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岭关城头,那不足百人的残兵爆发出最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力气。铁器与冻硬骨肉撞击的钝响,撬动沉重冰尸的闷吼,皮肉撕裂的细微声响,混杂在风雪的呜咽中,构成一曲令人心胆俱裂的悲歌。他们不是在清理障碍,是在用残破的身躯,用仅存的意志,为他们的将军,为他们的魂,掘开一条回家的路!
朝楠苏立在狂风暴雪中,单薄的身影如一张绷紧的素帛,那层几近透明的冰蓝光晕顽强地笼罩着身后昏迷的白予舍。他不再试图移动,只是静静守候,清澈的浅褐色眼眸穿透风雪,凝视着城头上那些挣扎搏命的身影。每一次刀斧落下,每一次身体撞击在冻尸上,都仿佛敲击在他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那并非怜悯,而是一种近乎肃穆的见证——见证凡躯血肉所能抵达的极限,见证名为“守护”的执念如何刺穿绝望的坚冰。
终于,在付出了更多鲜血与冻伤的代价后,那堵令人窒息的“尸山冰封门”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缝隙!浓烈到实质化的血腥气与尸腐的恶臭瞬间喷涌而出,又被凛冽的寒风迅速冲散。
“快!接将军!”韩冲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箭楼废墟,仅剩的独眼死死盯着下方。
几名还能勉强行动的士兵,连滚带爬地从缝隙中钻出,扑向雪地中的两人。他们的动作因寒冷和伤势而僵硬笨拙,脸上混合着血污、冻疮和狂喜的泪水,在看到白予舍胸前那片触目惊心的暗红冰甲时,更是爆发出压抑的呜咽。
“将军!将军!”
“小心!抬稳了!”
他们试图合力抬起白予舍沉重而毫无知觉的身体。
“不必。”朝楠苏的声音清冷地响起,如同冰泉流过石缝,瞬间让士兵们焦灼混乱的动作一滞。他俯下身,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再次将白予舍的手臂绕过自己肩颈,另一手稳稳托住他的腰背。
“带路。”
士兵们愣了一下,看着那白衣人单薄的身躯稳稳支撑起将军高大的身体,看着他赤足踏在深雪中留下的浅浅冰痕,看着他苍白面容上那份沉静到近乎淡漠的力量,一股莫名的敬畏油然而生。他们不再多言,只是重重地点头,立刻转身,用身体挤开那狭窄、冰冷、布满死亡气息的缝隙,在前引路。
穿过城门甬道,如同穿过地狱的肠道。两侧是被强行推挤开、冻结粘连在一起的狰狞尸骸,扭曲的面容,断裂的肢体,凝固的搏杀姿态,在昏暗的光线下投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影。每一步都踩在冻结的血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刺骨的寒意与浓烈的死亡气息几乎让人窒息。
然而,当终于踏出这死亡甬道,进入关城内部时,扑面而来的景象,比城门处的尸山更让朝楠苏的心神为之剧震!
这里,是真正的修罗场!
目光所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土地。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森森白骨,支棱在厚厚的积雪与凝固的暗红冰层之上。折断的兵器、破碎的盾牌、散落的箭矢、撕裂的旌旗残片,如同地狱的荆棘,遍布每一寸空间。倒塌的营房、烧焦的木料、碎裂的滚石擂木,堆积如山。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尸体。
层层叠叠,冻结在冰血混合的地面上。有倚着断墙持矛而立的士兵,至死保持着冲锋的姿态;有数人抱在一起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凝固群像;有身中数箭仍死死扼住敌人喉咙的壮士……更多的,是残缺不全的躯干,是散落的、被冻成青紫色的肢体。中原玄甲与北狄狼骑的尸骸相互纠缠,不分彼此,共同凝固在这片被鲜血反复浇灌又冻结的炼狱焦土之上。风雪试图掩埋这一切,却只给这惨烈的画卷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苍白的裹尸布。
死寂。除了风雪的呜咽,只有一片沉重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尸腐和绝望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引路的士兵们早已麻木,只是机械地、踉跄地在尸骸与废墟间寻找下脚之处。朝楠苏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白予舍身体的重量仿佛融入了这片土地的悲怆之中,压得他心头窒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片土地下埋葬的滔天恨意、不屈战意和无尽的哀伤。冰心莲魄的本源之力在他体内微微流转,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这片战场的庞大而混乱的“寒意”隐隐与之呼应,却又带着浓烈的煞气与怨念,让他本能地想要排斥。
“将军……安置在……箭楼下的地窖……”韩冲的声音在前面艰难地指引着,他几乎是爬行着带路,“那里……勉强还能避风……”
地窖入口在一处半塌的箭楼基座下,狭窄而幽深。里面同样冰冷刺骨,但好歹隔绝了大部分风雪。空间不大,散乱地堆着一些冻硬的干粮袋和破碎的皮囊。角落里铺着几块勉强算是干燥的破毡子,上面蜷缩着几个重伤昏迷、气息奄奄的士兵。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帮着朝楠苏,小心翼翼地将白予舍平放在一块稍大的毡子上。动作间牵动了伤口,昏迷中的白予舍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眉头紧锁,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
“将军!将军!”韩冲扑到近前,独眼中泪水汹涌,看着白予舍胸前那被血冰黏连在软甲上的巨大伤口,看着那微弱起伏的胸膛,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军医!老孙头呢?!”
一个须发皆白、满脸冻疮和疲惫的老兵,拄着一根断矛,一瘸一拐地挤了过来。他便是这雪岭关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医者。他颤抖着枯瘦的手,想要解开白予舍的软甲查看伤势。
“别动!”一个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众人皆惊,循声看去。
只见白予舍不知何时竟强撑着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涣散,焦距模糊,显然并未完全清醒,但那深潭般的眼底,却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死死盯着老军医伸过来的手。
“药……省下……给兄弟们……”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中挤出,“我……死不了……”
“将军!”韩冲和老军医同时悲呼。
“听令!”白予舍猛地吸了一口气,这动作牵动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但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将涌到喉头的腥甜咽了回去,眼神死死钉在韩冲脸上,“汇报……战况……兵力……还有多少……能战……”
他无视自己濒死的重伤,无视周身撕心裂肺的痛楚,强行凝聚起最后一丝神智,第一句话问的便是关城存续!是战士存亡!
韩冲的独眼瞬间被泪水模糊,他狠狠抹了一把脸,血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声音哽咽却带着军人的铿锵:
“禀将军!守城三月!大小血战三十七次!北狄狼骑主力……已被我等……拼光了!最后一次攻城……是三天前……他们纠集最后残兵……想拔掉我们这颗钉子……被兄弟们……用命……用这尸山……堵了回去!”他指着地窖入口的方向,仿佛指向外面那片尸骸炼狱。
“如今……关城内外……北狄人……死绝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悲怆与骄傲,“但……但我们……我们……”他环顾四周,看着地窖里外残存的那几十个伤痕累累、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巨大的悲痛让他泣不成声,“能站着的……能动弹的……算上地窖里这几个……一共……八十九人……将军……八十九个兄弟啊!”
八十九人!
白予舍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他离开时,留下的是百余百战精锐!三个月,仅仅三个月!竟拼得只剩下这八十九个残兵!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鲜活的生命,都是曾与他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袍泽!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斧劈,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压抑着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剧痛与哀伤。
地窖内一片死寂,只有伤兵们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韩冲压抑的抽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守护在旁的朝楠苏,缓缓蹲下身。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萦绕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冰蓝寒气,轻轻点向白予舍胸前那最致命的伤口附近几处穴位。动作轻柔而精准,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你……”白予舍猛地睁开眼,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锁定朝楠苏的手指,带着强烈的抗拒和警告。他不需要施舍,更不愿这来历不明、身负奇异力量的人再为自己损耗什么!这是他的关城,他的战斗,他的责任!他必须靠自己撑下去!
“止血。”朝楠苏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如同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非疗愈,仅止流。”他的指尖落下,那缕微寒的气息精准地渗入穴位,白予舍胸前那缓慢洇开的暗红,竟真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了扩散的趋势。冰冷的触感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奇异地缓解了伤口边缘火灼般的剧痛。
白予舍紧绷的身体微微一震,抗拒的话语卡在喉咙里。他死死盯着朝楠苏近在咫尺的容颜,那过分漂亮的眉眼间只有一片澄澈的专注,没有怜悯,没有施舍,仿佛只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这份纯粹的平静,奇异地压下了白予舍心中翻腾的焦躁与抗拒。他最终没有阻止,只是再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意志力都用于对抗那无边的黑暗和身体的剧痛。
“韩冲……”白予舍的声音更加微弱,却依旧清晰,“收拢……所有……武器、箭矢……加固……尸门……派人……最高处……瞭望……风雪稍歇……北狄……必有……后援……”
“是!将军!”韩冲用独臂行了个歪斜的军礼,强压下悲痛,眼中重新燃起军人的坚毅。他立刻转身,嘶哑地吼叫着,将命令传达给还能行动的士兵。地窖内外,残存的士兵们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挣扎着行动起来。收集散落的箭簇,磨砺卷刃的刀锋,拖拽着冻僵的尸体,艰难地加固那堵用生命铸就的最后防线。瞭望的士兵咬着牙,拖着伤腿,一步步爬上那摇摇欲坠的最高箭楼废墟。
白予舍的意志,如同无形的旗帜,再次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飘扬起来。
朝楠苏退开一步,静静地靠在地窖冰冷的石壁上,看着这一切。他看着士兵们蹒跚却坚定的身影,看着白予舍即使在昏迷边缘,眉头依旧紧锁着,仿佛在梦中依旧指挥着战斗。他体内冰心莲魄的力量缓缓流转,默默抵御着地窖内外的酷寒,同时清晰地感知着白予舍的生命之火,如同风中残烛,虽然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却始终顽强地摇曳着,不肯向黑暗屈服。
人,战胜人。
朝楠苏心中默念着这句话。他看到了。在这绝域关城,在炼狱血海之中,没有神魔之力,只有凡人的血肉、意志与牺牲。白予舍在用他钢铁般的意志,拒绝死亡,也拒绝了他可能的“非人”帮助,将生的希望和责任,牢牢锚定在“人”的范畴内。这份纯粹属于人类的坚韧与担当,比任何奇诡的力量,都更让朝楠苏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撼动。
时间在极致的严寒与沉重的绝望中,一点点流逝。地窖外的风雪似乎永无止境。白予舍的气息时而微弱得几近于无,时而又因伤口的剧痛而变得粗重紊乱。老军医用仅存的一点草药和破布,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他身上其他次要的伤口,对胸前那致命伤却束手无策,只能祈求奇迹。韩冲拖着断臂,一遍遍巡视着残破的城防,驱赶着士兵们不断活动,以防在严寒中冻僵死去。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希望的微光在无边的风雪中,似乎随时会被彻底扑灭。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
“韩校尉!!”一声变了调的嘶吼,如同惊雷般从最高的瞭望点传来,穿透了风雪的屏障,“东面!东面!!有火光!大队人马!!”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死寂的关城内激起了滔天巨浪!
所有还能动弹的士兵,包括地窖里的重伤员,都挣扎着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火光?!”
“大队人马?!”
“是我们的援兵吗?!”
“是北狄人又来了?!”
希望与巨大的恐惧同时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韩冲连滚带爬地冲向坍塌的城墙缺口,独眼死死盯着东方的天际线。朝楠苏也悄然起身,走到地窖入口,凝目望去。
只见风雪弥漫的东方天际,在那片混沌的灰暗之中,一点、两点、三点……成百上千点橘红色的光芒,如同撕破暗夜的星辰,顽强地穿透风雪,连成一片,正以一种稳定而坚定的速度,向着雪岭关的方向推进!那光芒温暖而浩大,绝非北狄狼骑惯用的松明火把
“是……是烽燧台的火把!是传讯的样式!是我们的人!是我们的援军啊!!”韩冲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狂喜,猛地转身,对着关城内残存的士兵,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嘶吼咆哮:
“援兵——!!是我们的援兵到了——!!!将军!将军!援兵来了!我们守住了!雪岭关守住了——!!!”
“守住了!!”
“援兵来了!!”
“苍天有眼!!”
“将军!我们等到了!!”
一瞬间,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爆发,冲垮了所有残兵苦苦支撑的意志堤坝!地窖内外,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与呐喊!那是压抑了三个月的恐惧、绝望、悲伤和此刻绝处逢生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许多人直接瘫倒在地,抱头痛哭;有人挥舞着断臂残肢,仰天嘶吼;有人挣扎着爬向白予舍的方向,只想将这天大的喜讯第一时间告诉他们的将军!
朝楠苏站在地窖入口,狂风吹拂着他素白的衣袂和墨色长发。他看着那片如同燎原之火般靠近的温暖光芒,听着身后如同海啸般席卷的悲喜交加的声浪,感受着这片土地上骤然升腾起的、几乎要冲破云霄的生之喜悦。
他缓缓回头,目光落在地窖内毡子上那个依旧昏迷的身影上。
白予舍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声浪所惊扰,紧锁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梦呓。
朝楠苏走近,俯下身。
“……守……住……”极其微弱的气流,带着血腥味,从白予舍唇间溢出。
朝楠苏清澈的眼眸中,映着地窖外越来越近的、温暖的火光,也映着白予舍苍白却依旧坚毅如铁的侧脸。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微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了白予舍被冷汗黏在额角的一缕黑发。
风雪依旧在关城上空呼啸,但东方天际,那温暖浩大的火光,已然驱散了最浓重的黑暗,照亮了这片浴血之地。援军的马蹄声,踏碎了死亡的沉寂,如同宣告新生的鼓点,正隆隆而来。
人的意志,人的坚守,人的牺牲,最终等来了人的救赎。
雪岭关的浴血史诗,翻过了最惨烈的一页。而新的篇章,伴随着朝阳将破未破的微光,即将在染血的废墟上展开。白予舍以凡人之躯,濒死之志,守住了这道门,也守住了属于“人”的尊严与胜利。朝楠苏收回了指尖萦绕的最后一缕冰息,他知道,接下来的路,将是白予舍,和这些活下来的、伤痕累累的“人”,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去走了。而他,只需见证。
雪岭关内那山呼海啸般的狂喜,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不仅仅是生的希望,更是长久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后的宣泄。许多士兵在确认了那浩荡而来的、属于大胤王朝的温暖火光后,便再也支撑不住,带着泪痕与笑容,直接昏厥在冰冷的废墟之上。
太子亲率的援军先锋,如同一条燃烧着生命之火的巨龙,穿透了栖云山最后的风雪屏障,抵达了这座已被鲜血和死亡浸透的孤城。当那面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龙纹大纛出现在破碎的城垣之上,当精锐的玄甲骑士沉默而迅速地接管残破的防务、扑灭最后的残火、搭建临时营帐时,雪岭关幸存的八十九名残兵,才真正从炼狱血海中,踏回了人间。
然而,这人间,并非只有劫后余生的温情。
太子萧景琰,一身玄色金线蟒袍,外罩雪白狐裘,在亲卫的簇拥下踏入这片修罗场。他年轻的面容俊朗英挺,眉宇间带着皇室特有的矜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当他看清眼前景象——那触目惊心的尸山血海,那坍塌破败的城垣,以及那些如同从地狱爬出、伤痕累累、眼神却依旧带着狼般凶悍与劫后茫然的士兵时,饶是见惯了场面,眼底也不由掠过深深的震撼与……一丝复杂。
他径直走向被临时安置在稍避风处、由军医和老兵韩冲守护着的白予舍。白予舍在巨大的声浪与震动中短暂清醒过一瞬,此刻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脸色灰败如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唯有那紧锁的眉头和绷紧的下颌线,依旧透着磐石般的意志。
“白将军!”萧景琰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低的凝重,目光落在白予舍胸前那被简单处理过、却依旧狰狞可怖的伤口上,“辛苦了!孤来迟了!”
韩冲挣扎着想要行礼,被萧景琰抬手制止:“免礼!快说,将军伤势如何?”
“禀殿下!”韩冲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将军心脉受创极重……失血过多……全靠……全靠一股气撑着……军医……军医说……”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萧景琰眉头紧锁,立刻挥手:“速传随军御医!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务必保住白将军性命!”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御医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为白予舍诊脉施针。
萧景琰的目光这才从白予舍身上移开,扫视着这片惨烈的战场,沉声问道:“雪岭关坚守三月,力拒北狄主力于国门之外,功勋卓著!孤闻最后关头,有异人相助,以琴音退敌,挽狂澜于既倒?此人何在?”
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关城废墟上,带着一种探询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期待。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不远处那处半塌箭楼下的阴影里。
朝楠苏静静地靠在那里,一身素白衣衫在残雪和暗红血冰的映衬下,干净得近乎刺眼。墨色长发随意披散,几缕垂落额前,遮住了些许过于精致的眉眼。他正垂眸看着自己赤足下凝结的一小片薄冰,仿佛周遭的喧嚣、太子的问询、无数投来的目光,都与他无关。那份遗世独立的清冷与置身事外的淡漠,在刚刚经历过地狱搏杀的士兵眼中,显得神秘而遥远,在太子萧景琰的眼中,却如同冰原上骤然绽放的、独一无二的血色雪莲。
萧景琰的目光落在朝楠苏身上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住了。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
他见过无数美人,宫廷的,民间的,娇艳的,清丽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一种存在。那容颜之美,超越了性别,超越了凡俗,是一种极致的、带着冰魄寒意的雕琢。更让他心神为之摇曳的,是那份气质——如同万载玄冰深处蕴藏的一缕星光,纯净、疏离、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仿佛世间万物,包括他这位尊贵的太子,都无法在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留下丝毫涟漪。
“你……便是那位……”萧景琰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以琴音退敌的义士?”
朝楠苏缓缓抬起眼帘。
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如同浸在寒潭中的琉璃,平静无波地迎上太子探究而灼热的视线。没有惶恐,没有敬畏,只有一片澄澈的虚无。他没有回答太子的问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目光便再次垂下,落在了依旧昏迷不醒的白予舍身上。那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捕捉的、极淡的牵绊。
萧景琰的心,像是被那淡漠的一瞥轻轻挠了一下,又像是被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异样的涟漪。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想要了解一个人、靠近一个人的冲动。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威严:
“义士高义,于危难之际挽大厦于将倾,救白将军与雪岭关将士于水火,功在社稷!孤必当奏明父皇,重重封赏!”
朝楠苏依旧沉默,仿佛那“重重封赏”四个字,不过是耳畔吹过的无关紧要的风。
接下来的日子,雪岭关在太子的主持下开始了艰难的清理与重建。阵亡将士的遗体被尽可能收敛,在关城后方的山坡上垒起了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茔。幸存的八十九名残兵,连同昏迷的白予舍,在御医的全力救治和精心照料下,伤势得到了初步的稳定,但白予舍心脉之伤太过沉重,如同风中残烛,始终在生死线上徘徊,未曾真正醒来。
太子的行辕设在关城内相对完好的营房中。他处理军务之余,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朝楠苏所在的方向。朝楠苏并未接受太子安排的舒适营帐,依旧选择留在白予舍养伤的地窖附近,有时在废墟间静立,有时在无人处抚弄那张古旧的七弦琴,琴音空灵寂寥,如同雪岭上空盘旋的孤鸿。太子数次试图接近,或赠以华服美食,或邀其品茗论艺,得到的回应永远是那疏离的沉默或极其简短的“不必”、“无趣”。这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非但没有浇灭太子的热忱,反而如同投入烈焰的薪柴,将那初见时的心动,烧灼成一种愈发炽烈、带着征服欲的迷恋。
一月后,圣旨抵达雪岭关。
关城内外,所有能动弹的将士,包括那些拄着拐杖、缠着渗血绷带的伤兵,都强撑着跪伏在冰冷的废墟之上。白予舍被韩冲和两名士兵小心地搀扶着,勉强跪在地上,他依旧极度虚弱,脸色苍白如纸,胸膛微微起伏,全靠一股意志支撑着没有倒下。朝楠苏则静静地站在稍远处,并未下跪,素衣迎风,神情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太子萧景琰立于香案之前,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朝楠苏身上停留片刻,才展开明黄卷轴,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狄猖獗,犯我边陲。雪岭关守将白予舍,忠勇可嘉,率部浴血,坚守孤城三月,力挫敌锋,扬我国威!特擢升为镇北将军,赐金千两,锦缎百匹,准归京荣养。雪岭关众将士,浴血奋战,功勋卓著,皆赏银百两,擢升一级,伤残者由兵部厚恤,恩荫子孙!”
圣旨宣读至此,跪伏的将士们眼中含泪,既有对封赏的感激,更有对袍泽牺牲的悲恸,以及对白将军“荣养”二字背后意味的复杂情绪——这几乎是宣告了这位铁血将军军旅生涯的终结。
萧景琰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遗世独立的身影,语调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宣示:
“然,雪岭关最终得保,非独赖人力,实乃天佑大胤!有义士朝楠苏,身怀奇艺,于城破之际,临危受命,一人一琴,独拒千军!其琴音如天籁,退敌于无形,挽狂澜于既倒,救白将军及满城将士于覆灭!其功至伟,其行至奇!特封为‘清音侯’,食邑千户,赐丹书铁券,黄金万两,明珠十斛,锦缎千匹!着即随太子返京,入宫谢恩,听候封赏!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复杂与对皇权的敬畏。
然而,在这山呼声中,白予舍低垂的头颅下,紧抿的唇线绷得死紧,几乎要渗出血来。宽大的袍袖下,那双曾握刀杀敌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翻涌的滔天巨浪!
一人一琴,独拒千军?琴音如天籁,退敌于无形?
这轻飘飘的几句话,便抹杀了雪岭关三个月尸山血海的鏖战!抹杀了韩冲他们断臂折腿、以血肉筑城的死守!抹杀了八十九名残兵背后那上千具永远留在这片冻土上的忠魂!更将他白予舍与部下们用命换来的最后一线生机,归功于一场被神化了的“奇艺”!
这旨意,是将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用血肉铸就的功勋,拱手献祭给了皇权对“祥瑞”、“奇人”的渴求!是将朝楠苏推到了风口浪尖,置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力漩涡中心!
巨大的愤怒、屈辱和悲凉,如同冰锥,狠狠刺穿白予舍的心肺!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深眸,带着狼一般的凶狠与质问,直直射向宣读圣旨的太子萧景琰!他想怒吼,想质问,想撕碎这虚伪的旨意!
然而,就在他气息翻涌,即将爆发的瞬间,一道微凉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是朝楠苏。
他不知何时已看向白予舍。那双清澈的浅褐色眼眸里,没有对封侯拜爵的欣喜,没有对黄金万两的在意,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丝极淡的、近乎安抚的微光。那目光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白予舍几欲焚毁理智的怒火。
白予舍剧烈地喘息着,心口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看着朝楠苏那平静得近乎淡漠的眼神,看着对方微微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
不要争。
那眼神无声地传递着这个信息。
白予舍胸口剧烈起伏,喉头腥甜翻涌。他死死咬着牙,将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怒吼和鲜血,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身体因极致的压抑而剧烈颤抖。最终,他垂下头,将所有的愤怒、屈辱和不甘,连同那口腥甜的鲜血,一起深深埋入尘埃。他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中挤出嘶哑的声音:
“臣……白予舍……领旨……谢恩!”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带着心尖滴血的钝痛。
韩冲等人也反应过来,强忍着悲愤,跟着叩首谢恩。
萧景琰满意地看着众人臣服,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朝楠苏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志在必得的热度:“清音侯,请接旨吧?”
朝楠苏缓步上前。他并未跪拜,只是微微欠身,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接过了那卷沉重的明黄卷轴。指尖触碰的瞬间,萧景琰甚至想故意停留一瞬,却被朝楠苏那冰玉般的触感和淡漠的神情所阻,只能看着他平静地接过圣旨,仿佛接过一件寻常物品。
“谢陛下。”朝楠苏的声音清冷无波,如同冰珠落盘,听不出丝毫情绪。他甚至没有多看萧景琰一眼,便转身走回了白予舍身边,将那象征无上荣耀与巨大漩涡的圣旨,随意地递给了旁边的韩冲。
返京的队伍,在雪岭关军民复杂的目光中启程。
白予舍躺在特制的、铺着厚厚锦褥的马车里,由韩冲亲自照料。沉重的伤势和心头的郁结,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即便醒来,也沉默寡言,深潭般的眼眸里沉淀着化不开的阴郁与疲惫。他拒绝了一切不必要的探视,包括太子。
而太子的銮驾,则时常有意无意地靠近朝楠苏所乘的那辆素净的青帷马车。
“清音侯,这北地风光虽苍凉,却也别有一番壮阔,可入侯爷琴音?”
“清音侯,孤偶得前朝古谱《幽兰操》,不知侯爷可有兴趣一观?”
“侯爷,前方驿站有温泉,可解旅途劳顿……”
殷勤的问候,名贵的礼物,风雅的邀约,如同流水般涌向朝楠苏。然而回应太子的,永远是那辆沉默的青帷马车,偶尔帘幕掀开,露出的也是那张毫无波澜、美得惊心动魄却冷得拒人千里的侧脸,和极其简短的“不必”、“尚可”、“无趣”。
萧景琰的耐心在一次次碰壁中渐渐消磨,眼底的热切里开始掺杂上一丝属于上位者的阴郁与势在必得的偏执。他从未被人如此彻底地无视过,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因“奇技”封侯的布衣!朝楠苏越是疏离,那冰晶般剔透又脆弱的美感,就越发激起他强烈的占有欲。
漫长的旅途终于抵达终点。
巍峨的帝都城门在望,高耸的城楼沐浴在初春的阳光下,金碧辉煌,车水马龙,一派盛世繁华气象。与风雪死寂的雪岭关,恍如隔世。
白予舍被搀扶着下了马车,抬头望向那熟悉的、象征着权力中心的皇城。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身上的锦袍华贵,却掩盖不了内里的虚弱和心头的苍凉。衣锦还乡?呵,这锦袍之下,裹着的是雪岭关炼狱的寒冰,是袍泽未冷的鲜血,是功勋被窃的屈辱,是一身沉疴的病骨。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
朝楠苏也下了车,素衣依旧,墨发如瀑。他静静地站在喧嚣的帝都城门下,看着眼前的人间烟火,鼎沸人声,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依旧是那片亘古不变的、带着疏离的平静。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美得不似凡尘中人,与这繁华喧嚣的帝都格格不入。
萧景琰的銮驾在前方停下。他掀开帘幕,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朝楠苏,朗声道:“白将军,清音侯,随孤入宫面圣谢恩吧。”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却如同无形的丝网,紧紧缠绕在朝楠苏身上,灼热得几乎要将那层冰晶融化。
白予舍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挺直了伤痕累累的脊背。他知道,踏入这宫门,才是真正的战场。为雪岭关的忠魂,为自己被窃取的荣光,也为身边这个被皇权盯上的、身不由己卷入漩涡的……朝楠苏。
朝楠苏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白予舍的眼中是深沉的警告与忧虑。
朝楠苏的眼中,却依旧是一片澄澈的平静,仿佛即将踏入的不是龙潭虎穴,而不过是一条寻常的路径。他甚至几不可察地,对着白予舍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白予舍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了一丝。
宫门巍峨,朱漆如血。阳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一者挺拔如受伤的孤狼,一者清冷如月下的幽兰。他们并肩,踏着帝都光滑平整的青石板路,在太子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走向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也暗藏着无尽风波的——紫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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