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静文连着在家烧了六天的纸，第七日大清早，他预备点火的时候，云雀雀跌跌撞撞跑过抄手游廊，鬓边汗湿的发绺黏在脖颈上。
她喘着气，道:“陛下已至府门……”
“谁？”邹静文抬起头。
云雀道:“皇上啊！”
邹静文急步要出，又被老管家喘着拦在门：“留步…皇上已在祠堂了。”
邹静文皱皱眉，沈钰忽然来王府的祠堂做什么？
祠堂里黄香沉沉。
半只脚还没有跨入屋，便见沈钰一身常服，前几天看他正经，差点忘了他的爱好。
只见对比平时充其量少别了几个香囊的皇帝，正关怀备至地嘘寒问暖:“叔母，你身子还好吗？千万不要过度优思。”
王妃娘娘似乎不太习惯，有点尴尬地回:“多谢皇上关怀，不打紧的。”
他依旧攀亲带戚:“叫我小钰就好。”
沈钰只小时候同她接触，这话也不过是客套，但王妃攥紧帕子的指节一颤，终是松了眉宇：“这不合礼数…”
“皇上。”邹静文起身上前行礼。
“省了这些虚礼。”皇帝随手拈起炷香，侧身看向那一架牌位，“朕该来为王叔上柱香。”
气氛悄无声息地沉重下来，香灰簌簌落在他的袖口，这样宽袍大袖着实干不成事。
“世子呢？”沈钰将香插入香炉，突然问。
“清晨便到怀宁寺去了，怎么了？”
邹静文随意地答，默不作声去观察对方神情。
“也好……”皇帝沉吟片刻，“我也有话想和你聊聊。”
王妃娘娘比邹静文有眼力见，他还没听懂，王妃便已率先退下。
邹静文心里总觉得他是专门挑了沈云瑞不在家的日子来拜访，但又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只是硬邦邦问道:“皇上有什么指示？”
“没什么……”皇帝听他如此语气，微不可查地发了下怔，瞧了他一眼，稍微松懈肩背，一副无伤大雅的懒散模样，“就是太累了，宫里都没个人陪我说说话。”
“三殿下呢？”听他卖惨，邹静文不以为意，有三皇子在怎么会无聊。
皇帝面露难色。
“小钬那边，”他轻声道，“前几日出门，至今毫无音讯。”
邹静文见他神情不似作伪，预感事态严重，斟酌着措辞，“他是偷溜出去的？”
沈钰先是点头，而后又摇摇头：“我是知道他出门的，可……”
邹静文听得聚精会神，却见对方住了嘴，欲言又止地看了过来，挑挑眉：“你有什么头绪么？”
邹静文莫名其妙，摇摇头：“我在家里都闲了这么久了能知道什么，他一直没有找过我。”
闻言，沈钰倒似乎真切地有些烦恼，神色古怪起来。
邹静文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到底怎么了？”
在本国与梅国临近的档口有一处天然屏障，叫做“啸虎渊”。那地怪石嶙峋，奇林险崖遍布，且物产稀弥——至少足够人类生存的物产并不易获取。
或许在远古这里算得上好地界，但如今，连野人也难以生存了。
高祖编户齐民时期，出于关怀，便将人口迁移至邻近的平原地区，开垦荒田，政策上也多有扶帮。
近些年来，甚至出产了酒品，小有名气，于是当地被唤“九曲乡”。先帝在世时还品尝过那酒，留下了不差的评价，也算是一大创举了。
不过有一点值得纠结：酒这个东西要酿造得需足够的余粮，这人从山咕隆里迁到山咕隆边，土地还是相对贫瘠，充其量从贫困走向了贫穷，怎么来的富余的粮食呢？
这些都不重要，总而言之，问题在于咱们某一位刑部元老在环国旅行时，恰巧到了此地休憩，偏在那失去消息，于是他的儿子四处寻人无果之后一纸告到了中央，顺带捅破了个小秘密，原来九曲乡人口曾在几个月之间已经离奇没了大半，并且现在也成常态化。
内附详细纪录，还真没有夸大其词。
这稀奇古怪的事还在民间小小地传开了。
说实在的，本就是多事之秋，别说死了个告老还乡全国巡游的老头，皇帝亲自死了也没时间查凶手的，但我们沈钰还是当机立断地一挥衣袖，第一时间便打发了自己的便宜弟弟出动。
结果弟弟也是音信全无，早知道安排个聪明一点的……
皇上终于也是意识到大事不妙了，不为别的——父皇刚刚驾鹤西去，新皇帝就离奇死弟弟，这在史书上不得被记个“郑伯克段”？
邹静文翻着皇帝早已备好的资料。
迁移人口的一大问题就是人的怀旧情怀，毕竟在山里的田都是徒手堆起来的，故土难离，啸虎渊也难免有几户人家不肯搬家，由于近十几年来山洪山崩肆掠，才渐渐出了门。前两年自然灾害平静了些，这些下来村民又蠢蠢欲动按捺不住地搬了回去。那儿的环境实在是艰苦，，他们进去不多时便又遇到了山崩，当时还叫到了国师去干活，最后也没能留下半块衣料。
就这样还有人不服气地要回家，官府只得下了最后通牒，怎么着也不能再让人进啸虎渊活动了。入了夜挨家挨户地查人，反倒激起了他们逆反心理，成天神叨叨地说什么他们是神的子民，抛下神会被降罪……
“这神叫什么——”
“多纳。”
篝火烧得视死如归，大白天都刺眼睛，一位女巫婆打扮的人神叨叨地嘟囔，“伟大的多纳神，把……不……”
邹静文被烟熏得厉害，后撤两步不再围观，继续和面前的人说话，问道：“所以，你们干嘛要把人安置到那边呢？”
这儿的青壮年一个比一个凶，当然也只是看起来，邹静文刚刚解救了一位被围堵的小女子，被他打趴在地的人现在还没爬起来。
此人乃县衙刘大人派遣来的张衙役，负责安保导游工作，这会儿见识了这位宫里来的大人的本事，眼里闪过一丝激动，立即凑上前道：“他们非说自己身上有什么诅咒啦，我们大人有心想接过去主城他们也不同意，我们也怕起冲突……”
话说一半，张衙役声音渐弱，只见邹静文半点儿没有在听自己讲话，而是将视线完全转向一旁，直勾勾地望着街角一处巷口，他顺着这角度稍微垫起脚尖透过人群看去，只见那处的人群纷纷绕道，原是有一匹黑马在那行走。
黑马伸长了脖子，不知道是要变道还是啃人，行人再次要躲得更远时，被一只漂亮的手拉了回来。
张衙役认出此人是随同身边这位大人一同来的沈大人，回头想和邹静文搭话，却见身边已经空空如也。
回过视线，邹静文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沈云瑞身边，正春风满面地同人讲话，沈大人则是神情淡淡地回话，他略微往地上瞧了一眼，看口型应当是说了句：“别乱跑，注意安全……”
跟在他们后台点头哈腰的则是刚才说到的刘县衙了，他一见地上被邹静文踢翻的几位大汉，也有些不明所以，但当机立断招呼手下收拾起残局。
邹静文挨着沈云瑞走，很自然地接过对方手里的缰绳，张衙役没话找话道“这可真的是是一匹汗血宝马呀，一看便是马中赤兔。”
邹静文使了些暗劲才拉得动此懒马，闻言直觉这张衙役真的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匹马通体乌黑，只除却马蹄是雪白的，王妃说这长法还专门有个名字，叫什么“四蹄踏雪”，据说四蹄踏雪的马能在雪地中快速奔跑，她还问过邹静文这是不是真的。
邹静文没事也没观察过马脚，不知道营地里那几匹赤兔是不是穿了白鞋子，但这马真的很普通，于是他说：“应该不是真的。”
破马打了个响鼻，喷了邹静文一手，他只能回答：“额，算不上。”
“哎呦，快进来快进来——”
那边处理完地面的县衙大人也累得气喘吁吁，他连忙招呼几人往前面的满福楼走，“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先吃饭。”
不得不说刘县衙能在作为外乡人的前提下将九曲乡治理出一定水准是具有一番能耐的，就拿吃饭说事：有几个人能在面前的人是皇城千金的前提下不卑不亢地介绍本地其实毫无特色的土特产并当场编出一套菜系？
邹静文很好忽悠，跟着频频点头，也不动声色地抛问题；“你带三殿下来这吃过吗？”
“三，那位大人也就头一天来放了个行李”县衙大人对邹静文的问题没有感到意外，似乎想微笑却牵动了嘴边疮口，扯得他右眼跟着抽搐了一下。
“我们真的是找破了脑袋啊。”邹静文饶有兴致地看去，这县衙碗里清一色都不是肥腻的东西，唯一几盘热菜也是被摆到了邹静文和沈云瑞面前，想来他“急得破脑袋”或许是有些真实性。
吃饱喝足，几人走到连廊的窗口，邹静文向下刚好能瞧见远处“神祭”篝火的浓烟。
见他驻足，有人问：“怎么了大人，您在看什么？”
邹静文偏头痛对旁侧的张衙役道：“当然是，那位多纳神的事儿啦。”
张衙役住了嘴，因为嘴疼话渐少的县衙大人此时却晃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笑着：“大人，您这样神勇，对付这些妖魔鬼怪，也是管用么？”
“那当然。”
天色正好，县衙大人抬起头，只是屋瓦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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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神祭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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