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初珩是有一点点后悔的。
是他把符辞暴露在人前的。
他确实觉得符辞有一点点不一样,也经常去找符辞蛐蛐别人,一来二去,好像所有人都知道符辞对他不一般。
就是因为这样,符辞才会被人盯上的吧。
才会被内鬼抓走送到白水鬼域,成为鬼城诸将们和仙盟协商议和的人质和筹码。
符辞修为早已停滞在三境。
抓一个三境修士能有多难呢,别说是那群包藏祸心的,就算是学宫的初级弟子,能耐一些的都能抓走符辞。
月色高悬。
郁初珩坐在仙帝峰的小院,屋子里一反常态的没有点灯。
郁初珩在想自己需要怎么做。
是在如今这个紧要关头一举攻入白水鬼域,还是选保下符辞的命而留下鬼域后患无穷。
屠尽鬼域,还是符辞。
符辞……
世间只怕再难有一人,叫他如此不好抉择。
那是符辞。
可不能选符辞。
就如符辞所了解的那样,郁初珩是为了除尽鬼灾而诞生在这世间的。
他其实不太理解除尽鬼灾的意义,也没什么心怀大义拯救天下的想法,但的确,他从记事起就想除尽鬼灾。
这好像就是他出生的意义。
所以果然还是……不能选符辞。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他舍不下的。
师长能舍,家人能舍,自身能舍,在意的人和东西,当然也能舍。
郁初珩堪称冷静地下了决断。
夜色下,那张精致俊美的脸上没了平时的笑意,仿若清冷月色下的寒霜。
琉璃一般的浅色眸子透着三分冷,如同玉面精致的炼狱罗刹,看着与平日的他几乎不是一人。
这才是真实的他。
说实话,这是理所应当的选择。
不可能选符辞。
不需要过多犹豫,也没有别的可能,甚至郁初珩也没觉得多难过。
至少他觉得现在的自己不难过。
他只是在决定的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总有人骂自己薄情和暴君。
以及,察觉到些许落寞。
一直笃定自己会死的比较早。
一直想着的是,自己要是走了,好想把他也带走。
怎么会这样呢?
……小辞知道今晚是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晚吗?
他的小辞好可怜。
可他没想到的是,第二日,在郁初珩传达出拒绝议和的消息之前,鬼域那边的探子先传出了消息。
不知道符辞怎么做到的,但总之,符辞自杀了。
半点也没让郁初珩为难。
不需要他做出抉择,鬼域不再有筹码。
“……哈。”
郁初珩听闻此言,第一反应是想笑。
他也当真笑出来了。
短暂地惊愕过后便笑得畅快,好像听到什么极其让人开心的事情一样。
就好像那夜在被子里,听那人说会去给自己收尸一样。
真有意思。
明明只有三境,明明只是个负责杂事的执事弟子,明明那么弱小,还爱伪装成冷若冰霜。
明明自己都做好在他面前变成坏人的准备了……
结果,他的小辞还是能在既定结果之中给他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意外。
他的小辞,真的比所有人都要了解他,也要比他想的还心软温柔。
他的小辞。
仙盟诸首听着这畅快的笑声,都以为这位嗜血成性的仙盟盟主痛失所爱,终于疯了。
个个心惊胆战,生怕他现在就开杀。
好在郁初珩没有。
他是进了鬼域才动手的。
鬼域一.夜湮灭,血流成河。
十城全部屠戮殆尽,每一城都有郁初珩出手。
他是天生的暴君。
如同符辞看到的本质那样,他的骨子里热爱杀戮。
此次杀戮如此师出有名,又如此大获全胜,应当会更畅快……吧?
……是吧?
***
杀戮之后便是仙盟百家的大清洗。
鬼灾肆虐数百年,并非是鬼王鬼将本身就强大,而是仙门有人养鬼。
世间有鬼,凡人才会怕,凡人怕,才会不余遗力地以信仰供养仙门,有信仰,才能滋养仙门灵脉。
所以杀完了鬼,下一个要杀的当然是故意养鬼试图支援鬼族卷土重来的人。
于是世间又是流血百年。
百年,仙门沆瀣一气,凡人愚昧无知。
没人觉得郁初珩在斩草除根,只觉得这个疯了的天道之下第一人已经成了鬼灾之后的又一灾,杀完了鬼族便开始对同胞下手。
百年后,仙盟解散。
原本的仙盟诸首修真百家,对原仙盟盟主郁初珩逐而杀之。
又十年,郁初珩为天地幻境所困,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但出来时已是重伤,伤及根基。
大势已去。
最终,精疲力竭的郁初珩在数百年前的破庙前停了下来。
身后是追逐的仙门,天下有死灰复燃的鬼族。
天生骄矜的郁初珩并不觉得意外。
很久之前他就做好了准备,他知道自己一定会不得好死。
不过,倒确实没想过是这种死法啦。
不想落到这些恨毒了他的仙门伪君子手里。
于是他穿着百年前某人给补绣云纹的那件衣裳,于此地自行兵解。
死前一瞬,脑子里闪过许多。
可最终,他好似看到了百年前的符辞拿着针线在这里帮他补衣。
灯火幽微,微微晃动着的火苗照亮对方柔□□致的轮廓。
好似是感受到郁初珩在看他,符辞抬眼,疑惑地望他,
“怎么了?”
那一眼叫已然随着身躯化作齑粉的心脏忽地熏然一热,如三月正暖的日光正正照在自己心口。
暖的发烫。
突地,郁初珩觉得符辞走在自己前面也不是坏事了。
自己要去往的地方,正是他所在的地方。
……只是可惜了这世间鬼族事还未了。
***
“喂?!喂!!醒醒!!”
似是有人踢了踢睡在丹桂下的郁初珩。
郁初珩悠悠转醒。
起床气让他蹙起眉头,梦中发生的一切叫他郁气横生,整个人都是一副相当不爽的模样。
可是踢他的人浑然不觉,抬腿就又踢了一脚,
“翘课不带我,可真是好兄长!这就是你的兄长之道?!”
面前是个十三四的少女,同样着仙盟道院的弟子服。
少女与郁初珩的五官略有相似,十成十的俏丽精致,只不过比起郁初珩那种俊美得颇有攻击性的锋芒,少女的长相要偏柔软一些。
脑子里东西搅和成了一团。
郁初珩好似已经在梦中过了一生。
在那一生里,他先是在仙盟学宫脱颖而出,成了当之无愧的仙盟道子,光耀家族举世无双。
然后又在家族的利益驱使扶持下,坐上了仙盟盟主之位,再加上境界大成,于是成了天道以下第一人。
再然后杀鬼族驱鬼灾,肃清仙门百家。
在这个过程的一开始,他这妹妹始终与他站在一处,也因站在一处,而在开始没多久就因为“意外”夭亡。
为了妹妹,他亲手屠尽自家仙门百十余口,正式成为天下人口中已经半疯的仙盟暴君。
没过多少年,他又因为符辞之死,一怒之下屠尽鬼域十城,之后对仙门下手,彻底成了天下人口中已经疯了的魔头。
真是叫人不舒服的梦。
只是心口还熨贴暖热着,因为那处当真有一缕日光照着。
“好痛——”是慢了半拍的呼痛,郁初珩捏捏被踢的地方,语调软绵绵地抱怨道,“你要逃课哥哥是不反对啦,但是你能不能不要把院中长老引到哥哥这里……”
说到这里,郁初珩突然一顿。
妹妹郁妙经疑惑看他一眼,“?”
郁初珩展颜一笑,看起来像准备推杯子下桌的猫,他脑子里有了个荒诞的想法,
“我突然想知道一件事,你我逃课聚集于此,咱们会被谁抓住。”
郁妙经满腹不悦,“你就不能盼点好?”
郁初珩:“我猜是百鹤长老。”
郁妙经:“呵?百鹤长老去落霞山庄议事,今早才走。听闻落霞山庄附近鬼灾泛滥,没个半月回不来的!”
郁妙经话音刚刚落下,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沉稳苍老的声音,
“是吗,觉得我回不来,所以你们兄妹就光明正大的偷懒,郁家子弟便是这般家风?!”
熟悉的声音叫郁妙经一怔。
郁初珩也跟着微微愣了一下。
然后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有趣的事情一样笑得恣意随性。
那不是梦。
那是发生过的现实。
上一世也曾有这么一出,也是自己翘课躲懒,被看似嫌弃自己的妹妹追上,然后两人一起被突然归来的百鹤长老抓包。
原因也很简单。
落霞山庄与当地的鬼族达成了交易,不愿仙盟为他们提供帮助,处处否认鬼灾,所以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那时候百鹤长老正在气头上,是怎么罚自己来着?
哦对,罚禁闭三月,抄书五车。
这人一如既往的刻薄夫子做派。
“……不成体统,郁家将你们送进仙盟学宫,为的是你们这样躲懒耍滑?学宫是什么用来藏纳仙门百家的庸人败类的地方吗?!禁闭三月,抄书五车!!三月过后,若是书未抄完,你们也不必在仙盟学宫待下去了!回极南陌上城去吧!!……你笑什么?!”
百鹤长老本就在气头上,看着郁初珩不知所谓地笑得清朗愉悦,更是心头火起。
郁初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要下山一趟,需告假半月,麻烦长老转达给宫主~”
百鹤长老:“什……?你有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当真以为你郁家势大就做的了仙盟学宫的主了……你今日敢走,日后学宫也用不着你回来了!!”
郁初珩才不管这脾气古板的老人家,说走就走,半点不给他面子。
少年纤长挺拔身轻如燕,这一眨眼,已然上了房顶。
百鹤是断断做不出大白天上房顶追学生的事情的。
鸡飞狗跳地闹开,岂不是满学宫的笑柄?
于是百鹤长老愈发气急败坏,声称定要书函告知郁初珩的父亲,定要退他的学籍,哪怕他是仙盟道子备选之首也不例外!
郁妙经在一旁听着百鹤长老怒骂亲哥,没有半点心疼关切,反而一副准备趁此机会开溜的德行。
恰在此时,郁初珩突然回了头。
百鹤长老还以为这小子终于明白自己的愤怒程度,知道收敛了。
没想到对方只是莫名其妙地对着已然逃到一半的妹妹笑得阳光,口中不知所谓地道,
“哥哥很高兴见到你还这么精神,我说认真的。”
郁妙经:?
百鹤长老看着已然悄无声息蹿出去几十步差一点就逃掉了的郁妙经:“……”
***
西北灵风原,绿谷镇。
郁初珩一身雪青色衣裳,站在一家癫色客栈门口,思量符辞在此中的可能性。
他模样生的出挑,平日里又舍得在衣饰上下功夫,哪怕今日只是“低调”打扮前来,瞧着仍旧是俊俏的世间少有。
实在是怨不得郁初珩纠结,他实在不愿意相信符辞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若是按照前世,符辞是在他执掌仙盟之后才出现在仙帝峰的。
可郁初珩如今是等不得前世的相遇时机了,那也实在太晚了些,还有百余年呢。
他依稀记得符辞出生西北灵风原的天阙门,这次请了半月假,便来此地寻符辞。
天阙门在修真界算不得什么大宗门,说是籍籍无名也不为过。
可不论怎么说,到底也是在仙盟挂过名号能入得仙盟学宫的正经宗派。
这样的背景,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流落到这种地方?
郁初珩还记得上午他寻至天阙门之时,姓符的门主先是一脸受宠若惊蓬荜生辉的模样迎他,言辞间似是他这郁家公子要月亮,他们天阙门也能帮忙出力一二。
可等他提及符辞姓名之时,他们又顾左右而言他起来,一开始还说是这孩子出门游学,后来更是干脆说天阙门没有叫符辞的孩子。
郁初珩记得符辞的生父应当是天阙门门主。
不过好像不是正经过门的妻子所生。
前世他对符辞了解实属不多,往往都是他在说,符辞在听。
这辈子寻着了他,一定要叫他自觉地将和他自己有关的一切都好好的倒出来。
——罢了,癫色客栈便癫色客栈。
思来想去,有几分灵骨的仙门之子,流落到这地方的可能性最大。
郁初珩放下扶着下巴的曲起食指,正欲进门,却见一灰衣男子被打了出来。
郁初珩反应敏捷,退步侧身一躲,灰衣男子……不,看起来是个灰衣少年,正好擦着他的衣袍摔出去滚在地上。
紧跟着,一绿眸白发的老叟越过门走了出来,老叟看着年越古稀,却精神矍铄,身上的打扮也是甚是体面。
绿眸,是鬼族。
眸色发暗,已有浑浊,修为应当已经停滞已久。
估计是这癫色客栈的掌事。
癫色客栈并不是为人类修士准备的客栈。
客栈设在人类聚集的地方,却是供鬼族修士休息享乐的。
顺带一提,这地方最出名的便是血肉交易。
鬼族食人是天性,所以鬼族与人族天生便是死对头。至于为什么会在人类聚集地有这般明目张胆的“癫色客栈”存在,那便要问仙盟的前任盟主了。
仙盟与仙门百家昏聩数百年,眼看着鬼族从不值一提的小族发展到如今态势,甚至更与其签下契约——契约美其名曰禁止鬼族在人类聚集地非法捕食,可禁止非法捕食的办法便是专门为他们设立合法的进食区和休息区,也就是癫色客栈。
绿眸老叟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灰衣少年,
“没有癫色令的人类修士拒不接待,这位小爷,说了您的令牌是假的,进不得,您是哪里听不懂?”
……嚯,这客栈还赶客?
郁初珩所站的台阶略高两步,此时看了看趴在地上的少年,心下笑道,难不成找个人,自己还要打进去?
——好像也不是不行。
郁初珩脸上一派少年才有的的青春意气,正准备转身拾级而上。
却没想转身就遇到那绿眸老叟迎了上来。
老叟一脸谄媚,“贵人从何处来,是要进客栈歇脚?”
几乎微不可见的一瞬愣怔之后,郁初珩笑颜展开,“倒是有这个打算,可我也没有这个令牌怎么办~”
“贵人说笑了,哪里的话?您这样的人来了,哪里还用得上那些凡俗物,这不是笑我老眼昏花吗?”
郁初珩十六七的模样,虽说衣着打扮精致,却也不过分显贵,一眼望不出来历。只是他手上的芥子指环,上面纹刻着一枚小小的紫丁香小标。
那是四大仙门之一的郁家本家人才能有的东西。
看老鬼瞥着自己的指环,郁初珩失笑,他倒真忘了自己还带着这东西了。
自己身后那污糟的名门居然在这种地方也能派上用场。
不过也是,毕竟是仙盟大东家嘛。
想来当年癫色客栈能成,自己的祖父也没少出力。
郁初珩从善如流,用灿然笑容对上老叟的谄媚,语调熟稔地仿佛点菜,
“客栈里有……”
郁初珩费力地去幻想了一下符辞此时该是什么模样。
符辞看着性格沉闷,实际上比他年纪小,如今应该……八岁?
“有七八岁的幼童吗?本地仙门出身的。”
“有的,本地仙门门主血脉都有,哎哟您不知道,这偏远地方的仙门都跟土皇帝似的,生的孩子又多,遇上不受宠的,少几个他们也不在乎,可个个血脉继承半点不差,都是上好的灵肉灵血~有几个极品到了好几日了,一直没人配得上,您来的正好,这不,正配您!”
郁初珩闻言眉梢挑了一下,再无其他表达。
笑容未变地跟上了对方躬身引路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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