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霜五年来头一回梦到了心尖的那个少年郎。
梦的底色,是一望无际的黑。
长夜鏖战,尸山血海。她的少年将军披坚执锐,甲裳尽赤,一身肃杀的血腥气。
他为她厮杀,为她挡剑,为她开路。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敌人的血,飞溅在她一袭白衣满身尽是绛红。
他以自身为诱饵,终于在万千回鹘军中为她杀出一条生路。她被侍卫带离了战场,回头望着敌军如那无尽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少年孤身杀了一波又一波的回鹘兵,身边的同袍一个又一个倒去。他逐渐被包围,挥剑的速度越来越慢,不断后退的脚后跟已接近了崖边。
一时间,四周战鼓声喊杀声刀戟声,似乎都静默了下来。天地间万物黯然失色,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于千千万万人之中,她眼见着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只能看他化为万丈悬崖边一个渺小的黑点。周遭一片漆黑,旌旗烈烈,犹如幽咽之声。
她悲愤交加,被左右侍卫牢牢制住,只能一声一声,撕心裂肺地遥唤着他的名:
“长风!长风……”
远处的少年似有感应,缓缓喊了一句:
“公主殿下予我的心头血,我还你便是。”
夜幕中的沉沉云霭散去,月华清光照落在他身间。马上的少年英姿卓绝,容色无双,眸中含着千言无语,似在与她诀别,由不得她拒绝。
他没有再回首,转身望向深不见底的望断崖,纵身一跃,消失在深渊之中。
那个少年,自此埋身在崖底,以天为衾,厚土为冢,连一片尸骸都寻不到。
一行热泪不知不觉从她颤动的长睫滚落。
牢门訇然而开。
外头的风雨一下纷涌而至,浇灭了壁上唯一一盏湿漉的豆灯。
辰霜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的双手双脚与颈部皆被沉重冰冷的铁链所覆。肩头那处箭伤已被冻得凝结起来,坠马后全身上下的痛意,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她溃散的神经。
她垂首埋入双臂间,半阖双眸假寐,用余光扫视了一圈狭小的囚室。这里密密麻麻蜷着数十个囚犯,看装束全是此战大唐陇右军的残兵。
她和他们,都成了回鹘人的俘虏了。
她偏过头,望向风雨吹来的方向。影影绰绰,牢门的土石阶前隐约有一簇火光照下。
有人来了。
视线迷蒙,只能看到三两模糊的影子向牢内走来。
“葛萨大人,那个女俘就在此处。”门口的狱卒弓着腰引来人一步步下阶,行至她所在的囚室。那狱卒无不谄媚地对那葛萨寒暄:
“怎地今日劳烦大人亲自下来?小的来不及准备……”
“自是殿下的意思。”来人语调慵懒却透着一股子锐气。
辰霜心念一动:葛萨乃回鹘氏族高贵的内九姓之一,来人身份,可见一斑。
她突然想起那夜在密林中见到的那个头戴面具的男子。那个被他们被唤为殿下的人。
虽然并不曾见到他面具下的脸,可她总有错觉,那个人的身形举止,尤其是那双墨色的眸子,像极了她埋在心底的少年。
她当时笃信自己绝没有错认。可她此刻又心有戚戚,生怕那不过是一道幻光。
黑暗中,辰霜默默摸到腰后那柄银雕匕首,紧握在手中。
既然来了回鹘,无论如何,她也要找机会确认。
这个葛萨看起来像是他身边的人,那么现在,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辰霜目光落在身旁一个昏睡中的战俘身上。葛萨和狱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牢里的灯火也再度被点燃起来。
她瞅准了时机,一个转身,突然将匕首一把插入那个战俘袒露的胸口间。
利刃精准地刺中了他的穴位。白刃进,血刃出。那人闷哼一声,睁大了瞳孔,倒地前不可置信地望着杀他的女子,口中鲜血四溢,不久便一动不动。
“杀人,杀人了!”亲眼目睹的另外几个战俘惊呼不断,引来了站在不远处的狱卒和葛萨。
她收起匕首,风轻云淡地望着牢门内已乱做一团的众人。
葛萨沉着脸,透过牢门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只是皱了皱眉。
辰霜神色自如,敛衽席地而坐。面对着眼前状若死人的战俘,她从袖中取出仅剩的三枚银白毫针,依次扎于他的天突、孔最、隐白三大穴位。随即撕去身下一条早已断裂成丝状的锦帛,于此人心口和右腋下环绕三圈。
未几,见口鼻不再有血流出,他胸前的血也已暂时止住,她又将天突穴上的毫针取出,再度深深扎于头顶的百会穴。
俄而,本是闭眼一动不动的“死人”突然咳了一声。
“诈尸?!这是诈尸!”几个狱卒何时见过这等场面,一时嚷出了声。其中一个胆大的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几步,伸手去探那“死人”的鼻息。
“活,活的……起死回生?”那狱卒颤颤巍巍收回手,尖叫起来。
回鹘医术落后,一向倚靠族中巫医。少数汉语所著成的医书皆由唐人传入,不通汉语的普通民众自是无缘得见。她方才施行的,不过是中原一个普通医者皆会的寻常止血之法,在这些回鹘人眼中,倒成了起死回生之术了。
若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之术,哪怕在天涯海角,她也定要为那人寻来的。
辰霜收了遐思,轻撩起鬓边散落的几缕发丝。她静默应对在场之人或惊异或恐惧的目光,眼底的一尾余光观察着葛萨的反应。
只见他目色中掠过一道光,对狱卒吩咐了几句,转身疾疾离开了地牢。
辰霜唇角微微勾起。
鱼儿上钩了。
不过一刻,辰霜便被狱卒押解着,推进了一处大帐。每走一步,手中镣铐的铁链便重一分,肩头的伤口由于受力又撕开一道口子,她咬牙忍痛,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帐外例行检查的牙兵动作粗鲁,不由分说地开始搜她的身。其中一个牙兵很快搜出了她身上随身携带的那柄银雕匕首。
她来不及去夺,便被那牙兵扯着衣领猛力往前一推,失力的身体转瞬跌倒在坚硬且冰冷的地面之上。
“殿下,这女俘私藏利器。”那牙兵邀功似地向座上之人递上了匕首。
主座之上,陷在一大张雪狼皮里的男子撩起眼皮,微微抬手接过牙兵手中所谓利器。他睨了一眼那短小精巧的匕首,嘴角牵起一个轻蔑的弧度。长指一动,利刃出鞘后,闪过一道极其刺眼的寒光。
辰霜匍匐在地上,纤薄的身躯因疼痛微微颤着。一簇突如其来的光线射来,她缓缓仰起头,不屈地望向那个男子。
他一脚落地,一脚踩在雪狼皮毛上,随意披着的玄色袍子浓稠如同宣纸上化不开的墨,散在他的宽肩窄腰之上。隐隐可见其下精悍轮廓,起伏如塞外的险峻山峰。
看起来像一只休憩后舔舐着牙口的孤狼。
他的左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那柄匕首,拂动间领口低垂漾开,露出浅蜜色的胸膛在暮色余晖中透着浮光。右手屈指抵着刀削般分明的下颔,再往上,是一道狰狞的鬼面,将大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她双手撑地,一点一点艰难地站起身,向他伸出手作讨要之势,道:
“请殿下将匕首还给小人。”
一旁的葛萨见她不经允准便起了身,喝道:
“见了玄王殿下,为何不跪?”
他竟是回鹘玄王,叱炎。
辰霜心头震荡。她尚是陇右军军师之时,曾听斥候来报,回鹘掖擎可汗新收了一个义子。此人骁勇善战,谋略无双,被尊为回鹘战神。先是平定了回鹘其余各姓部族的叛-乱,毕其功于一役,被回鹘的掖擎可汗破格加封为“玄王”。又以区区数战之力将占领了多处牧草丰茂之地的祁郸人打回了祁连山以南,自此数年不敢来犯。
他麾下的玄军,共有一十八铁骑营,更是令无数草原部落闻风丧胆的彪悍之师。
有了如此强敌,无怪乎大唐凉州岌岌可危。
身后的牙兵作势又要去踢她的双腿迫使她跪地。叱炎眉间一蹙,似是不悦,一抬手制止了施暴的牙兵。
他放下了搭在雪狼皮上的右脚,霍然从椅子上起身,双腿立定,走下台阶,一步一步来到那女子身前。
那柄匕首仍在他左手紧紧握着,明光闪闪,如雷似电。
叱炎忽而向下,用刀尖抵着她雪白的上颈,向上抬起了几分,她毫无血气的薄唇崩得直直的,不着一丝惧色。
刀尖在喉,辰霜被迫与之对视。
眼前人玄铁面具之下,暗伏着一双狼一般的乌黑瞳仁,眼窝深陷,眸光极劲,又透着几分恣意和慵懒。
她没有错认,正是这双眼睛,和她当年坠崖的少年郎几乎别无二致。
心底压抑数年的酸涩又骤然喷薄而出,哽在了喉间。她荒芜的眸中陡然生了一缕烟云,底下似是燃起了微茫星火。
恍神间,听他用极其陌生的语调,轻轻吐出一句话:
“王帐中携带利器,死罪。”
辰霜回过神来,猛然抬头。她一动,匕首锋利的尖刃便刺入皮肤,血珠争先恐后地溢出,滴落在了男子精壮的腕上。
叱炎微微一怔,淡淡瞥了一眼她的喉间伤口,即刻将掌中匕首入鞘,随意丢在地上,提脚踢到一旁她够不到的地方。
他起身负手于背,语调颇具玩味,似是玩腻了猎物一般,又道:
“营中故意杀人,也是死罪。”
辰霜望着眼前之人万分熟悉的轮廓,咬唇忍住眼眶里的泪珠:
“我没有杀人,我救活了他。”她用力地喊着,“小人精通汉家医术,可为殿下所用!”
四下寂静无声。
许久,叱炎垂首敛了敛宽大的衣袖,反问道:
“你凭何认定,本王会用一个陇右军的战俘呢?”
她神容平静,正色道:
“我既已从陇右军中出逃,必是无法为陇右军所容。只能在殿下营中求得一线生机,必不会再生异心,自寻死路。”
他轻哼一声,在她身侧徘徊不定,冷笑道:
“那本王又为何会用一个不忠诚的逃兵呢?”
辰霜抬眸,撞上那对深不可测的眸子,一字一句说道:
“因为,殿下需要我。”
叱炎:???一派胡言!
后来:真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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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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