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嫣放下信。
她丝毫不敢耽搁,飞快地朝青凤宫外奔去:“去湖边找!”
然而已经晚了。
从外面急急进来两个报信小宫女,口中高声喊着:“不好啦!翊瑄宫着火啦!”
薛玉嫣心已凉了半截。
翊瑄宫是后宫一处荒废许久的宫殿,凄凉偏僻,也不知青云走了多久,才寻到那里自尽。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翊瑄宫附近的。侍卫拦着不准她再靠近一步,她只能站在原地,任由熊熊燃烧的鲜红火焰跳动,几乎灼伤了双眼。
青云就在那紧闭的宫殿中,平静地、安宁地逝去,再也不会笑嘻嘻地跑过来,唤她一声:“娘娘。”
不远处有人撕心裂肺哭嚎出声,薛玉嫣漠然将目光投过去,却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平步。也不知他是如何进的宫,此刻哭得双眼红肿,硬生生挤在侍卫的手臂前,希望能再靠近一点。
她这才想起来,平步、青云,本是一对名字。
连秦北溪的侍卫都对青云有了感情,可秦北溪呢,她竟不知道。
他会为了一个利用多年的棋子掉一滴眼泪吗?薛玉嫣无从得知,也猜不到。
—
秦序望第二日一早就等在青凤宫外。没了青云伺候,薛玉嫣也不习惯别人,自己梳妆完毕,掀开珠帘出来,大大方方唤他:“睿王殿下。”
除了眼圈微微的一点红外,她平静得看不出异常。
秦序望抱着手,朝她笑笑,安抚地:“都过去了。”
“是。”
“阿衡要见你,今日一直不肯喝药。”秦序望说到这,忍不住无奈摇头,“他向来稳重,也不知怎么学会了拿自己威胁别人这种事。”
薛玉嫣苍白的脸上跟着露出了一点笑,但也就那么一点,浅浅弯出个笑涡就收了回去。
她固执地摇头,微微垂下眼睫:“我不能见他。”
青云在信上感叹自己错得离谱,她又何尝不是一错再错?
秦北衡被伤得够深了。
他在任何人口中,都应该是一代明君。无论是拉着她跳湖的佑宁,还是笑眯眯的秦序望,甚至云折歌都这么说。
她至少,不能再连累他。
“既然说了两不相欠,那就再也不要见面了。”她苍白地说完这句话,抬眸看向秦序望。
那声“表兄”到底叫不出口,她缓了缓,干脆利落地道:“睿王殿下,我想离开京城。”
秦序望看看她,又回头看看重华宫,犹豫不决,半晌,还是点头应下:“好。”
他显然有些意外,笑眯眯问:“怎么突然想到要走了?就这么厌烦阿衡?”
“不是厌烦,我想离开很久了。”薛玉嫣杏眼难得清澈,“从前我就与姐姐商议过,她说一切尘埃落定后会送我离开的。”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此时一切都已经结束,她也不需要再留在京城。
秦序望嘶声:“行啊,小玉嫣。你走得倒是潇洒,我这留下的亲叔叔,还不知道会被阿衡收拾成什么样呢!等他知道本王是放走你的罪魁祸首,肯定恨不得把本王扒下一层皮!”
薛玉嫣于是情不自禁弯了弯嘴角:“那就全凭您的本事了。”
“有什么话想留给阿衡吗?”秦序望道,“不是现在转达也可以。”
薛玉嫣想了想。
“若他真问起,就说我已经回家了。”她轻轻说,“希望你做个明君,以后也少欺负自己的皇后。误会你那么久,是我太天真,太自以为是,才会一错再错。”
“殿下代我说一句抱歉吧。”她最后道,“他一直都太苦了,以后会有个好姑娘愿意陪着他走出来的。也希望殿下能帮他把把关,多管管他,别再选我这样的,再一头栽进去了。”
秦序望耸肩,忍不住苦笑:“我可不敢管他,也管不住。”
薛玉嫣跟着笑:“您会的。”
她顿了顿:“我也相信他。”
别再执迷不悟,他们总要往前看。
—
薛玉嫣如愿回到了久别多年的东昭 。
尽管这里已经不叫东昭,有了各自的名字。
当年东昭皇宫的废墟上兴起了新的城池,薛玉嫣问过路人才知道,这地方是陛下亲自改的名。
叫作长宁郡。
薛玉嫣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她当年的封号就是长宁。
云游的时日她慢慢想着旧事,终于回过味来。
她本名元乐,封号长宁。秦北衡三个属下护远、念越、佑宁,一个取了元字,一个取了乐字的不同音,另一个直接用了宁,而护佑念,大抵都是同一个意思。
她一路听着风声雨声,想起的多是秦北衡那张脸。微笑的,忍怒的,镇定的,从她眼前划过,留下温柔的残影。
有时她也会在梦中见他一面。山高路远,她早知道此生再也不会相见。
长宁郡实在是个好地方,街市繁华,政通人和,百姓安乐。
薛玉嫣在长宁郡居住的第二个月,捡到了一个昏倒在自家门外的少女。
少女顶着一张陌生的脸和清清冷冷的嗓音,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想留下做姑娘的随从。”
薛玉嫣瞧着那双与白贵妃一模一样的眼睛,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最后还是弯起唇角点了头。
她问姑娘叫什么,姑娘沉默了半晌,说:“奴婢叫白茗。”
这下薛玉嫣真有些惊讶了,她万万没想到白贵妃的名字真就如此简单,想了想,还是含笑问:“所以你哥哥就叫山棠啊?”
少女犹豫半秒,最后决定装傻:“姑娘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
第三个月,她带着白茗离开长宁郡,启程去永州。
“总在一个地方住,也挺无聊的。”薛玉嫣在船上跟白茗说。
白茗表示认同:“奴婢就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容易被人记住。”
她是杀手,当然不能被人记住。薛玉嫣也没打算拆穿她,笑眯眯揉了一把白茗的头:“想不想你哥哥?”
白茗沉默了一下,没忍住:“……上周我哥在附近执行任务,我们刚见过。”
“……”轮到薛玉嫣陷入沉默了。
她们到永州后就住进了望水巷。据说薛玉嫣离开没多久,望水巷就在混战中被烧毁,连带着旧居都毁了个一干二净。
好在后来永州太守奉命重修了望水巷,翻新过后的庭院如旧,门前再度栽上了细细的小树苗。
薛玉嫣看着那棵小树有点出神,白茗从她身旁走过,不多时又折回来:“姑娘是想佑宁了吗?”
薛玉嫣回过神:“没有。就是感慨感慨薛大人的牌位,也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了。”
“那可是我当年花了半副身家定制的牌位呢。”她叹气。
白茗默默从身后掏出薛沉渊的牌位,冷静道:“哦。被萧小侯爷偷出来了,一直放在他萧家祠堂。”
“……”
“萧侯爷死活不愿意上交,声称那是他人生中难得的高光时刻,最后还是萧夫人从祠堂悄悄拿出来交给奴婢的,为此萧侯爷气得连着三天歇在书房没回屋。”
薛玉嫣终于没忍住笑了。
她刚安顿下来,没过两天,一只大红蝴蝶就冲进了庭院,往她怀里扑。
“薛玉嫣——”
薛玉嫣险些被扑到地上去,好不容易才站稳:“徐影念,从我身上下去。”
徐影念挂在她身上不肯放手,最后被白茗单手拎下来,只好撇撇嘴以示不满:“本大小姐抱你是你的荣幸,干嘛这么不情不愿的。”
“祁哥哥跟你一起回来了吗?你们成婚了吗?有没有圆房呀?”
薛玉嫣被她问得发懵,最后干脆道:“没有,他死了。”
一道闷雷劈下来,砸得徐影念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良久,她艰难动了动嘴唇,无比同情道:“节哀。”
那个脸上带疤的校尉把她接走之前,徐影念一手扒在马车门上,还忍不住回头朝薛玉嫣大声嚷嚷:“别难过,下回姐姐给你多介绍几个啊!”
“……”薛玉嫣忍住了,没开口赶人。
不过徐影念也还没成亲。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闲得自在。如今永州太守不姓徐,没了南临的湘杏郡主,徐太守心灰意冷,去乡下庄子安度晚年了。徐影念还留在永州城,继续舒舒坦坦过自己的日子。
薛玉嫣看着她临走前小猫似的挂在校尉手臂上撒娇,总觉得这位特别有脾气的大小姐离成亲好像也不太远了。
她在永州城散心时,意外撞见了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老者——正是卫郎中。
彼时卫郎中春风得意,摊子前挂着一副对联,上联“妙手回春治好痴傻贵公子”,下联“杏林春满配出四奇毒解药”,薛玉嫣驻足围观半晌,总觉得他对的不是特别工整。
等人都散了,她才问卫郎中:“所谓四奇毒,是哪四毒啊?”
卫郎中显然还认得她,两腿一软,险些要跪下来叫“娘娘”,薛玉嫣七扯八扯解释了半晌,卫郎中才敢站直说话。
“我这四奇毒,可有来头呢。取自四国,每一国出一种最厉害的毒。”
“西启是麒麟毒,功效为记忆混乱。东昭是青玄霜,功效为昏迷毙命。北扶是玉鸾雪,功效为失忆。萧小侯爷知道吧?就中过这种毒,还是我帮他解喽。南临是苍蝶香,兼顾了痴傻、引发头疾和致幻三种功效,你说说,是不是最狠?没错,也是我。那京城祁家的祁二公子,就是我治好的!”
“那您还真是厉害啊。”薛玉嫣格外不走心地捧场。
卫郎中盯了她半晌,咧嘴一乐:“姑娘,您还别真不信,您体内还有残留的麒麟毒。老夫这草药姑娘拿去煎着吃,没事就当吃着玩儿,反正无害,真有点毒素还能顺便医治。您要不要?”
薛玉嫣还没作声,身后白茗就先拍了一锭银子在桌上:“拿三帖。”
告别了卫郎中,两人继续往前逛。
永州竟也有叫永春楼的茶楼,薛玉嫣推门进去,找了个座听台上说书先生絮絮叨叨。
“最新的《玉茗传续集》啊,讲到咱们陛下,自从皇后薨逝,一直郁郁寡欢,谁知有一日,雨中逢佳人……三日前已经昭告天下,册封皇后。诸位猜猜娶的是谁家姑娘?没错,就是跟咱们陛下一处躲雨的那位!谁能想到她竟是祁家姑娘,当今陛下最看重的就是祁家了,偏偏就如此巧,亲上加亲……”
薛玉嫣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白茗急匆匆追上去,张开嘴刚要解释,就被薛玉嫣打断:“不必说了。”
她神色冷静:“祁家那姑娘我见过,很好,配得上他。祁家从龙有功,于情于理都应当让祁家姑娘做皇后。”
白茗又想张嘴,这回薛玉嫣更果断:“不准跟我提这个。”
白茗想想哥哥传来的密信,无奈咽下了没来得及说的话。
偏偏没过几日,永州再次传得满城风雨:“陛下要拜访南临藩王,御驾从永州经过,携皇后娘娘一起。”
薛玉嫣本来不愿意去的。
偏偏那日傍晚白茗拉着她出门,说要采买衣料。薛玉嫣陪她走到巷口外没多远,一抬头,发现四周乌压压的都是人。
想躲是来不及了,薛玉嫣没想到会恰好相逢。她无奈站在原地,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满耳朵听到的尽是他们山呼万岁的欢声。
明黄华盖稳稳从道路最中央行过,侍卫挡在两边,百姓站在侍卫身后,隔了这么远,她根本看不清华盖下端坐的那位。
只隐约看到冠冕的玉珠垂落,身侧确确实实坐了个盛妆华服的姑娘。那人不知是否有所察觉,忽然偏过头朝她的方向深深望过来一眼。
薛玉嫣想笑笑,却不知道要怎么做出这个表情,只好沉默地站着,反反复复告诉自己。
“他值得那样好的姑娘。”
“我做不到,我只会伤害他。”
她好不容易做完心理建设,再抬头时,帝王仪仗和兴奋追随的百姓早已远去,空旷的大路上不见一个人影。
薛玉嫣这才意识到,白茗不见了。
她慌忙朝白茗惯常采买衣料的方向走去,忽然想到这个方向,与帝王仪仗远去的方向,是完完全全相反的。
就像她跟秦北衡,一开始就注定了要背道而驰。
她走过两个巷口,还是没看到白茗,终于有点慌了,轻轻唤了两声白茗的名字,却始终没人回应。
薛玉嫣独自孤孤单单站在原地,忽然有些迷茫。
她看向远处,街道两侧集市如旧,烟火气息逐渐升起,温暖又纯粹。
可薛玉嫣却不知道下一步要往何处走了。
白茗会去哪儿呢,这姑娘实诚,向来都紧紧跟着她的。今日人这么多,更不可能丢下她不管。
难道是当刺客时得罪太多,被对家抓走了?
积压已久的隐约委屈和慌张无措逐渐涌上她胸腔,薛玉嫣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睛。
她再次轻轻唤了声“白茗”,下一刻,手腕蓦然被人轻柔握住,隔着衣袖贴上来的温度晕开融融暖意。
薛玉嫣惊喜地回过头。
映入她眼帘的却不是白茗。
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带笑看着她。他就那么含笑说话,语调平缓,声线明朗,如清泉漱石,琅琅珠玉:“敢问姑娘姓甚名谁?家住在哪,可有婚配?”
薛玉嫣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他。
“既然不说话,那就是默许我可以送姑娘回家了,是不是?”年轻男子对她弯起眼,“那么也可以把姑娘当作心上人么?”
远处,白茗与山棠悄悄探出头。
一轮圆月升上树梢,月色明亮,越过千里山野,照进万家庭院,与灯火交相辉映,熠熠生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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