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1:傅母,古时负责辅导、保育贵族子女的老年妇人。
三月的乌程,龙溪沿岸桃李争开,垂柳新绿。晌午时分,一队二十多人组成的送亲队伍吹吹打打进入县城,引来顽童们的争相围观。一只壮硕的白狗跟随人群兴奋地跑来跑去,见队伍行进到主人家附近,白狗忽然原地打了个圈儿,一溜往大门奔去。
守在大门处等看新娘子的谢苒眼疾手快薅住郝将军脖颈,嚷到:“外头那么多人,小心他们逮了你吃了去。”
大白狗完全不明白小主人在担心什么,兀自歪头吐舌,热情地舔了阿苒满手口水。
谢苒连忙后退,甩着手抱怨到:“弄脏我衣服啦。”
不多时,送亲队伍转过街角进入众人视野。滕家家境殷实,兼之婚事为天子赐,排头颇为光鲜,鼓吹齐全,仪仗迭迭,直把侯府准备的一应事物比了下去。
从望见新嫂嫂下马车摆开遮帐的第一眼,谢苒等乡巴佬就合不拢嘴地惊叹起来:原来贵人出行尚有个遮挡两边路面的讲究,轻易不肯叫泥腿子们瞧见。
新嫂嫂老家在北方,他们那边风俗和南边不大一样,一般是新人上午直接进夫家大门,傍晚举行婚礼。先前何老夫人希望女方遵循南方风俗在馆驿先住下,傍晚再进门,大哥哥没有同意:“南北风俗各异,滕家想要怎么样,不如遂了他们的意愿,毕竟只是小节。”
府里几个小孩自是巴不得早点看到新娘子,得到消息后个个欢呼雀跃。七岁的阿俊更是对着人群坦言:最好一年十二个月,大哥每月娶一个新妇,那么便可以天天吃糖瓜,一年不上课。一番童言稚语引来众人哄堂大笑。
何家小舅舅何植当场叫说:“好小子,这十二房媳妇恐怕你大哥哥吃不消,恐怕得指望你自己了。”
黄昏时分,青庐备齐,却扇对席,同牢合卺纷至沓来。
在座宾客大都出身山野,作风粗放。一群孩童叽叽喳喳,欢笑连连,小脑袋恨不得凑到新人中间看个一清二楚,直看羞了新妇面颊。
团扇遮掩下的十四岁新嫁娘,圆润的鹅蛋脸红得比城外盛放的桃花还要炫目。
又跑又跳一整天,吃罢酒席,谢苒早早回房睡下。次日黎明,窗外传来阵阵悦耳鸟啼,谢苒一骨碌翻身坐起,摸到草簞下一荷包喜钱稳稳当当在原处,她放下心来,把那小鼓包用被褥一遮,起身出了门。
天色尚早,太阳还未露头,侯府上下静静不闻人声。待呼哧呼哧跑到西跨院的附院站定,熹微晨光中,谢苒惊讶地发现,院子当中的大青石板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附院位于侯府最西侧,仅有的两间土坯房周围长了一圈荒草,表明这处院落未得过像样的修整。看重此处场地宽阔,上个月师父亲自动手,把地方开辟出来供作小徒弟射箭的校场。新郎官会出现在这荒无人迹的小角落,属实有些奇怪。
谢苒满脸疑问,走上前打招呼:“大哥哥早。”
“阿苒来了。”孙皓嘴角微弯,“吃早食了么?”
谢苒坐到大哥哥身边:“哎,这么早有饭食吗?”
孙皓笑着点头:“今日是我成婚头一日庖厨的灶头连夜不曾熄,饭食自然是有的。”
谢苒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大哥哥怎么在这里呀,不要陪新嫂嫂吗。”
孙皓失笑:“点点大的娃娃,知道什么陪不陪的。”
谢苒跳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气呼呼的说:“我九岁啦,哪里小了。你不陪嫂嫂,嫂嫂该不高兴的。”
眼前的小妹嘟起嘴,眼睛盯着他,一脸被否定的不乐意,见状,孙皓耐心地解释到:“你滕嫂嫂年纪小,怕生,昨日我睡在自己屋子中,今日也是悄悄来的这,旁人不知情,一会便回去陪她拜见老夫人。”
“噢,那哥哥快去吧!”得到合理的解释后,谢苒用力应了一声,复又高兴起来,熟练地跑向房檐下,搬来草靶子安放好。
孙皓起身走近:“阿苒与我去正院吧,待会儿你那嫂嫂起了床,你去端洗脸盆子,定然有许多喜钱。”
本地风俗,早起头一个侍奉新婚夫妇洗漱的有一笔喜钱,数目十分之丰盛,故而侍奉之人大都默认为新郎家中年幼的兄弟姊妹,旁人不会占这个便宜。
谢苒连忙摇头:“我不去了,叫二哥哥、三哥哥他们去吧。”昨日一个管事特意拉了他们一群小孩子交代,喜钱只有君侯的亲弟弟能拿。
孙皓不明就里,以为谢苒是怕生,对揣了袖子在旁观她练箭。
除了六岁跌倒摔折胳膊的那一段时间,谢苒学习六艺前后加起来大约有三年。在六艺当中,唯射术一样,因为眼神敏锐心气宁静,谢苒小小年纪便可实现叁连,其余则成绩平平。为了她眼睛着想,一到夜里师父便不许她点灯读书,谢苒心中感激,特别是前一段日子习惯早起后,每天练习越发勤勉。
十箭无虚,一旁观看的孙皓挑了挑眉:“小妹的箭术越发精进了。”
谢苒自得地晃了晃脑袋。早在去年年末,她的剑道水准便得到师父的大力肯定,如果不是身高和手劲限制了发挥,二哥哥他们不一定打的过她。可惜剑道不在六艺当中,算不得正经玩意儿,师父要她悄悄保密,连大哥哥都不许说。
聚精会神地练罢三十枝,谢苒满头大汗。见孙皓欲要上前再说些什么,想起管事的叮嘱,小姑娘赶紧后退一步:“我饿了,我先走啦。”不敢看大哥哥的表情,跳过大青石飞快跑走了。
辰时一刻,随着年纪最小的孙宁被傅母(注1)领入正堂,主人家终于到齐。等在走廊另一头的新嫁娘松了口气,在新婚丈夫的低声指引下,端正迈开步子向屋内走去。
这时师父牵了谢苒的手在院子另一头观礼。师父问谢苒绝早起来怎没去抢喜钱:“昨晚上你回去睡了,东院那几个且得了许多呢。”
谢苒“哼”一声:“徒弟不去领那喜钱的缘故,与师父不进正屋观礼的缘故是一样的。”
师父一个指头戳了戳她小徒弟的脑袋:“你这么个小娃娃讲什么礼节,白白便宜了阿谦那小子,他比你晚起足足半个时辰呢。”
谢苒搓着脑袋低头不语,心想:才不去呢。没得叫人笑话。
待拜完高堂,孙皓又领了新娘子往东院拜家祠。乌程侯府的家祠和滕芳兰所见过的祠堂完全不同,上首处一整面青石砌墙,只有孤零零的几枝灯火,一幅画像都无——她时刻谨记着父母在她远嫁之前的教诲:她正经的公婆,也就是故太子和太子妃,乃是畏罪自杀的庶人,无法享受任何祭祀。
一阵穿堂风过,滕芳兰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幸而身畔高大英俊的夫君及时向她伸出手:“夫人,咱们出去吧。”
自北海郡迁来江左,滕家扎根丹阳至今五十年有余,四世同堂,能人辈出,与秣陵纪氏、陶氏、甘氏结为姻亲,并称大族。虽然前些年一家人受族伯牵连被贬荒僻之地,但滕芳兰的整个童年都是在建业老宅中度过的,心胸眼界绝非小门户女儿可以相比。
侯府虽大,屋栋却无几间像样,仆婢虽多,行事却无章法。滕姑娘一眼看出这些人多为借用或者新购,聊以充场面罢了。好在今日一见,不仅婆母是个和气好说话的,夫君的一众弟弟妹妹亦是一派天真,譬如最小的那个妹妹,虽然娇气,但看起来并不难相处。
头一天夜里,婆母亲自去了她房中,解释说:“天子赐婚,日子定的急,叫新妇受了委屈。想着媳妇年岁尚小,若早早成礼,怕将来子嗣上辛苦,不妨等待一些时日。”早在纳吉礼时,夫君这边的人以新娘年纪小为理由,提出晚一些时日行“周礼”,先时母亲担心是夫君房中哪个受宠的姬妾从中作梗,如今亲眼见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滕芳兰心中感激,加之不是那等扭捏之人,当下便大大方方应了。
待用完早食,夫君先被何家舅老爷喊走,婆母则把她叫去认人,半个时辰足足见了五十人,险些花了她的眼。婆母又命一名女佣带她熟悉家中事务,那老仆是个实心眼,一丝不苟地带着滕芳兰走遍了全府。
约莫一个时辰后,走的双脚发软的滕芳兰回到新房。此时的新嫁娘钗环松动,额间微微有了汗意。她一脚迈入新房,提高声音说:“阿苳,快帮我梳发。”
她的女侍闻声,打了竹帘快步走出门,低声到:“小姐,君侯在里面。”
滕芳兰心下好奇。才说亲戚们马上上门用午食,夫君不在外头招待客人,怎会出现在房中呢?
此时此刻,四平八稳端坐床沿的孙皓正掂着一只金线,眯了眼睛费力地穿起一个钱串。听见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口中说:“回来了。”
“见过君侯。”
孙皓这才抬眼:“我们小夫妻房里不讲那许多虚礼,以后免了吧。”
“诺。”滕芳兰细声细气地应了,上前捧起竹匾中的新铜钱递到孙皓手边:“夫君这是?”
孙皓见有人接手,便放下钱串,笑到:“左右我是编不好了,恳请夫人代劳,与我多多的串些大钱在上。”
新婚夫婿头一次向自己提出请求,滕芳兰顾不得梳妆整理,低下头十指翻飞,眨眼功夫就做出一只精巧的五角络子,各角分别垂下十多枚崭新大钱,端的富贵逼人。
孙皓在旁看了一回便走开来,滕芳兰闺中喜好打绳结络,一时投入,待她再抬头时,她的夫君扶着帘子唤了一个小女孩进到房中,却是昨日在府门处瞧热闹的一个孩子,年纪约莫十来岁,圆脸圆眼睛,一脸的稚气。
小姑娘熟练地与她一礼,脆生生喊:“见过嫂嫂。”
滕芳兰谦虚地起身答礼,孙皓指指妻子手中的装饰品,对来人说:“阿苒你看这是什么。”
听夫君话里的意思,这小礼品十成是为眼前的小妹妹准备的。滕芳兰一怔,落落大方地上前递过五角络,笑着问说:“不知是家中哪位妹妹呢?”
孙皓哈哈一笑:“是我们家出了名的皮猴,我表妹谢小姐。”
大哥哥惯爱开她玩笑,谢苒充耳不闻。手中的装饰物上最少挂着六十枚钱,比早晨三哥哥炫耀的五十枚喜钱还多十枚。
看他再嘚瑟!谢苒心花怒放,强压笑意,连声到:“谢谢嫂嫂。”
滕芳兰微微颔首。
孙皓于是在旁叹气:“不谢我么?虽然礼物是你嫂嫂帮忙做的,出钱的终究是我呀。”
谢苒摇头晃脑地冲孙皓扮了个鬼脸,一旁的滕芳兰心中微恙,面上始终陪着笑意。
恰在这时,阿苳复打了帘子进屋禀告:“回君侯,回夫人,舅爷进门了。”
推荐田余庆先生的《秦汉魏晋史探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于归之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