那可是女皇一朝就时常进宫讲经说法的大师啊,当今圣上也敬重得很,前年古稀之岁圆寂也是功德圆满了。”驿丞见崔萑若有所思的模样,以为是年轻人不晓得大师之名,感叹一阵便收拾起食盒,退出去前再次提醒,“公子,明日早些入城,可千万莫去云隐寺啊。”
崔萑不明原因,但还是应下。
夜里听见猫叫,两个小厮的鼾声此起彼伏,崔萑睡不着披衣起身,理出包袱里那只紫竹狼毫,借着越过窗台的月光反复仔细地看——
一掌长的竹节,两端已经打磨得很光滑了,中空的竹身尾端有个孔洞。
这段紫竹,在成为笔管之前,或许不仅是扇柄,还可作箫。
崔萑虽然对音律不是很在行,但也晓得,要吹响如此细竹,很不容易。
浮星煜看着像个说话大声些都会断气的。
箫声幽远悠沉,管身越细音调越高。
尾指粗细的箫,发出的声音会是如何?
崔萑指腹抚过狼毫笔尖。
一只黄鼠狼多少年才能修成人形?用化了形的黄鼠狼尾尖的毛做的笔,恐怕天下只此一支。
被黄鼠狼妖称呼为“尊上”的浮星煜又是什么妖怪?
看着弱不禁风的模样,出手却是果断狠厉。
长安乃天子脚下,怎么容得下他?他敢约在此处再见。
他是谁?到底还有多少本事?
一声猫叫打破夜色寂静。
虽然临近京城,但也是郊外,虫鸣阵阵,没有鸟叫,夜色散发幽幽的凉气。
崔萑仰头看月亮,离开永昌数日,满月也变成了弦月。
月有阴晴圆缺,这是亘古不变的;善恶昭彰,因果不爽,这也是不会错的。
长安见就长安见,没什么可怕的。
或许有惊无险,反而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崔萑将毫笔放回包袱里,安然入睡,丝毫没察觉到,一只通体乌黑只有四爪雪白的猫儿踱到床头,偷偷咬走了包袱,又在拂晓时悄然叼了回来。
次日清晨,崔萑算是知道了为何驿丞再三叮嘱不要去云隐寺——
寺里有招惹不得的人物。
实在不巧,崔萑没进寺,那位出来了,正巧在驿馆外遇上。
崔萑是待考的举子,尚无正式的官身,虽也可走官道,遇到达官贵人时还是要及时避让。
崔萑吩咐松烟桐墨退在一旁,垂头不要左顾右盼,不远处奢华的车驾却停了下来,车里的人只挑帘看了一眼,紧接着便有老内监打扮的人上前:“公子,你的福气到了,随咱家走吧。”
崔萑双眼满是困惑:“敢问内官,去何处?”
那老内监双手环抱看着崔萑,大有觉得他明知故问的神情,傲然道:“此乃永安公主礼佛回府的车驾。”
崔萑神情更加茫然,他人生十几年都在埋头读书,不懂“永安公主”代表何意,倒是松烟桐墨对视一眼,想起坊间传言,险些昏厥。
——少爷,这位公主可是当今皇帝最疼爱的幺女,怕是看上了你!
崔萑听见小厮牙缝里挤出来的话,眉头瞬间皱起:“在下不知公主驾临,失礼冲撞。既是公主礼佛返京,在下不敢耽搁公主行程。”
说罢,崔萑便又往后退,做出让路姿态。
那老内监见惯了这样坚贞不屈的男子,把眉毛一抬,一回头便招过来几个年轻力壮的侍卫。
崔萑神色一沉,这是要硬抢了。
此次入京,山遥路远,沈万山哪能放心只让两个小厮跟着,暗处多的是拿了足够银子愿意卖命的好手,只要崔萑高声一呼——
“郎君,怎不等我就先走了!”
一道略带娇嗔同时透着柔媚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崔萑回头望去,一名中等身量,身着玄色圆领袍脚踏白皮靴的男子含笑走来。
驿馆里昨夜还住了其他人?
崔萑无法得知那男子身份,唯一可能知情的驿丞早已躲了起来,他只能以静制动,眼看着男子圆脸堆笑,熟络地搭上自己肩膀,抛着媚眼:“难不成有了新欢,就要舍下旧人吗?好无情的郎君啊……”
说着往崔萑鬓角蹭,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不想做面首就好好配合!”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廓,崔萑红了脸,但僵硬的身子略略放松了些,忍着不适道:“没……没有要舍下你……”
老老内监帮公主抢了多少回公子少爷,倒也是头一次撞上断袖,神色变了几变,退回去隔着马车跟永安公主说了几句,再回来双手交握抱着拂尘,不太自在地咳嗽两声:“都带走。”
侍卫都听呆了。
老老内监一脚踹一个:“耳朵聋了?两个都带走!”
崔萑:“……”
默默扒开攀在自己身上的男子,感谢他一番好意,但人没救成,又搭上一个。
还是得动手。
崔萑正要召唤暗卫,官道上忽然走来个身穿绀碧鹤氅的女子,和一般男子差不多高了,挽了个子午髻,褐发碧眼,五官如琢似的深邃,虽面无表情但其气质脱俗得让人恍惚,仿佛仙人临凡。
那老内监行礼称呼一声“寿阳长公主”。
寿阳长公主点头,随后径自走向马车,朝车里说了句什么,紧接着车里便发出一声巨响,像是重物砸在了地上,然后马车终于动了起来。
老内监见状也是松了口气,向长公主告辞一声便急忙跟上车驾,那些侍卫自然也都离去。
崔萑感激地向长公主作揖行礼:“多谢殿下解围!”
寿阳长公主还了个道家礼,虽然她相貌与众不同,但出口是长安官话:“让公子平添烦恼了。公子日后需多加小心,恐怕永安不会甘心如此罢休。”
长公主神情淡静言简意赅,说罢就转身而去。她广袖风飘,随身背着个小药篓,全无皇家奢华气派,反倒十足像个云游采药的道姑,随时可乘风而去。
既是长公主,那便是永安公主的姑姑,当今皇帝的姐妹,先帝之女,是否女皇嫡出崔萑就不清楚了。
松烟和桐墨不知道徐家还有这么一位仙风道骨的公主,崔萑两耳不闻窗外事就更不知情了。回过神来想问方才那位试图解围的黑衣男子,他却也不见踪影了。
此时驿丞才擦着汗跑出来,连声道:“真是不巧偏就遇上了……不过公子吉人天相!定能高中……可若是中了,难免……哎……”
言语之间透露出那位永安公主绝非善类,今日之事不会轻易完结。
崔萑心有余悸,看着松烟桐墨惶恐茫然的神色,下意识接过装着浮星煜所送之笔的包袱。
长安见。
长安近在咫尺。
但恐怕此行不得长安。
·
长安城内,大慈恩寺中。
浮星煜与皇帝对弈,已连赢了四局,皇帝不服输非要九局五胜。
浮星煜满头银发披散在肩后,一身白衣松垮如堆雪,长指捻着黑棋,落子同时:“我找到合适的人选了。”
皇帝怔了怔,满布皱纹的眼角微微颤动,下一瞬便激动地双手撑住棋盘,探身向前:“果真!是什么人?年岁多少?何方人氏?可曾婚娶?家中父母兄弟如何?”
浮星煜扫了一眼被打乱的棋盘,抬起狭长的眼看对方。
皇帝也觉得自己失态,退回去直身跪坐:“这一局算朕输了……真的选定了?不再考虑权衡?千万不可将就啊……到底是何人,说出来朕帮你参详参详也好。”
浮星煜报了崔萑名字。
“崔家……”皇帝对此并无多少印象,捻着胡须沉吟,“并非世家大族。这崔萑也非年少成名的英才,为何选了他?籍籍无名之辈恐怕配不上——”
浮星煜直截了当打断:“他长得好,也不算矮。”
“什么?”皇帝略有些混浊的眼望着他。
“矮我两寸,明年或许还能再长一寸。可以了。”浮星煜一颗颗捡着棋子收回棋盒。他穿衣单薄,即使隆冬也是周身轻飘飘的,抬袖就露出手腕与小臂,像根骨劲瘦覆雪的竹,看得老皇帝都发冷,抬眼一看,对面窗户没关。
洞开的窗户跳进来一只一尺高的玄鸟,正是缩小了的商玄。
商玄无视皇帝,来到浮星煜身边说了几句鸟语便从窗户飞出,顺带关上了窗。
皇帝习以为常,自顾自道:“既是你选定的人,自然要好生保护,万不可被旁人欺辱伤害。”
浮星煜起身:“听天由命即可。若连自保都做不到,不配入我的眼,死了活该。”
“可是……”皇帝欲言又止,“还是……”
浮星煜走到门口,一开门飞雪扑得满身,他似乘风欲去,回头看一眼皇帝,又落回世俗人间:“管好你女儿,别弄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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