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赵明烟在窗台旁的桌子边上坐下来,正对着窗台下的梳妆镜。
也不知道陈靖阑是何时买的,在她发呆的那段日子里,他忙进忙出,没停过手,置办家具,储备干粮,好歹让这个小破屋子有了点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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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烟垂着眼呆坐着,好半天才敢鼓起勇气,抬眼看向镜子。
镜中的女子鬓发枯黄,皮肤粗糙皴裂,两颊凹陷,眼睛却凸出,嘴唇发白,面无血色,脖颈上细细的青筋显露,中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空空荡荡,几乎要支撑不住地随时散落下来。
赵明烟只看了一眼,便啪地一下把镜子盖在桌面上,再不愿看到自己这幅鬼样子。
心情也随之跌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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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相千金,在京中虽素有娇蛮之名,及笄后却从不乏求娶之人,除了眼馋赵家的权势之外,很大一个原因便是千金本人实在美貌。与太子定亲时,不知让多少京城小郎君垂头顿足,扼腕叹息。
自己如今这幅尊容,连她本人看了都犯嫌,更别说会有人喜欢了。
要不自己还是回床上躺着吧,顶着这样一张脸,她什么事也不想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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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却在这时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赵明烟以为是陈靖阑落下了什么东西,去而复返,谁曾想,却进来个她没见过的面善的胖乎乎的大娘。
大娘眼尖,一进屋就瞅见了坐在桌边的她,“呦,这就是靖阑家的妹子吧,”大娘嗓门洪亮,胖胖的身躯灵活地跨过门槛,走进里间,“能下地了,病好点儿了是不。”
赵明烟没吱声,僵硬地坐在桌边上,她这会是最不想见人的时候,恨不得再冲回炕上把自己脸埋起来,埋进被子里,再也不要见到人,跟人说话,就让她一个人在床上发烂发臭好了。
她想着她不说话,对方自讨没趣,自然会走了。
然而大娘却不遂她的愿,见她不搭腔也不恼,反而继续笑眯眯地走到她跟前,掏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继续开口,压低了大嗓门同她悄悄说话,
“丫头你拿着,这是咱们女子来月信时候垫在那处的东西,大娘自己做的,你初来乍到的一个小姑娘家,这种东西没处买可不方便。”
赵明烟瞪大了眼睛,终于抬起头来看笑眯眯的大娘,震惊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个丑八怪的事情。
她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找回了自己的语言组织功能,“呃,多谢这位大娘的好意,明烟感激不尽,只是大娘与我之前素未谋面,怎会想到——”
大娘爽朗一笑,“害,我就住你们隔壁屋,你们兄妹俩刚搬进来我就注意到了,你家兄长人高马大的,面上冷冰冰,却是个热心肠,看我一个人干活儿费劲,时不时给我搭把手。前日他问我女孩儿用的贴身物件要上哪儿买,妹妹要用,我说这哪儿要买,大娘闲着给你做两件就是了,这孩子客气的不行,谢来谢去的。”
竟是他……
想到一天到晚冷着张脸的陈管事为了她这点子女儿家的私事,别别扭扭地向大娘开口询问的模样,明烟尴尬之余,竟有些忍不住想发笑。
笑过了之后,心里再一次涌出难以言明的感激。
陈靖阑真的是一个好人,从小就是,哪怕他只是为了履行承诺,他也会竭尽全力去做到最好。
这样的人有些呆呆的,但确是实打实的好,这好处润物细无声,唯有细细体察才能发觉。
赵相独女前半生,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万千宠爱于一身。在她失去所有依仗之后,她从未料想到最后竟是一个小小管事,沉默地在原地为她遮风挡雨。
明烟面上不显,客客气气地收好了东西,又强打起精神和大娘攀谈了一会儿,对这个地界稍微做了些了解。
大娘实在是个热心肠,见明烟有兴致,一股脑的将村里情况以及各家营生种种,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跟明烟说了。说到最后,见明烟有些支持不住,赶紧刹住车,
“你瞧我这张破嘴,净顾着说了,忘了丫头你还病着,看你这小脸白得,赶紧回床上再歇歇,婶子明日再来看你。”
明烟笑着道好,目送大娘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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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村庄名为西康屯,离最近的镇子平安镇二十里地,赶驴车一天够个来回,位置不算特别偏僻,也是因此被作为流放犯人的安置处。
时至今日,已经形成了半数土著居民,半数犯人的局面,被流放的犯人有些服役年限满了回原籍,有些就在此重新安家落户。
这里气候苦寒,土地虽肥沃,可一年只能收获一次,绝大部分人冬天都还需要靠进山打猎补贴些家用。
他们这批人到的时间不巧,刚来就碰上了雪季,手里一粒存粮都没有,就更是如此。
除了少部分人出发时家里人送的银子多,捱过这一路竟还有余之外,其余人都免不了要进山。陈靖阑今日早晨便是跟着村里集结的一伙壮年男子一道进了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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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猛兽众多,气候寒冷肃杀,即使这般人多势众,也难保完全无虞。张大娘的儿子也在进山一列,因此早上来找明烟说话时,絮絮说了好些忧心的话。
明烟虽嘴上宽慰她,心里却也有点担心起陈靖阑来。
他早上去的时候虽然穿着棉衣,但比起其他本地村民的兽皮袄子,看起来还是单薄了不少。
赵明烟盘算着给陈靖阑买件厚实袄子,好歹是家里的顶梁柱,她在这一人无亲无故,现在万事都仰赖他,可不能让冻坏了。
但钱从哪儿来,她有点犯了难,她自个身上没有一分钱,一切花销都是陈靖阑在出,她足足做了一个多月的米虫了。
拉开上次见陈靖阑放钱的抽屉,明烟拿出余下的钱数了数,丧气地放了回去,这点钱只够买个毛领子。
实在不行就自己做一件,村民们的皮袄子不也是自家用打来的兽皮做的吗。
赵明烟打定了主意,就拿陈靖阑这回打来的东西做件皮袄。
至于怎么做,看别人学一学不就会了吗,赵明烟自信满满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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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了主意,明烟也不纠结这会自己难看不难看的事了,随意通了通发,挽了个发髻,换上陈靖阑购置的棉衣襦裙出了门。
她去了邻居张大娘家,大娘看见她竟自己出了门,大为稀奇,待到她说明来意,连声答应,止不住地夸她好丫头,知道关心哥哥,把赵明烟倒夸得害臊。
正巧到了饭点,大娘又留她吃饭,明烟知道陈靖阑已预先付过钱了,倒也不客气,便坐下吃了。
张大娘家两个儿子,大儿子铁牛进山去了,小儿子石头是个皮猴儿,见家里来了客人,上蹿下跳的,张大娘满屋追着打,
“一天天的没个安生,有这么些牛劲也不去把功课做了,我也不用跟着你一块挨夫子的训。”
“功课有什么好做的,以后我又不考秀才,我长大了要跟大哥一块进山打野猪,打熊瞎子,上次大哥他们打来那只熊瞎子,全村连吃了几个月的肉,那才叫厉害呢。”
石头讲得手舞足蹈,眼里闪闪发光,显然是对他大哥崇拜极了。
张大娘逮住儿子就是一顿好揍,“进山那是好玩的事吗,那是要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事,你大哥冒这么大险进山一趟,打来肉还要给你交束脩,你再不好好学,考个秀才回来,怎么对得起你大哥。”
“又不是我要考秀才,我让你们交的束脩,我巴不得跟大哥一块打猎,你们又不让,娘你这么爱考,怎么不自个考去。”
石头挨了揍,瞅着空一溜烟窜出门去,还不忘给他娘比个鬼脸。
张大娘气得脸色铁青,抄起笤帚就要追出去打,奈何石头早窜没影了,只好指着门口放狠话,“小兔崽子反了天了,你给我等着,有本事别回来。”
一转身,看见明烟还在桌上坐着,张大娘有些不好意思,
“让你看笑话了丫头,这小兔崽子,无法无天的,不好好学习,一门心思想着跟他哥去打猎,我都快愁死了。”
明烟笑笑,“不碍事婶子,孩子还小,正是好动的年纪。”
张大娘叹口气,在明烟旁边坐下,
“丫头你不知道,孩他爹就是进山的时候没的,这么多年我拉扯这两个小子,好不容易熬出来了,现在铁牛每次去山里,我这心里都七上八下的,生怕出点什么事。剩下这一个小的,我是真不愿意让他再跑山了,就指着他读点书,好歹考个秀才回来,在镇上衙门找个差事,我也就放心了。”
明烟心中微动,“婶子,村里有几户人家的孩子送去读书的?”
“学堂有二十来个娃娃呢,就一个夫子,男娃娃又都是皮猴子,管也管不住,我真是有点不放心。”张大娘连连叹气,看着头发都愁白了几根。
村里人口不过百余,又地处偏远,却有二十余户人家愿意供孩子上学,足见对教育的重视,这也跟此地环境恶劣,捕猎谋生风险高,村民们大多像张大娘一样,希望有孩子更好的出路有关。
明烟好生宽慰了张大娘半天,把张大娘感动得眼圈红红,抹着眼泪送明烟出门,拉着她的手让她以后一定常过来坐坐,还不忘把中午烙多的饼往她怀里塞。
明烟推辞不过,无奈只得收了,心里盘算着家里有什么能下次送点给大娘。
回到家中,天已经擦黑了,明烟累得支持不住倒在床上,大病初愈的身子禁不住坐着说这么长时间的话,已然出了一层虚汗。
但她心中却是久违的敞亮温暖,凡尘烟火气,最是抚慰人心。
在家中时,母亲也常常为她不好好在家学习琴棋书画,到处招猫逗狗而生气,但自己每每撒个娇卖个乖,母亲就绷不住那张严母的面具了。
只是物是人非,如今明烟想听到一句母亲的责怪,也再不可能了。
念及此处,心头钝痛,险些又是泪湿枕巾。
明烟赶紧擦擦眼睛,收拾好情绪,不再去想过去的事情。如今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前尘往事已是过眼云烟,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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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陈靖阑他们这次出门能不能带回些什么好东西。虽然明烟觉得以他的体格,捕猎应当不成问题……吧。
这么胡思乱想着,明烟沉沉睡了过去,竟是一夜无梦,睡了这三月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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