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眼前的释青灯,面上是熟悉的温柔神情,说话也是熟悉的语调。
盛希夷紧盯着释青灯说不出话,或许是因为失而复得百感交集,或许,是因为释青灯的手正抚着他的侧脸。
他们相识百年,都曾遇到受伤、力竭的情况,互相搭把手对他们来说极为寻常,盛希夷早就习惯了力竭困倦时被释青灯背回道场。可这些身体接触都是“师出有名”,有个什么理由。他对“释青灯”说他们之间从未有狎昵暧昧之举,并非说谎。
像这样的接触,是第一次。
释青灯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有力修长,无论行佛礼、结道印还是翻儒书,都稳得从容优雅,就是与他人不一样,盛希夷自己的手就比释青灯稍嫌纤细,没有那份从容不迫的力道。他总觉得释青灯那双手跟玉雕似的,该是温温凉凉的。
以往和释青灯互相搭把手、被释青灯背在背上时,他感受到的那双手,也确实像他猜测的那样,稳当舒服,宜人偏凉。
但此刻贴在他脸侧的手,却是掌心滚烫。
盛希夷微微侧过头,像在掌心里蹭了一下似的,碧眸示意释青灯,低声问:“这是为什么?”
“抱歉,”释青灯慢慢收回手,视线仍与他相胶,黑眸中确有歉意,更多却是温柔,“我,一厢情愿,一时情不自禁。”
一厢情愿?
两个人都以为是一厢情愿,那叫什么?
规律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盛希夷紧握拂尘,直视释青灯,问:“你怎知是一厢情愿?”
他看见释青灯一瞬流露出了很不释青灯的眼神,释青灯向前一步靠近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却注意到了那个玉覆面:“……怎么戴着这个?”
盛希夷:!!
儒道众修集体扼腕,这种关键时刻,还注意什么玉覆面!
盛希夷猛地看向师父,不看释青灯,假装很自然地冷声问:“十日前究竟发生什么事?”
逍遥子揣着手乐呵呵地附和:“问得对,青灯啊,十日前究竟发生什么事?”
释青灯视线扫过盛希夷微红的耳垂,猜他是不好意思说,无声低笑,转身向逍遥子再次施礼:“逍遥子师父。”
释青灯是蓬莱山顶巨石孕育的灵婴,由三教轮流养大,因此与三位魁首都有类似师徒的情谊,不过到底是从未真正拜师,其实佛儒魁首都曾有收徒的表示,但他本人没有拜师的意愿,即使偏爱佛法,也不曾真正剃度拜入佛门。
所以众修对他尊称“修士”,而他分别称呼三位魁首“逍遥子师父”、“上师”和“老师”,后两个称呼就是普通佛修儒修对魁首的称呼,唯独对逍遥子称呼不同,那是因为盛希夷。
逍遥子和蔼可亲:“怎么回事,说说吧。”
“是,”释青灯条理清晰地解释起来,“三个月前,龙身成年觉醒,我才察觉自身是龙,因为厌恶龙性狂妄霸道,不愿承认,故而不曾向您和希夷提起。十日前,佛修魁首召见,去之前,我感应到天渊内恶龙的魔污气息,受龙性影响,我自信能战胜它,于是更为烦忧。一是厌恶狂妄龙性影响理智,二是因为,我确实想独自解决恶龙,又不免既希望于我所厌恶的龙身。”
盛希夷听得皱眉,倒不是因为释青灯瞒他,而是释青灯竟厌恶龙身。
龙性狂妄霸道什么的,他是不清楚,龙毕竟是天地至灵,万年难得一见,虽然有很多逸闻故事流传,其实众修都不了解,不然备战恶龙时也不会得靠翻阅古籍。
但盛希夷清楚,一个人如果无法接受自己,对心理是不好的,尤其对注重修心的修士来说,是大大不妙。
释青灯为隐瞒先歉意地看了盛希夷一眼,才继续道:“我将烦恼坦诚给上师,上师将前代佛修魁首的舍利灵骨赐我,说吞下后,能助我战胜恶龙。我吞下舍利灵骨,前往天渊,隐约记得以龙身与恶龙苦战,但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直到刚才受了您一掌道力,才清醒过来。”
这倒验证了“释青灯”的话,可盛希夷注意到,释青灯似乎并不知道“释青灯”的存在。
说到这,释青灯对逍遥子分析道:“我体内,舍利灵骨正帮我与恶龙魔污相抗,想必刚才,是您用道力暂时压制了舍利灵骨,我才能清醒过来。等到恶龙魔污全被净化,我恐怕再不能醒。”
逍遥子白眉紧锁,微微点头,沉吟不语。
见逍遥子点头,盛希夷更为惊愕。
再不能醒?舍利灵骨是高僧火化出的佛宝,怎么会让释青灯再不能醒?
重见释青灯的喜悦荡然无存,得而复失,危机再起,盛希夷心拍一错,下意识求助:“师父?!”
众修也听得一头雾水,他们也只知道舍利灵骨是高僧圆寂时的佛宝,当年释迦牟尼佛火化,烧出八根金色灵骨,被天竺的八个国王分别收取后建塔供奉,从此,高僧圆寂便有火化的传统,烧出来的金色灵骨,都被称为“舍利灵骨”。
中原文化有忌讳之说,听释青灯说佛修魁首赐他舍利灵骨吞下,已够让众修惊讶,都在心底腹诽西天佛法果然越发诡异,又见道修魁首点头肯定舍利灵骨可能会让释青灯再不能醒,亦是与盛希夷一般惊愕。
逍遥子还在皱眉沉思,还是释青灯对盛希夷解释道:“舍利灵骨蕴藏高僧佛力,佛修自愿吞下,就是同意为弘法牺牲,以眼耳为我佛分担。从此后,两眼所见是众生之苦,双耳所听是众生之愿。吞下舍利灵骨后,不消多久,神魂就会被佛力占据,修为佛力暴涨,但自身意识也会湮灭于佛愿中,‘我’不再是‘我’,而是倾听众生注视众生的佛化身。我体内有恶龙魔污,舍利灵骨是佛宝,自然主动与魔污相抗,但它蕴藏的佛力十分高深,等恶龙魔污全被净化,就会开始占据我的神魂,我恐怕不能与之抗衡。”
也就是说,等那恶龙魔污被舍利灵骨净化,释青灯就会忘了他自己是谁。
也就是说,短短数分钟之前,他们好似差一点就可以两情相悦,但其实在释青灯吞下舍利灵骨的刹那,就已经没有了可能。
盛希夷碧眼微红,咬牙道:“你为什么……”
他想问释青灯为什么要吞下舍利灵骨独自进天渊,想问释青灯为什么不能等待十日与他共死。可愿与释青灯共死,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现在两个人都活了下来,恶龙解决了,灭世预言破解了,全是靠释青灯做出的牺牲,他受恩苟活,怎配对释青灯横加指责?
释青灯心底亦是苦痛,却温声哄道:“我知道你会生气,原本不想叫你知道。我实在不愿让你跟我一起死。我想让你活下去。你越来越不爱出门,我本还想着,要带你多出去走走看看,这三界有许多你喜欢的可爱事物,可惜……当我不再是我的时候,就不要来见我了,免得教你伤心。以后,多出去走走吧,只是记得不要再贪战打到力竭,我不能再背你回道场了。”
越听越气,可比生气更多的事伤心,暗绿眼眸洇了雾气,盛希夷强睁着眼,硬逼着自己开口,声音哑得像磨过粗砂:“你,混帐。”
后两个字无人听见,因为灵光一闪,昙花封了他的口,随即悠然飘落,盛希夷碧眼恨红,紧盯着释青灯。
儒道众修都被这悲离真情感动得泪眼汪汪,部分儒修偷偷摸摸奋笔疾书。
逍遥子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一不小心想事情出神了,那个,青灯啊,那根舍利灵骨,佛力远在你之下,等恶龙魔污净化完了也占不了你,应该会被你吸收。”
啊这,这就很尴尬了。
释青灯疑惑道:“可是,我感应到自身神魂受一金光锁链束缚……”
盛希夷低声答:“……那是改造同命术。”
释青灯万分惊讶,想问,但还是先继续道:“而且我的神魂异常虚弱,修为也仿佛只剩一半……”
盛希夷声音更低:“……那是你弟。”
释青灯愕然:“我弟?”
儒道众修亦是愕然。
盛希夷没忍住先抬眼看了下天,才看回释青灯,更正道:“他说他是你弟。”
结果刚才撑着没掉出眼眶的泪水,倒是此刻落了下来。
盛希夷大觉丢脸。
释青灯以指腹为他温柔拂去。
却是此刻,释青灯表情瞬息剧变,从温柔突变为勃然大怒:“他哭了?!释!青!灯!你欺负他!我杀了你!”
语罢,释青灯狠狠一拳挥向自己,势大力沉,一拳把自己揍翻在地。
倒地的释青灯露出疑惑神情,刚想爬起来,下一秒又满面愤恨,抬手又是一拳。
这剧情急转令在场众修猝不及防,就连逍遥子都是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
对自己下手这么狠?
他要杀了他自己?
早已见识过“释青灯”的盛希夷先反应过来,上去按住“释青灯”一只手:“住手!”
“释青灯”反手抓住盛希夷手腕,另一只手再对自己打出一击重拳,同时怒回:“他都把你欺负哭了,你还偏心他?!”
逍遥子晃了晃脑袋,饶是他老人家见多识广,眼前这境况,也还是第一次见。
盛希夷巧劲翻腕挣脱“释青灯”的手,把他两只手一起按住,低喝:“别闹。”
“释青灯”气得冷笑:“你不让我打,我进去杀了他!”
他说完闭目,身体一松。
盛希夷一怔。
“释青灯”是要入心境去伤释青灯!
这可怎么办?没有言语许可,他进不去。
盛希夷皱眉。
众修看着盛希夷,眼神是满满的敬畏——虽然不清楚这到底算是什么状况,但释青灯为盛希夷自己和自己争风吃醋打杀起来了,总觉得是非常厉害,乖乖,什么叫修真界第一美人啊?
逍遥子手还揣在袖子里,以一个老农看田般的姿势,在释青灯身旁蹲下,细细打量,也觉得非常稀奇。
却此时,天边飞来一抹佛光,须臾间到了近前,现出两名背照佛光的小佛修,悬停于半空。
左边少年,样貌俊秀,铜肤白袍,通体宝石金饰,一双天蓝眼瞳,左手握紫竹长枝,右手以佛礼敬人。
右边少女,样貌艳丽,白肤黄袍,双臂缠绕金蛇臂环,一双浅紫眼瞳,右手托一朵莲花,左手以佛礼敬人。
是佛修魁首不久前收的徒弟,迦叶与迦萝。
他们年纪尚幼,又是西天佛修,与儒道众修素无往来。他们也并不看向其他人,只看着释青灯,双双唤道:“师兄————”
他们没有开口,是以佛力发声,唤出字句直冲释青灯神魂。
释青灯从未拜师,这声“师兄”不知从何说起。
而释青灯和“释青灯”神魂仍在心境中,还不知怎么样了,这样以佛力直冲,恐怕会损伤神魂,这就更是岂有此理。
盛希夷将地上的释青灯护在怀中,沉下眼眸,明澈道力冲天而起,直指两位小佛修,平静道:“住口。”
他也是以修为发音,并不动口,放大数倍的话音直送两位小佛修身前炸响。
悬停于半空的两位小佛修吓得肩膀一抖,瞬间飞近彼此,四手相握,眼睛瞪得滚圆,呆呆看着盛希夷,无助可怜又弱小。
盛希夷:……
怎么跟他欺负了孩子似的?!
就在这刹那间,从两位小佛修衣袍中飞出两道金光,转瞬没入释青灯体内!
这又是?!
*盛猫猫:我是一厢情愿
灯哥:我是一厢情愿
龙二:谁信啊略略略!
*盛猫猫:混帐!
灯哥:好猫猫不说脏话,乖~(昙花逗猫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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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杀我自己[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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