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一刻，醉红站在密林边缘，眼前是大片的芦草，轻盈纤长。微风起，芦尖镀着月色颤抖，如水上群星。
一个修长的身影，像一根最高的芦草，如约伫立其中。
醉红脚尖微动，行迹如鬼影，几乎是飘荡着前行，芦声簌簌，掩盖了穿行其间的动静。
他一路警惕着，差点被一个不知哪来的骨灰盒绊住，附灵力一探，空空如也。
“你也来了，乔棋。”她突然转身说。
“……”上来就摊牌，她果然早已察觉。
“乔奇，他是怎么死的？”云拂影问。
同音不同人，难道她愚笨至此，尚未发现？
醉红卡了一瞬，涌上来的情绪被打乱，出鞘一寸的剑停在原位，“致命伤是割喉一剑。”
“你擅长用剑吗？”
“还算顺手。”
“剥皮呢，也是顺手？”
“呵，”他低声一笑，竟被这女修拿捏了一回，听到剥皮二字，忍不住熟练地回忆起那些画面：
“你听过皮肉分离的声音么，粘稠与清脆并行，血线丝丝缕缕，拉长，崩裂，如此反复。”
他颤抖着，眼神狂热，毫不掩饰的痴迷令人毛骨悚然，“这是世上最动听的美音。”
必须是人皮。
醉红剥到哪，自己身上对应的皮肤就爬过一阵酥麻。血浆溅起，细雨拂面，扯过柔软的皮肤，翻开崭新的书页。在无与伦比的狂喜的颤栗中，他感受到生命的满足。
无人捧场，思绪被拉回当下，眼前这人依旧站得笔直，她必死无疑。
不过有些事，醉红要问个清楚：“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药田主，有人私下报案？是谁。”
“人杀多了，自然会被揭发。”
“你知道么，长黎城的两人原本不用死的，”他用小孩恶作剧的顽皮语调说：
“都是你们，你们吓到我了，我被那药田主的脚步声吵得头疼，因为你们在后头追，我都没法剥皮，惹得我只能再找一人。”
“咯咯，”他诡异地笑着，“你们被他吓到了，他的血滴在你头上，我看着你们走出结界。唉，真能跑啊，让我追了这么久。另一个呢？啧，你们不会在玩什么埋伏的把戏吧。”
“她去找人了，你要不再等等，看她能拉来谁。”云拂影被恶心到了极点，反而淡定起来。
找谁都无所谓，多费几剑的事。醉红瞳仁一缩，身法诡谲，瞬间逼近云拂影，剑指咽喉！
速度之快，利刃贴向脖侧之时，他身后的芦草还在悠然地向两侧倾倒。
剑风带起云拂影耳边的碎发，她把身体扭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关节咔咔作响，矮身躲开的同时，快速完成侧位闪避。
醉红本想一剑解决她，没想到对方反应极快。他曾用同样的招数杀了不知几人，区区一个筑基中期，能撑到什么时候！
醉红果断松开握剑的右手，左手一抓，反手带动长剑，向右下方猛力劈去。云拂影看到一片银光，速度之快，躲避已不可能，只来得及按动胸口的阵盘——
一声巨物撞击的瓮鸣，长剑撞上护盾阵的蓝弧，云拂影身侧的芦草被剑气连根掀起，炸出道道泥尘。
阵内的芦草，安稳地竖直静立着，像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筑基后期的全力一击，只拔掉了几棵草。
醉红眯了眯眼，有些生气。正道修士总仗着几个好使的法器装模作样，反过来指责魔修入魔是因为过于渴求力量，想借着魔道凌驾众人之上。呵，扔几枚灵石买来的法器就是自己的力量了？简直可笑！
云拂影看着这人发疯似的连连劈砍，蓝色光罩上荡起几圈波纹，跟水里炸鱼似的。
有点无聊，她不想出阵挨揍，难不成要等他砍累了再收拾？仔细一想，阵修打架有时候挺枯燥的，防御拉满后，也没什么能做的。不像体修，拳拳到肉，根本无暇分心。
她刚要坐地上歇会，醉红突然停下了，浑身不自然地抽动着，握剑的右手指甲变成了黑色。
他慢慢抬手扯下面罩，脸上黑纹遍布，如活着的长虫般蠕动。她感受到一丝魔气，乔棋已在彻底魔化的边缘。
他两眼瞪出，僵硬地盯着她，简直不像个活人。长剑裹挟着魔气高高举起，云拂影被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笼罩。
魔修实力相比同阶修士，普遍高出半阶到一阶。她再皮糙肉厚，也顶不住金丹修为的杀招。这一剑下去，护盾阵必破，也会反噬自身。
电光火石间，云拂影收阵侧手翻出，堪堪躲过利刃，却没躲过翻涌的魔气，半边身子如遭火蚀。
乔棋身形一动，快如鬼魅，又至近前，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浓郁的血腐气味。
云拂影猛地一扑，左手拍向腰侧的雁书，右手运骨为刃，拦住乔棋扑面而来的攻势。
披甲术叠着锻体后格外坚硬的躯体，灵力疯狂涌向右臂，也挡不住乔棋寸寸深入的剑刃。
鲜血滴落，乔棋神情逐渐痴迷，离咽喉还差几寸，马上，马上他就能吃到她的灵质了。
重剑携风声先一步逼近他的脖侧，割出一道血线，乔棋拔剑转身，是另一个追金士。
“与其被他一剑串俩，不如你在关键时刻现身，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云拂影昨晚对可方这么说道。
骨灰盒是她从李年年那薅的，上刻隐蔽阵，可防金丹修士的窥探。可方钻进乾坤袋里，乾坤袋装进骨灰盒里，放在芦草丛中。
她一收到景三的传讯，就知情形不妙，蹦出来全力以赴，竟和猝不及防的乔棋过了好几招。
乔棋越打越顺。烦躁、愈演愈烈的饥饿、近在咫尺的**，以及空气中隐约的血腥味，共同喂养着他的心魔。乔棋周身的魔气更盛了，与成魔只剩一线之隔。可方逐渐招架不住，只能被动格挡。
云拂影刚爬起来，就见乔棋一剑掀飞可方的重剑，骇人的利刃如行刑的铡刀，下一秒就要把她斩首。
云拂影心跳漏了一拍，明知不可能赶上，仍用力将护盾阵掷向可方。
可方被掼倒在地，重剑脱手，失了准头，蓄着灵力的剑光击中云拂影左肩，削去一大块皮肤。
带着骨刀狂奔，云拂影体内突然涌起一股纯净的火灵力，直觉般的、顺理成章似的，她把这股灵力运向右臂，唤出火刃术，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扑向乔棋。
魔气舔上脖颈，可方看见景三猛冲过来，眸中映火，右臂缠着绯红烈焰，瞬间捅穿乔棋的心窝。
热风袭面，凝如实质的灵力停在她眼前，睫毛一眨就能触碰。
身侧传来阵盘落地的声音。
云拂影收手，灵海明显下降。魔气消失，乔棋吐出一口黑血，跪在地上不动了。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纯净火灵力凭空出现在灵海中。不，是灵海中的部分灵力变成了纯净火灵力，不是瞬间炼化出来的，而是混杂的灵力储备发生了异变。再探灵海，恢复了混杂状态。
乔棋胸口的大洞提醒云拂影，这不是幻觉，可是她没有灵根，也不曾彻底炼化，这场异变到底因何而起？是偶发事件，还是暗含着某种规律？只能是火灵力吗？
如果确实有迹可循，云拂影几乎能预见到她的修行之路将迎来怎样的剧变。
景三左臂淌血，右臂衣袖被烧掉大半，手腕上的伤深可见骨。她下半身也很狼狈，裤腿沾着泥土和草茎，遍布着疾行时芦草抽打的痕迹。
她比死亡先一步到她身前。
可方突然想起儿时在凡间，第一次听说书人口中的江湖大侠。此刻她脸上的神采，想必与当时一样。
乔棋无光的眼睛转向可方，气若游丝：“半年前，咳咳，我在负星城见过你。”
叫他怎能甘心，半年的努力被付之一炬，他倒在成魔前一刻，死也要死个明白。
“是不是，那个，买药材的，向你，揭发我？”
原来他半年前就开始偷药贩卖了，可方当时在负星城差点撞到他，只打了个照面，除此之外一无所知，比他更茫然。
“就是那个，长相清秀的，年轻男修，”乔棋认定是他报的案，“装出一副，温和有礼，样子，反将我一军。”
长相清秀，温和有礼，半年前，负星城买药材。
沈页。
脑子里嗡嗡作响，云拂影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喉头发紧：“你卖给他什么了！？”
可方被她尖利变调的质问声吓到，眼神在两人间打转。
乔棋无声地笑着，黑血从嘴角耷拉下来：“现在，有求于我？做梦去吧，咳咳。”
云拂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愤怒，盯着他连连发问，一句一顿：
“他长什么样？你挑中他还是他找上你？他买了哪种药材？分量多少？随后你跟踪他了吗？他发现了吗？你们交手了吗？”
乔棋只是笑，享受着报复的快感，渐渐出气多进气少，他要死了，她将永远找不到答案。
“你都想起来了，就好。”
云拂影化骨为刃，在乔棋死前，斩下他的头颅，黑血喷溅在周围的芦草上，像半个句号。
她把头装进乾坤袋里。想了想，对可方解释道：“有头就能向追金堂交差了对吧。”
可方飞快地瞥她一眼，点点头，摸索着乔棋的随身物品。
云拂影知道可方在想什么，自己如此明显的失态，显然瞒着事。她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子里挤了太多疑问，已无多余的心力编造谎言。
可方提剑暴力破开乔棋的乾坤袋，发现几株卖剩的药材，根据它们的采摘时间、成熟程度来看，刚好和三家失窃的药田对上。她把药材交给云拂影：“你一并拿去交给追金堂。”
乾坤袋里还有九十几枚中品灵石和二十枚上品灵石，乔棋还挺节俭，他一直拖着桂月城的案子，接不了新活，贩卖药材的量不多，能存下这些，挺让云拂影吃惊的。不过转念一想，他确实没地方花灵石，吃人灵质就能修行。
可方执意要云拂影拿走六成灵石，说：“动脑子的是你，救我命的是你，杀乔棋的也是你，拿走吧，应得的。”
云拂影自然不会推脱，有钱不赚，天打雷劈，财神会降下神罚，把你贬入穷鬼道，此生翻身无望！
“听说魔修会吃魔修的血肉。”可方说。
“咦，赶紧烧了。”
两人照例起了个结界，可方点燃灵火，橙光透过灵石面罩，变形的光斑在她脸上流转。
“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此案的真相，你会接下吗？”可方问。
“不会。”
“我会，这是我办过最危险的案子，也是我最想办的那种案子。”
云拂影低头看她毛茸茸的头顶，可方作追金士打扮的时候，会把高马尾盘成一个松散的发髻，让人很想捏上一把。云拂影嗯了声，安静地当一个听众。
“我们之前提起过为何要当追金士，说来不怕你笑话，以前我以为追金士是个行侠仗义的活，”可方笑出了声：
“像我在凡界看过的话本子，铲恶锄奸，给散修讨个公道……事实上呢，是给人当打手。付得起灵石，追金堂才接，至于事主要找谁抓谁、是否合理，它一概不管。”
火势减弱，可方脸上也黯淡下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长寅说过灰令，追金灰令，专事刺杀，赏金可高了，直接把追金士当刀使，干满两年的才有资格接灰令。长寅说曾经有事主报案查凶手，结果是接了灰令的追金士杀的，挺好笑哈。”
她转头看向云拂影：“你来之前，我已经累了，当得很疲惫，没奔头，挑起案子来束手束脚，生怕为虎作伥。”
“总而言之呢，”她盯着火，“很荣幸和你搭档。”
云拂影吃软不吃硬，对方向她掏心窝子，她再浑也不能说风凉话。“嗯，你很难得。”
行吧，她只有跟人吵架的时候，才说得出长句子。
幸好可方也不在意，她把骨灰踹散，“那我先行一步。”
“好，我会就地叫隐鹰把头送去追金堂。”云拂影点头。
“再会。”可方走了两步，忽然停住，偏头似乎要说什么，还是忍住了，身影慢慢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云拂影转身，前往桂月城外的茅镇，她要去找李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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